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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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阳台上养绿色植物,滴水观音、虎尾兰、绿萝、常春藤、君子兰、罗汉松、清香木。后来爱上鲜艳而繁茂的花朵,诸如三角梅、杜鹃、长寿、沙漠玫瑰。精心挑选了花盆。绘着写意山水和莲缠枝的青花瓷;薄瓷烧就喜鹊墨梅图的紫砂;浮雕着青松、麂鹿、仙鹤、老竹、牡丹、凤凰、如意的古陶,花与盆琴瑟和谐。青花瓷大鱼缸里,常年养几只锦鲤。取鱼缸水浇花。剪枝,换土,施肥。看花们抽出新叶,打起花苞,在阳光下开放。
去花店的次数多了,老板娘会将卖剩下的小草花送给我养,有时是小荷叶般的铜钱草,有时是一簇野蕨。
想有个雕花的老樟木箱。相传在生长着香樟木的地方,当地人家若生了女儿,就会种下香樟树,等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香樟树正好成材,父母就会请上好的木工为女儿打制樟木箱做嫁妆。雕花的樟木箱,适合收藏盛放一个女子一生的过往,梦与年华,爱与宁静。
樟木箱底必定有几件心爱的薄衫,桃木梳,绾发簪,老银镶的琥珀,形状古怪却又似乎透着禅机的玛瑙坠。有孩子满月时年轻的父亲从工作地方带回来的毛蓝鞋底绣着艳粉的石榴,小鞋垫绣满了色彩艳丽的花瓣儿的虎头鞋,以及孩子换掉的碎小乳牙和柔软的胎发。还有陈旧发黄的纸笺,墨迹淡去的书信。
一只翡翠镯让我总能在看到任何有关于玉的话题或看到形形色色的玉时就能想起它来,想起它那烟雨般的颜色。一汪水墨画似的晕染,一湾清澈的河流,河流尽头隐约现出绿洲。翡翠镯没有传说中惊艳的阳春绿翠,却又在烟波流转间饱含神秘。拒绝不了这样的一幅天然水墨图,终是买了来。另一只月白的翡翠镯已经有了些年头,边缘有些许轻轻浅浅的翠色,温润清幽。两只翡翠镯,因色泽纹理不同,有了各自的内在,各自的风骨。
几次去看一枚双面雕刻的油青翡翠挂坠。坠子主体是一枚大的荷叶,荷叶的边缘有风吟过而起涟漪的褶皱。细看还
会发现小荷、璎珞。一只跃起的小锦鲤,鱼体饱满,鳞片均匀,锦鲤背上的鳍薄而透。一柄老黄翡的玉如意雕在坠子顶端的穿丝线处。老黄与油青,纳藏与绽放,和谐并存。不由得在心底暗暗赞叹雕工师傅精湛的技艺,因为即便是一块上好的玉料,若没有好的雕琢,也只是一块石头。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迷恋玉,或许因为玉有生命,或许是三千多年前《诗经》里的《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歌里,无论收到什么礼物,都要以各种各样的美玉相赠以明示永久相好的决心,可见玉镯、玉佩、玉笛、玉箫、玉坠,都是能够传情的东西。
春节和他去首饰店挑选了一只黄金龙凤镯,沉甸厚重,古朴喜气,中意那龙鳞凤羽终结处看似圆满的弧度。镯子里侧祥云缭绕的底子上有凸起的密密的圆体福字,仔细看下去,就像缓缓拉开一卷印有古老文字的绸缎布匹,且有老字号品牌的小小金印。
一直是个率性的人。很多年以前用一个多月的工资去买件自然底色上织有绿色枝叶茎秆和红色鸟雀的高领羊绒衫,曾穿着它在上海南京路走过,途中遇见漂亮的橱窗,巨幅的广告画和高大美丽的银杏树。后来逐渐有了素色的绞花羊绒开衫,暗格的羊绒套裙以及印着古典紫色碎花挽有流苏的羊毛披肩。
目的明确地奔赴另一个城市,只因始终记挂着的一条蓝花布围巾。
选择纯棉、苎麻、亚麻、真丝这些天然材质的衣物。棉布和亚麻的前世是美丽的花朵,蚕丝是桑叶柔美的轮回。
