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
“澎湃新闻”反思目前的学术体制,称,按现在课题的评审标准,钱锺书《管锥编》是没法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盖因不符合通行的话语体系与研究构架,也没法填写申报书中的“成果的理论价值与应用价值”一栏。有人戏称,现在只有一个学派:基金学派。如果钱锺书先生活在当下,也不得不动用关系想尽办法去争课题、找项目那才叫悲哀。
悲观的卡夫卡总爱讲一些卡夫卡式的故事,他笔下的主人公面对的权力像一个漫无边际的迷宫,人们永远无法到达无穷无尽的通道尽头。这多像我们所说的体制—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无法逃出,也无法理解。很多人经常冒出一句,没办法,这是体制的问题。除此之外,体制还拥有巨大的同化力量,它显而易见的荒谬与不合理反倒让浸染其中的个人产生深深的眷恋,一如《肖申克的救赎》的老布坐了五十年牢终获假释,他却适应不了自由生活,只能自杀。狱友瑞德弄了个词儿叫“体制化”,他说:“监狱是个奇怪的地方,一开始你恨它,后来你习惯它,再后来你不能没有它。”
安部公房《沙丘之女》也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东京男子在捕捉昆虫时落入村民的陷阱,被迫和一陌生女人同居。女人的家在村子对抗沙漠的最前沿,他们生活在沙坑之底,每天的工作就是清除沙子,以保证村子不被风沙吞没。东京男子不甘心做奴隶,想逃,逃不出去,消极怠工,也无济于事—村民只需停止供水,他就乖乖就范。有趣的是,东京男子慢慢放弃了反抗,在那个并不漂亮的乡村女人身上居然获得了快乐,沙丘生活由一种体制化的异己奴役变成了心甘情愿的生活。他不想离开了。
骂归骂,牢骚归牢骚,明知道扯淡,但大家又不得不做,这就是体制的力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年,文化研究巨匠本雅明抱着一堆著作申请教授职称,评审委员会说不符合学术规范,注释什么的没按要求排列,本雅明怕了这些过多过滥、窒息性灵的学术规范,干脆断了更上一层楼的念想,代价是,职称永远停在副教授上。名利不可兼得,状元进士没几个文章传世的,陶渊明、孟浩然、蒲松龄,体制也容不下他们,身前利没有,身后名倒不朽。想一想,钱锺书操着一口学术八股语言,本来可以一语道破的命题还要绕来绕去,非得把一只小鸡说成“一只鸡在它的幼龄化阶段”,将是多么可笑与无奈。
简单问题复杂化,本土语言欧美化,这是学术体制驱使下的必然。放眼全球,资本傲立潮头,视人为无物,力推数据与量化,一帮躁郁的官员与管理者,以创新、改革为名,行标准化、规格化之实,透过冗繁的表格、申报、评审,将大学改造成论文生产车间,将教师的才情抱负消磨于无穷无尽的标准规范与堆积如山的故纸数据之中,沦为不折不扣的表格填写员与泡沫制造机。
有人说,只读不写最好,既读又写次之,最差的是只写不读。述而不作属理想境界,读而不作为最佳境界,读书万卷,神交古人,只为开拓生命气象,吞吐古今,有福之人方得享受,大多数人不得不去做死于句下的学问。煮字疗饥、寻章摘句已然不易,还要弯七拐八,把自己都搞得迷迷糊糊,这是何苦?
像《儒林外史》中王冕这样拒绝体制化的人少得可怜,大多数人带着点厚黑的家底与市侩的精明,希望别人当炮灰,自己尽享成功果实,他们匍匐于科举脚下,满脑子都是关乎自身的名利念头,一如今天,大伙可以大骂穷极无聊的期刊分级与各类奖项,可骂完后,没几个人真能焚砚烧书,还是老老实实地枯坐书斋与研究室中,不由自主地堆栈、造作起来。
于是,产生了很多学院派—娴熟理论,博引群书,动辄几十万字的大著,要么写专精的论文,轻易就可将人慑服,然此辈中人,正襟危坐,眉头深锁,一脸苦相,心中抑郁难解,开口与市井无异,学问深而才情薄,他们是狭小领域里的专家,是“单向度的人”。此心安处是吾乡,他们自身都无法心安,如何为他人安心?又如何唤得回社会的天清地宁?
学院之外的人看学院派,差不多与专家、教授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在大众眼中,说好听者,学院派曲高和寡,说难听点,他们几乎从事着“茴香豆”有几种写法的无聊事儿;在公知们看来,学院派则被驯化为小心翼翼不犯错误的话语机器,在宏大的论述背后隐藏着追名逐利的动机,一百个教授还抵不上一个毛毛糙糙的意见领袖。
激进地选择不合作与对抗者不是没有,其勇气固然可嘉,自己也落得不快活—年事越长,愈愤世酸腐,总觉老天为何独薄于己。忤世避世,锋芒毕露,刚直取祸,伤了自己,也累了别人。陈丹青敢讲,他不是体制中人。体制内玩不得名士情调,阮籍、嵇康的代价太大。
自黄仁宇著作中引入数目化管理概念以来,官僚们对于统计与数字轻车熟路,各行各业均纳入到标准化、规格化的数字表格之中,高校亦莫能外。其他学科不好说,但靠这种方法希望人文学科繁荣差不多是自欺欺人,人文学科的精品不是项目而是闲暇的产物,不是目下惯常的集体生产而是凝聚个人的心血之作。一些学者呼吁高校增加教师的基本工资收入,使他们能过上不失体面的生活从而安心从事学术生产。但体制的巨大惯性岂是说改就改了,管理者习惯了“十个苹果十人分,应该让有人多拿,有人没有”的激励机制,要改,谈何容易?
那当下怎么办?
维也纳第三心理治疗学派代表人物弗兰克在《人类对意义的追寻》里讲过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他与一群俘虏被押送到某地铺铁轨,一位俘虏提到不知道他们妻子的命运如何,这让他想到新婚的妻子。他写道:“人类可以经由爱而得到救赎。我了解到一个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仍有可能在冥想他所爱的人时尝到幸福的感觉,即使是极短暂的一刹那。”
集中营与幸福,这世上最遥远的两个词语,竟然被一个囚犯用心灵电波轻易地纽结。弗兰克提醒人们,除了创造的价值、经验的价值外,还有态度的价值—是怨天尤人还是勇猛精进,你成为什么人还是在你自己。把一切推诿于外在的体制环境,消极悲观地看待一切,为自我的懈怠找借口,实在不负责任。佛家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每个人都是自己灵魂的雕刻师,也是自我心灵的打造者。英国人汉密尔顿对佛家最有默契:心灵是他自己的殿堂,他可以成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成为天堂中的地狱。透过同一扇窗,有人看到满天星斗,有人看到满地泥泞。
应该允许第三条道路的存在:不要太认真地与体制玩,也不要完全不与体制玩,与体制像谈恋爱,若即若离,保持距离。学院派与非学院派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水火不容,闻一多初入武大,老教授不服,一个诗人兼画家怎么当得好文学院院长?闻一多退而治学,终成古典文学研究大家;钱锺书有感于众人讥笑文学教授写不出文学作品,使才任气,写小说,出随笔,不可收拾,起初还被人们称为“杨绛的先生”,后来慢慢被人们熟知了,钱先生虽为学问大家,然向以小说家自居,盖因小说家是创作者,可以如上帝般创世。经过时间择汰与淘洗,回头来看,还是那些玩跨界的学者们的文字更耐看,更能保鲜,更有兴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