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日月如棱,我在1994年出版的《中国侠文化史》(上海文艺版),今年8月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再版。20年光阴东流去,让我想起写作此书前后与新武侠小说家交往的种种轶事趣闻。
我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开始关注新武侠小说,80年代末写了《古龙小说艺术谈》(学林版)与《金庸小说人物谱》(学林版),这两本书出版后,海外的武侠名家便相继与我取得联系,如金庸、梁羽生、卧龙生、温瑞安、倪匡、于东楼、萧逸……还有台湾武侠评论家叶洪生等,与他们交谈后,我才发现写武侠的高手各有各的特点。金庸、古龙、梁羽生与温瑞安,可称为“新武侠四大家”。
金庸很迷恋古典音乐,年轻时还学过芭蕾舞
谈新武侠,首先谈金庸,金庸的武侠小说盛名极高,香港文学评论家林以亮说:“凡是有中国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小说,”香港每年评选“港姐”,被评上“最佳者”有权选择一件最乐意的事,不少佳丽选择的是和“金大侠”同乘一架直升机在香岛上空观光,可见金庸的粉丝之多。
1992年我因写评论古龙专著,金庸把《雪山飞狐》签名本寄到了我单位。不久,又以香港作家协会名义(金庸是香港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邀请我赴港讲学,但当时办签证很难,办了半年,当我飞抵香港,金庸已去了伦敦。由香港作协总干事谭仲夏来机场迎接,当晚由香港作家协会主席倪匡陪同吃饭,后来我的《古龙小说艺术谈》由香港繁荣出版社出版,也由倪匡写了序。倪匡擅长写科幻,以卫斯理系列闻名于世,他也写武侠,金庸写连载小说,边写边听读者反映,如金庸去异国他乡,均由倪匡代笔。倪匡在席间说起古龙,欣赏不已,他还说了不少自己与古龙喝酒的趣事。古龙是天生海量,后来因喝酒伤了肝,又迷恋女色,英年早逝,倪匡为之十分惋惜,他说:“熊耀华(古龙)实在是个写作天才!”
过了一年,我才见到金庸,金庸笔下的侠客很有气概,豪迈如乔峰,潇洒如令狐冲,滑头如韦小宝,但金庸本人既不潇洒,也不油滑,他中等身材,很壮实,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他的口才不算好,还有轻微的口吃。
金庸和我谈起自己的创作,也谈起他写作之外的爱好,金庸年轻时爱好体育,打过排球,后来迷上欧美电影,从报社编辑曾转行去当电影厂编剧,据武侠小说家于东楼说,因为金庸年轻时是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粉丝,他曾为夏梦写过一个电影剧本《王老虎抢亲》,香港不少作家说金庸暗恋夏梦,后来与年轻的林乐怡结婚,原因之一便是林乐怡的外貌与夏梦很相像。当然,我也不好意思亲口问金庸本人,但卧龙生等作家都讲得头头是道,我也只好姑妄听之。
金庸除了年轻时爱打排球,中年喜欢奕围棋与打“沙蟹”。他早年与梁羽生是一对棋迷,为了提高棋艺,他曾拜围棋高手林海峰的高徒王立诚为师,还把大陆围棋国手陈祖德请到家中住了数月。他研究的宋朝棋谱,后来也写到武侠小说中去了。
对于音乐,金庸也很迷恋,他不仅喜欢古典音乐,据他说,他年轻时还学过芭蕾舞,令我听了大吃一惊。
金庸家的藏书极富,书房有200平方米,铺了蓝色地毯,四壁的书橱顶天立地,如《点校二十四史》、《古今图书集成》、《涵海楼丛书》与100册《大藏经》。我见金庸收藏的图书,除了文史类,还有佛教、武术、围棋、音乐、舞蹈的各类书,可谓五花八门。在大书房中,有一张大写字台。他曾对我说:“我每天读书4小时,几乎雷打不动。”问起他对自己写新武侠小说影响最大的书?金庸则回答:“中国古代是《七侠五义》与《水浒传》,近代是宫白羽与还珠楼主的作品,欧美有法国的大仲马与英国的史蒂文森。”