棉花的花瓣宽大舒展,淡黄、浅紫、粉红的花朵质薄而透,花蕊漂亮。花朵凋零后会结棉桃,棉桃有厚实的皮,逐渐成长最终裂变爆开,露出雪白蓬松的棉花。迷恋小碎花纯棉布制作的各种小玩意儿,它们在阳光下散发出纯朴而干净的气息。夏天常用一只竹节提手百家屋棉布包,淡雅清致的蔷薇花,素色小格子的配布,纯棉镂空花边装饰的拉链,尽管布包在经历了几个夏季的阳光后已经花色依稀。
亚麻开蓝色的碎花,大面积盛开时就像海洋般蓝色的梦境。苎麻和亚麻织物质地粗糙且易有褶皱,大多颜色浅淡朴素,这些植物纤维织就的衣物,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喜欢那跳跃的光线在这些看似粗简的衣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橙色真丝长裙裙摆异常的宽大累赘,拖延至脚踝处,越到裙底边缘织锦水墨枝叶越稠密累积,搭一件同质地烟灰色小衫,经过那些开着花儿的绿色植物,冗长的夏天便一日日从裙角飞扬处溜走。
衣服挂在实木衣柜中,放置香包,下次再穿,也就有了隐隐的香气。略有些拙笨厚重的橡木家具有个颇雅致的名字,叫书香世佳。衣柜、五斗橱、餐边柜、梳妆台和书橱,均有简约雕花的实木把手,也有原始粗犷的花纹。同色调的深色橡木橱柜里,一套骨瓷餐具瓷胎薄而细腻,光滑的釉下彩,闪着莹亮的光泽。盘、碗、碟、汤匙,都有繁茂而艳丽的花朵,绿色的叶片,卷曲的枝蔓和古典花纹。
在QQ空间里看一个杭州网友的越南行记。越南会安,岁月与文字、音乐、照片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北纬16度的阳光斑驳了街道,两边的小店挂着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及色彩艳丽的特色服饰,店主人却并不叫卖。三轮车夫闲散地聚集在街角,静候着乘客。房前、街边常常会看到随意停放的自行车。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正在慢慢切换中的老电影里的镜头,让你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慢下来……远处,黄色山墙,小院繁花,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缓缓铺展开去……”沿着文字的轨迹,似乎嗅到了花香,最后心也跟着醉下去。像品了一杯窖藏了多年的青梅酒,像听留声机上缓缓转动着的一张老唱片,好像时光在刹那间停滞不前,寂静,清爽,悠然,闲散,通体的舒适。想起作家吴克诚先生曾在散文《凉夏》中有关于法籍越南裔导演陈英雄执导的一部越南电影《青木瓜之味》的描述:庭院里,木瓜乳白色的浆汁缓缓滴落到翠绿的叶子上,少女梅,穿着飘摇的宽脚裤,穿过长廊,去看树木青草间搬家的蚂蚁。或者拿起一个青翠欲滴的木瓜,剖开,取出里面晶莹透亮的籽……
给网友留言。很久以后收到她的回复:虽然这段旅行距今亦是大半年了,可是每每忆起,那淡淡的青木瓜的味道,依旧会在心头萦绕。一直想接着写关于越南的第二篇文字,但一直不敢轻易动笔,很多时候,有些太过美好的景或物总是无法用文字来诉尽。endprint
她推荐一本书《绿山墙的安妮》给自己的孩子,我也买了一本来看。
慢慢读下去,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便在脑海里得以展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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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清晨,拿单反相机为桃花、杏花、丁香、海棠、榆叶梅、喷雪花拍照,也拍下榆叶梅一夜春风之后飘落满地的花瓣。这些粉色的,开花时非常闹腾,像煮沸了的开水般一日之间仿佛就要全部怒放的花树,随风飘落后,那么多浅粉深粉的花瓣堆积在湿润的地埂畔,很是惊人的眼。洁净、凉薄、柔软、厚重,或许只能用这些充满矛盾的词汇才能形容这些花瓣让人不忍心碰触的质感。
