颠沛流离求学路
1937年11月,卢沟桥事变已经爆发。侵华日军在大沽登陆后,沿津浦线进逼济南。济南城内已是人心惶惶,大批学校机关纷纷迁往内地。那时,我刚上高中,父亲是山东大学数学系教授,家境还算殷实。由于当时学校已经停课,为了躲避战乱也为了开阔视野,少不更事的我带着家父给买的一辆英国产自行车,先坐火车经由陇海线到达西安,然后骑上自行车一路风餐露宿,最终来到了飞将军李广的故乡龙城天水。我在天水盘桓了一段时间,饱览了周边地区的秀丽风光和人文景观。最后在天水国立第五中学继续学业,近一年后高中毕业。
1938年8月,在家父的一再催促下,我参加了已经迁徙到成都华西坝的齐鲁大学的入学考试,被录取到该校外语系就读。齐鲁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教会学校,与当时的燕京大学共享 “南齐北燕”之美誉,也是当年外国人在中国创办的十三所教会大学之一。入学之后,我除了完成必修的课程外,也和众多师生一起,投身到蓬勃兴起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去。
当时,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新局面已经形成,聚集在华西坝的学子们组成了演出小分队,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为群众演出。我还和同学们一道参加了募捐和义卖活动,用募集来的资金为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购置军需物资。
1939年6月,日军飞机开始轰炸成都,就在此时,我已开始切身体验到空袭给人造成的巨大心理威慑力。当炸弹在防空洞上方炸开时,防空洞里寂静无声,整个被巨大的恐怖笼罩着,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警报解除后,看到四周哀鸿遍野,一片狼籍,更加激起对于侵略者的无比仇恨。师生们自觉组织救护队抢救伤员,华西协和大学药学系学生黄孝连,就是在参与救助伤员的过程中被流弹击中,不幸以身殉国的。
神秘莫测训练班
几年的学习时光转瞬即逝,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毕业即意味着失业。大约是1940年10月的一天,我从当时重庆发行的《扫荡报》上看到一则训练班招考启示,训练班冠名为 ××××外事人员训练班,但并未点明是何机关开办,直接以××××代替,让人看后生出几分神秘之感。招考条件很苛刻,要求为大学学历,擅长口译、文译的外语人才优先录取。我抱着投笔从戎,报效国家的满腔热情报了名,报名时要求填写详细的履历表,提供大学学历证明,除进行细致的体格检查外,还要求提供切实有效的担保。考试的科目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笔试和英语口试,难度较大。经过20多天的等待之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被训练班录取。
进入训练班后我了解到,1939年9月,经蒋介石亲自批准,军统局开办第一期外事人员训练班。开办的初衷为抗战时期,军统局需要精通外文人员派驻海内外秘密情报机关,用以应对当时错综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由于军统内部相关人才匮乏,遂决定在重庆举办外事人员训练班,报名者多为北大、清华和教会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因而该班也是军统局开办的形形色色的训练班中学历最高的训练班。外训班由军统局局长戴笠担任班主任,谢力公为副主任,由当时军统局特检处长刘璠负责具体事务。我参加学习的为第二期,学期为9个月。
外事人员训练班设在重庆较场口的石灰市,学员大约为60人,除了5位为女性外,其余均为男生。训练班所在地为两层楼房,系由一闲置学校改造而成。一楼是教室,二楼为宿舍。除去几位女生安置在其他民居外,所有男生均居住在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睡觉则为上下铺的大木床,条件较为简陋。训练班也有自己的食堂,但是随着抗战形势的愈加严峻,伙食状况也每况愈下。
外训班学习的基本科目有步兵操典、手枪射击等,政治训练则有国父遗教、领袖言行、中国近代史等科目,除了这些必要的课程外,当然还有直接和外事活动相关的课程。
给我们授课的均为活跃在社会各界的杰出人才,贤达名流,譬如外交礼仪课是由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礼宾司长的凌其翰教授。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时,凌其翰先生正在巴黎任国民党政府驻法公使,当时他同使馆其他爱国馆员一起,响应中央人民政府的号召,通电宣布起义。回国后,并被委以重任。
当时国民政府的外交部条约司司长涂允檀则给我们教授条约研究课,1949年12月,已经担任国民党政府驻缅甸大使的涂允檀宣布起义,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宣布起义的国民党驻外大使。教国防地理的是地理学界的大家,曾任中央大学训导长的沙学俊教授。
记得教师里面还有一个德国人教授我们密码书写,名字记不清了,高高的个头,老婆是中国人,学校给他专门配有翻译。记得他在课堂上洋洋得意地给我们讲到德国情报部门如何神通广大,利用邮件传递情报,看起来邮件的信笺里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但玄机却在信封上邮票的方寸之间,因而起到了声东击西,迷惑检查人员的作用,让我们听起来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惨绝人寰大轰炸