后来,我又在海宁、北京、上海开会时见过金庸多次。金庸在上世纪70年代搁笔之后,对自己的14部武侠小说又作了重新修订,花了很多时间。据说后来又出了新版本,但读者对新版本的反映不一,有的评论家与读者还认为老版本读来过瘾。我曾问过金庸如何看?金庸说:“我只按自己思路修改小说,至于效果如何?读者最有发言权。”
金庸的新武侠小说在香港大都搬上银幕,到了上世纪90年代,导演张纪中也获得了金庸的授权,同意央视把金庸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张纪中曾问金庸先改哪一部?金庸让他来找我,张纪中从北京飞到上海,找到我,他说:“金庸先生说你写过他的武侠小说排名录,他让我来问你,先拍哪一部?”我说:“金庸小说前三名是《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与《倚天屠龙记》,我当然赞成先拍《笑傲江湖》。”
张纪中本来想让我写剧本,我因在报社编稿,抽不出那么长时间写剧本,再说我也没写剧本的经验,便推辞了。张纪中后来就邀请我老师章培恒与我共同担任《笑傲江湖》的文学顾问。
大概半年以后,剧本出来了,章培恒老师与我看了两个星期,又去北京提意见,结果张纪中根本没根据我们的意见修改,只是请我们吃了几顿饭,还陪我们去听了一场北京评书。当时谈到剧中第一主角令狐冲,我和章先生都主张请李连杰来演,他的气质与形象都与令狐冲极相似,实在是最佳演员。当时张纪中一口答应,后来却未实现,据他来电,李连杰片酬太高,他请了个李亚鹏,演得不伦不类,与令狐冲的形象一点不符,甚为遗憾。这事我与金庸提起,金庸说:“小说给了人,我也没发言权。”至于央视的连续剧,依我看拍得还不如香港武侠片,这点金庸也有同感。
梁羽生先生温厚宽容,风度如谦谦君子
说了金庸,再来说说梁羽生。1993年金庸邀请我第一次赴港讲武侠,正好碰到香港书展,在书展期间,我遇到了梁羽生。当时由香港作协总干事谭仲夏为我们作了介绍,我送了他一本《古龙小说艺术谈》,梁羽生先生也送了我一本他写的《三剑楼随笔》。梁羽生先生温厚宽容,风度如谦谦君子。他对人的亲切与随和与金庸的不怒自威截然不同。由于当时时间较短,谈得不深。
后来,我与梁羽生先生通过几次信,他的文笔很有古典文学根底,正如他写的武侠小说充满了书卷气与名士派风格。
2000年6月,我收到澳大利亚领事馆一封邀请信,总领事邀请我事前采访将在九月召开的悉尼奥运会,并安排我依次对悉尼、墨尔本、堪培拉、阿德莱德与布里斯班五个城市作采访。阿德莱德当时正进行市长选举,我在现场采访了澳洲选出的第一位华人市长黄国鑫,黄市长特为我介绍了澳洲华人的名流梁羽生先生。原来梁大侠已于1997年移居悉尼。endprint
我在梁大侠的寓所访问了他们夫妇俩,梁羽生在悉尼住一套连体式的小别墅,房间并不大,但在市中心附近,环境优雅,闹中取静。陪同他的是梁大侠的夫人林萃如女士,他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
梁大侠谈起他当年写《龙虎斗京华》的原因,因为当时香港太极派传人吴公仪与白鹤派传人陈克夫发生矛盾,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比武,梁羽生所在的《新京报》老板认为这是一个增加报纸印数的契机,决定请梁大侠写连载武侠小说配合,以飨读者。结果,《龙虎斗京华》一炮打响,并由梁羽生揭开了新武侠小说的大幕,一年后才由金庸写了《书剑恩仇录》。
梁羽生原名陈文统,他最早的笔名是陈鲁、梁慧如与冯瑜宁,陈鲁、梁慧如两个笔名写棋评与文史小品,冯瑜宁是《新京报》“茶座文谈”的主持人,梁羽生还开了“李夫人信箱”,专门回答读者各种问题。他说:“笔名女性化,有利于与读者交流。”因梁羽生年轻时好读武侠,特别推崇宫白羽,才取了梁羽生这个笔名。