隔几日,院子里的苹果树也开花了,透明的花苞、白粉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油亮翠绿的叶子和充盈着生机的褐色枝丫浸在晨光里。苹果树底下,蒲公英和一些深蓝色的小花儿零星散在草丛中。一只白色的小猫从树下轻蹑经过。苹果花朵清清的,凉凉的,芬芳馥郁。那扑鼻的香气,容易让人想到胭脂,想到少女。站在正在开花的苹果树下,有一种无比通透的幸福。夜里出去,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的一镰金黄色,眉儿一般。苹果树白日里那些美丽花朵此刻被周围高大的榆树和柳树环抱着,月光下看不到花的影子,树剩下模糊的轮廓,只是风里仍然沁着香。
每一种花,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独特气息。丁香、洋槐、黄刺梅先后盛开时,各种香味儿在春日的暖风中裹挟,渗透。玫瑰打起密集的花苞,打碗花儿朴素地散在草地上,萱草羞羞答答,马莲花的叶子像出鞘的剑,月季抽出崭新的带刺的枝条,芍药花瓣硕大,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
一场又一场此起彼落的花事过后,渐渐花褪残红青杏小,渐渐绿肥红瘦。昔日里芬芳的花儿,变成青涩的桃、杏、李子、海棠、苹果、梨儿隐于浩瀚汪洋的浓绿中。某种野生植物开始生长,心形的叶子,卷曲的茎蔓,开小小的白花,慢慢结出绿色的长长尖尖的果荚,折断有乳白的汁液,里面有嫩的籽粒。那种香甜,是多年前就浸到骨子里的熟悉味道。
童年,村庄与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隔河相望。小麦、高粱、谷子、玉米、荞麦、马铃薯、豌豆、向日葵在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夏日的黄昏,我牵着弟弟的手在河畔的小路边等着割麦晚归的母亲。路边最常见的就是这种攀附在灌木上的野生植物,叫不上它的名字,我们摘它的果荚吃。我们拔嫩黄的草根钓“骆驼”,“骆驼”是一种藏在湿润的泥土洞里爱吃草根的戴着明晃晃的棕色头盔的小虫。记得村里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总有一棵高大的杨树或沙枣树。沙枣树叶子灰白,开碎黄花儿,春天会闻到花儿的清香,招来很多蜜蜂嗡嗡地飞,藏着蜜的蜂窝挂在树上或者檐下。淘气的孩子爬上墙头拿一根长竿来捅,被蜜蜂追着四下没命地跑,抱头鼠窜。跑得慢了就会被因失去了家园而复仇的蜜蜂尾巴上的毒针蛰得鼻青脸肿。树冠大的沙枣树会越过矮墙,探到邻院。等花儿落了沙枣树就会坐果,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沙枣才能透出半边红亮的脸儿。想吃沙枣要等到落霜后的深秋。
也记起某年某月父亲的院子。中秋前后,一场绵延不绝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父亲的院子里两棵苍翠的松柏,早已超出了砖砌的屋脊,此刻柏枝上挂着雨珠,宝塔似的。吃过饭帮母亲收拾了碗筷,坐在窗前,边听母亲说:“秋天的雨是个憨子,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之类的话,边看着房檐前扯不断的透明雨线,听着雨滴打在各种植物叶片上的细细密密的响声。门敞着,每一阵风过,珠帘就唰啦啦的响。透过雨丝,芫荽白色的碎花在风中招摇,地埂上十几株甜玉米绿色的玉米棒上挂着紫红色的嫩穗,梨树、枣树、李子树和几畦白菜沐在秋雨里愈发的水灵。长廊另一边,父亲栽下的两株老葡萄树已经多年,有遒劲粗壮的根。一株薄皮儿的清碧龙眼,一株厚皮的紫马奶。簇簇葡萄藤交错着搭成一个天然的凉篷。夏天的午后,父亲拿了小板凳,戴着老花镜坐在葡萄架下看书。
