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
《读书》二零一三年第四期上有文《齐如山与梅兰芳二三事》,作为关注齐如山近二十年的一个研究者,我想在此讨论齐如山与梅兰芳的关系等问题。
众所周知,《齐如山回忆录》和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是了解京剧史的两部重要口述史资料,齐如山、梅兰芳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叙述发生在他们人生过往中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无可厚非。即使谈到同一件事情也会有不同的着眼点,叙述的轻重各异,详略有殊。但是判断《齐如山回忆录》真实与否,仅以《舞台生活四十年》作为衡量的标尺,显然有失客观公正。因为《舞台生活四十年》在真实性上也不无瑕疵。比如说梅兰芳“相公堂子”的出身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就没有如实地记录,而是经过了一定的“剪裁”,回避了曾经“典”“质”到朱小芬的“云和堂”做“歌郎”,后由京僚文博彦出“巨资”为其“脱籍”的事实。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已是闻名遐迩的人民艺术家,中国戏曲界的领军人物,为尊者讳,发生在旧社会“堂子”之类的事儿也就不便再提。
《舞台生活四十年》出版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期的政治气候对人的制约是可以想象的。齐如山在国共决战时刻选择去往台湾,在大陆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梅兰芳在书中多处用“集体创作”或列举他人,既是一部分事实,也是一种迂回的办法。
说起齐如山做导演、给梅兰芳的新戏“按身段”的事情,有人质疑,笔者列举民国时期三位戏剧界人物,他们当时的一些文字,或可厘清这个问题。一位是诗人、剧作家罗瘿公,一位是理论家张厚载,一位是艺术家本人—梅兰芳。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五日,北平《晨报》"星期画刊"第一二九号刊登剧作家罗瘿公创作的一首《俳歌调齐如山》有云:
梅郎妙舞人争羡,苦心指授无人见。……舞衣又藉齐郎授,共道前贤畏后生。
紧接罗瘿公这首《俳歌》之后,《晨报》编者加了按语:“梅兰芳之名,无人不知,而使梅之藉获享盛名,实为高阳齐如山先生,则世能知之者鲜矣。梅所演诸名剧,剧本以及导演,胥由齐氏任之。瘿公此诗,虽为游戏之作,真能发潜光也,不可不公诸世人。”
一九二八年七月戏曲理论家张厚载在“齐如山剧学丛书之一”的《中国剧之组织》序言中云:
剧界巨星梅畹华君,以《奔月》、《散花》等古装歌舞剧震动国内外,一时男女名伶,竟起摩拟,成一时风尚……或谓诸剧身段穿插,均先生(齐如山)所手创。余初不信,先生亦未尝为余言。其后余偶过缀玉轩,适梅君与诸伶排演《洛神》,先生指示动作,诸伶相从起舞,恰如影剧中之导演者,乃知先生于剧艺舞蹈,实负绝技。
一九三五年齐如山《国剧身段谱》问世,梅兰芳在此书的前面作了一篇序文:
高阳齐如山先生,研求剧学已三十余年,梨园中老辈暨至后生无不熟稔,识力既高,又能虚心,逢人必问,故一切规矩知之极深,若纹之在掌。昔年与余谈曰,中国剧之精华,全在乎表情、身段及各种动作之姿势。歌舞合一,矩矱森严,此一点实超乎世界任何戏剧组织法之上。余深服其言。二十年间,余所表演之身段姿式,受先生匡正处亦复不少。近又将各种身段之原则,一一写出,实为从来谈剧著述中之创举,我侪同业旧辈咸视为极重要之发明,深信国剧不至失传,将惟此是赖。
梅兰芳以他的人格魅力和艺术才华吸引了一批文人学者,特别是吸引了像齐如山这样既有才干又很执著的人,成就自己走向艺术的巅峰,这说明了梅兰芳的过人之处。梅兰芳不平凡的一生中遇到了几个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人,齐如山就是其中之一。齐、梅分手以后,二人的友谊依旧温暖而澄澈。一九三三年齐如山为梅兰芳创作了一出新戏《生死恨》,此剧后来被费穆导演看中,拍成了戏曲影片,《生死恨》也成了梅兰芳后期一部重要的代表性剧目。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赴苏联访问演出,为了宣传之便,齐如山专门为梅兰芳此行写了一本书:《梅兰芳艺术一斑》。一九四八年齐如山飞往台湾,途中在上海转机,还与梅兰芳会面,梅夫人奉上两套新衣裤,以解齐如山在仓促中的不便。齐如山到台湾以后,每逢过年,梅兰芳必去探望尚在北京、年事已高的齐夫人。
在齐、梅之间,关于谁帮了谁的问题,齐如山在回忆录中说得很清楚:“我帮他的忙固然很多,他帮我的忙也不少。”“我所编的戏,好坏姑且不必谈,但若非他演,恐怕不容易这样红,就是能够红,也不会这样快,有几出戏,已经风行全国,这当然是他的力量极大。”“他的名气,固然我帮助的力量不小,但我的名乃是由他带起来的。他的名气到什么地方,我的名也就被彼处的人知道了。几十年来,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这种地方看,岂非他帮助了我呢?”在梅兰芳对自己产生的重要作用和影响的问题上,齐如山以上的分析也是客观而恳切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