后来,我在台湾著名企业家温世仁先生支持下,创办了国内第一本以武侠与侦探为题材的《大侠与名探》丛书,前后5年中办了21期,金庸与梁羽生分别为刊物题词祝贺。
1995年我参加中国武侠文学会举办的“首届武侠文学研究会评选活动”,我们共同推选梁羽生与金庸获“金剑奖”。梁羽生先生于2009年病逝于悉尼,享年85岁。
卧龙生20年写了39部长篇武侠小说
说到“新武侠四大家”,古龙是剑走偏锋的一位,他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而我最早研究武侠小说,就从读古龙小说开始。
可惜这位出生于1937年的古大侠,英年早逝于1985年,只活了48岁,我也无缘与他见上一面。
古龙,原名熊耀华,祖籍江西,生于香港,他13岁随父母定居台湾,父母离异后,少时的古龙住在清静古朴的台北市瑞华镇,后来就读于淡江学院。2001年我赴台采访“台湾文化界十大名人”,便专程去了淡江学院,想体味一下古龙当年读书的地方。为古龙出版《古龙全集》的台湾评论家陈晓林对我说,古龙当时课余爱好是读欧美小说,他写的《流星蝴蝶剑》就依照《教父》的路子,当时《教父》尚未拍成电影,古龙读英文原版小说,可见他英语水平很不错。
我在淡江学院教授、武侠评论家林保淳的陪同下,沿着古龙休息、读书的地方走了一圈。林先生说:“当年古龙种的小树苗,已成大树,林教授又给我讲了古龙的外貌:英国鼻子(鼻子有点勾)、美国嘴(好挑食)、阿拉伯肚子(大腹便便)、日本腿(罗圈腿)。其貌不扬的古龙就展现在我面前,这个“大头”古龙的确不帅,但他豁达、机智、才气横溢又毫无心计的短暂人生,曾吸引了无数女粉丝,也在中国武侠史上留下了精彩一笔。
古龙逝世后,“新武侠四大家”少了一位,台湾评论家建议我把卧龙生补上,以卧龙生在武坛的文学地位与其作品影响,我认为是可以的。
我与卧龙生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几次来上海,都由我接待,并请卧龙生为《新民晚报》撰写武侠连载小说,颇得大陆读者青睐。
卧龙生,原名牛鹤亭,1930年生于河南南阳,他早年当兵,考上南京第四军官训练班,1948年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十年士兵,做到中尉。但从军的卧龙生身在军营心在书,平时迷恋《三侠五义》《小五义》与《七剑十三侠》。
卧龙生于1958年离开部队,为生活,他踏三轮车谋生,有个朋友见他生活如此潦倒,便劝他尝试武侠小说创作,卧龙生写了一篇《风尘三侠》投给《成功晚报》,想不到一炮打响,卧龙生从此告别三轮车夫生涯,专心从事创作。
以当时台湾工资收入为例,军人每月才54台币,教师工资也只有90台币。而卧龙生每千字可获10台币,一天一篇千字文,一月就有300元台币。而当时10台币可买8公斤米。因此,卧龙生写武侠一发不可收,20年中写了39部长篇武侠小说,字数达3000万字。
卧龙生对我说,“由于我当时名气不小,各家报纸都来约稿,我是一鸡四吃,而每千字已达60台币,我每天可收获240台币。”再后来,卧龙生又涉足电视市场,自己当编剧,又充当制片人,收入之丰厚,令台湾文人咋舌。
我听卧龙生先生讲当年盛事,豪情万丈,但我眼前这个身高1.66米、瘦小个子的武侠小说家,并不具当年的风采。卧龙生叹了一口气,对此,也和盘托出。卧龙生由于白天黑夜写稿,还喜欢与古龙、诸葛青云、司马翎等人昏天黑地叉麻将。在他51岁那年,突发心肌衰竭,此病来势凶险,卧龙生在好几年中几乎不能走路,他在经济上也一落千丈。
卧龙生告诉我,他当年挣了大量稿酬后,买了好几幢房子,还喜欢买股票。他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我的命运真是背,先是赌博,输掉了两三幢房子,后来又买股票输钱,我买什么股票,第二天这只股票就大跌;我不信,又另选一只买,结果又是跌停板。后来股市里传一句话,卧龙生买的,我们千万不能买。”