从1938年春到1943年夏,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联合对陪都重庆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狂轰滥炸,史称重庆大轰炸。重庆成为遭受日本野蛮轰炸规模最大、次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损失最为惨重的中国城市。
日军的轰炸并没有摧毁重庆军民抗战的意志与决心,时至1941年6月,日机的轰炸更加频繁,并采取“疲劳轰炸”战术,终至6月5日制造了震惊中外的重庆防空大隧道窒息惨案,给重庆市民造成极其重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也让我与死神擦肩而过。
重庆防空大隧道位于渝中区的较场口附近,是一条由地面向下深挖10米,然后平伸约2公里长,宽高各2米的临时简易防空隧道。鉴于大隧道的开凿初衷是为改善城市交通之用,因而没有足够的通风和照明设备,设施较为简陋,仅可容纳四五千人避难。大隧道共有三个洞口,分别为演武厅洞口、石灰市洞口和十八梯洞口。其中的十八梯洞口距我们所在的外训班仅有一箭之遥。
1941年6月5日下午6时许,凄厉的警报声再次响起。我和训练班的五十几名男生在统一指挥下,经由十八梯洞口鱼贯进入防空洞内。这时,周边居民也如潮水般地涌向公共防空隧道中,避难人数较往常激增,防空洞内人头攒动,已达到饱和状态。大约8点多钟,洞内微弱的柴油灯光开始闪烁摇曳,继而渐次熄灭。此时,一种不祥的气氛已经开始在悄悄地蔓延,人群开始不安躁动起来。我也开始感觉头晕脑胀,眼花耳鸣。朦胧中,感觉有人猛力拉了我一把,抬头一看,依稀分辨出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易云鹤,只听他急促地跟我说,快,快冲出去,待在这里只有等死!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已经感觉到浑身软弱无力,欲动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好朋友被汹涌的人流席卷着向洞口涌去,我也随之慢慢失去了知觉……endprint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到一道刺眼的白光炫耀着我的眼睛。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防护团(维护战时城市秩序的群众组织)正在进行清场处理。这时天色已亮,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5时多了。一个防护团员走近了我,看到我气息尚存,赶快把我扶起来。我在他的搀扶下,艰难地跨过遇难者的遗体,向洞口挪去。
出去以后,我看到沿十八梯洞口的台阶上,层层叠叠堆积着许多具尸体,由于窒息与挤压,死者衣不蔽体,皮肤变成青紫色,个个面目全非,死状极为凄惨。回到训练班,班医给我们每人一小杯白兰地,意在给劫后重生的我们压惊及促进身体的恢复。
经过清点,在这场劫难中,训练班共19个同学遇难,其中就有危难之际喊我出去的易云鹤,听说他是随着人流往洞口涌去,但洞门紧锁未开,旋即被折返回来的人群践踏而死。易云鹤是江西人,因为马上就要毕业分配工作了,刚刚买了一双款式新颖的新皮鞋,记得当他穿着新皮鞋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着实让我羡慕了一番。死者中间,还有我印象较深的一位同学,叫胡申,中等个头,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温文尔雅,知识渊博,颇有绅士风度。还有一个同学,云南人龚存悌,也是遇难者之一,据说他死得很悲壮,临终前仍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几位女生因住在民居,空袭发生时已先行转移到私人防空洞去了,因而幸免于难。
第二天,训练班同学遇难的消息不胫而走,巨大的悲痛笼罩在校园里。当我看到操场上摆放着的19具做工粗糙的白皮棺材时,内心百味杂陈,我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痛感昨天还和我朝夕相处的好同学一夜之间却阴阳相隔。
由于日军轰炸变本加厉,形势愈加严峻,且训练班即将结业,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校方并未给这些死于非命的同学举行任何祭奠活动,但是在私下里,大家还是以各种形式悼念了这些遇难的同学。
事后得知,由于管理隧道口的国民党宪兵及防护人员机械地执行了戒严命令,不准隧道内的市民在空袭期间出入隧道,在长达10小时的高温和严重缺氧的情况下,造成近万名避难人员因窒息和践踏而死。
惨绝人寰的重庆大隧道惨案震惊中外,社会各界纷纷要求惩办渎职者。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蒋介石下令免去刘峙的重庆防空司令一职,并相继处理了一批相关责任人。由于在空袭来临时,未能有效组织外训班学员疏散,导致外训班19名学员遇难,戴笠盛怒之下,要求严厉制裁处置不力的刘璠,由于刘璠系黄埔一期,关系纵横交错,拖到最后,也只是撤掉了刘璠军统局特检处长的职务了事,特检处长的职务则由李肖白接任。
惨案发生后不久,外训班即草草结业。结业时也未举行任何仪式,只是由戴笠分别召见外训班同学并分配工作。我则由戴笠在防空洞里召见后直接分配到军统所辖的桂林航空检查所,负责登机人员的安全检查工作。之后,由于我英语口语较好,又于1943年被调到英国驻华大使馆工作,名义上担任翻译工作,实际也负有监视抗战时期英国大使薛穆在华活动的秘密使命。在这期间,我又经历了许许多多波诡云谲的事情,当然,这已是后话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