卧龙生除赌博、投资股票输了不少钱,还因治疗心脏病花费了不少。他60未到,人已衰弱不堪,连走楼梯都要人扶,平时走路靠拐杖帮忙。
卧龙生当年写武侠盛极一时,据说蒋经国总统也十分迷恋卧龙生的武侠,每天吃饭前第一件事就让侍卫把登有卧龙生武侠的报纸递给他看,把“卧龙生武侠”当作一道“开胃菜”。卧龙生当年的代表作是《飞燕惊龙》与《金剑雕翎》。
我把卧龙生安排在我报社附近的城市酒店,他带来一部《鬼刀·神剑·淑女心》作品。我阅后同意连载,卧龙生很高兴,又说:“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可以先预支一点稿酬。”我知道他的窘况,卧龙生当年写作风光,娶妻杨雅美,比他小12岁,也属马,此女性格温存,思想保守,但卧龙生中年时常跟古龙在风月场中玩耍跳舞,豪赌。古龙因纵情酒色,中年夭折,卧龙生总算没有丢掉一条命,但心脏病爆发后,杨雅美离他而去。后来,两人还客客气气常来往,只是夫妻缘分已尽。卧龙生当时在台湾靠领取养老金谋生。
我把卧龙生的要求向报社领导反映了,报社老总一口允应,当天先预支了卧龙生3000元人民币稿酬。
我与卧龙生秉烛夜谈,发现这位大侠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的豪气万丈已化为谦和低调,我祝愿大侠多多保重身体。可惜他返台后不久,于1997年就去世了。
温瑞安平均每天写1万字,最快一天写2.5万字
温瑞安是“新武侠四大家”中年纪最轻的一位,他生于1954年,我与他认识时,他仅39岁。当时我在马来亚大学讲课后,经泰国飞抵香港,由于国泰航空公司空姐罢工,与老板交涉工资问题,飞机误班了6个小时,至深夜一点抵达香岛。温瑞安则早率其弟子10余人在机场迎接,当晚温瑞安为我接风,我记得一个大圆台子,竟坐了16个人。
温瑞安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眼睛特别亮,一看便知是练过武的。其父温伟民原籍广东梅县,后移居马来西亚,当上一名中学校长。温伟民能文能武,在当地教授“洪拳”,温瑞安不仅会武术,而且从小好创作,5岁时创作了连环画《三只驴子》,9岁自编武侠小说《龙虎风月录》,10岁在香港的《世界儿童》杂志上发表了他第一首诗《月亮》,被称为“神童”。
温瑞安在中学时结社,并创办《绿洲期刊》,他在19岁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集《将军令》。
我在接风宴上,认识了温瑞安的许多弟子与其文友,并约定翌日在他府上谈武说侠。
温瑞安第二天为我准备了他出版的部分作品,我仔细看了一下,竟有35部之多(后来我只好托人寄回上海)。温瑞安的写作速度很快,他平时每天写一万字,最快时,一天可写25000字。他在报上开了三个小说专栏。
说到温瑞安的作品,除了大家熟悉的《四大名捕》系列,还有他的《神州奇侠》系列,《白衣方振眉》系列,《神相李布衣》系列……这些作品各有特点,我以为以长篇而言,温瑞安后来创作的《说英雄,谁是英雄》艺术水准最高,短篇写得最好的是《杀楚》。
温瑞安是个奇男子,很讲义气,与他见过几次,他应该说是武侠小说作家中的性情中人,他除了写武侠小说,也写诗、散文与评论,也各见功力。
谈武说侠,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古龙、卧龙生、梁羽生都先后去世了,金庸已搁笔,温瑞安的武侠正搬上银幕,还有以玄怪武侠为旗帜的黄易正在写,但武侠的盛景已大不如前了,这大概应了一句古话“花开花落总有时”吧!
(选自《联合时报》2014年8月8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