我不知道一生中究竟会有多少绕不开的眼泪和多年以后仍会记着的笑声,又有多少悲欢过往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明明灭灭,似暗夜里闪烁的星辰。总有某些片断,像长镜头,可以由遥远拉近,总有许多碎瓷片般的记忆,可以镌刻成永恒。而那些温暖的瞬间和美好的事物,像绿山墙一样,是我精神上的财富,即便是在人生陷入谷底的日子里,也让我坚持着,相信阴霾总有柳暗花明,相信逆境总会峰回路转。
我永远记着书中的那段话:安妮在户外世界的陪伴下,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它明净透亮,光辉灿烂,美丽迷人,没有阴影,只有怒放的花朵。
记得绿罗裙
人间四月芳菲尽。大概就是说一年四季最美的季节是在万物萌动的四月。空气里流转着的都是最初、最稚嫩,也最令人怜惜的美景:鹅黄初萌芽的柳,一株一株顶满花苞几欲绽放的花树,刚钻出土还冒着傻气儿的野草,远处渐渐有了生机的山谷,以及黄昏里吹来的那一缕软风。
网络上有人说,“时光有一个洞,只有用隔世的目光才能穿越”。我无法穿越时光,但我能够感觉它从我身边水一样静静地、缓缓地流过。深深的夜漫上来,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温柔舒缓的音乐低低在耳边回旋,心也随之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某些时候,有这种沉下去的愿望。
已是陌上花开的季节。陌上花开,单是这个美丽的词,在这空气中还弥漫着薄凉的四月天里,就足以让人产生关于美关于生命的无数遐想,忘记昔日的落寞。在这蕴藏着希望与期冀的春日里,心也似乎随着这愈来愈松软湿润的泥土、愈来愈湛蓝的天空、愈来愈清脆的鸟叫以及仿佛“倏”的一下就柔软拉长了的柳枝和含苞绽放的各种花树躁动起来了。
春天,也是个特别想添置新衣的日子。似乎只有让自己也明媚鲜活起来,才能不辜负这般美丽的春色,这样生动活泼的季节。
而我也就是在那个将尽未尽的芳菲四月某一天下午偶然邂逅了那件绿裙:纤细的肩带,简洁流畅的线条,自然舒卷的裙摆。绿色真丝面料,同样质地的湖蓝色衬里,两种颜色相和相随一直摇曳到裙摆,错落有致,由绿闪现了蓝,而蓝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地衬托了绿。绿裙心口是由一层绿一层蓝真丝毛边相旋起来的一抹绿色花朵,手工缀着各种形状或深或浅的闪亮的绿琉璃、珍珠、油绿湛蓝的细小羽毛,艳而不俗。那轻柔又软薄的裙裾,是天边飞来的一抹花瓣,是水光中的田田莲叶,也是天籁般的歌声,那种美丽,空灵而久远。
绿裙的潋滟与明丽又使我胆怯,似乎很难承载它所要传达那种若隐若现、欲言又止的魅惑,可我又是那么的喜欢,内心里对这件绿裙忽然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柔情与渴望。
记得《诗经》里有忧伤经典的《绿衣》:
“绿兮衣兮”, 拎到手里的绿裙安宁柔软,薄如蝉翼,犹如一汪春水。
“绿兮丝兮”, 一阵风过,定是衣飘袂起,翩然欲飞……
更记得古语里有一个妻子对即将远行的丈夫絮絮叮咛:“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意思就是说你一定要记得我身上的绿罗裙呀,无论何时何地看到萋萋的芳草时也要想起我。痴情女子将嘱咐丈夫不相忘的殷殷厚望都寄予身上那件绿罗裙。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挽巫山一段云”,应该就是将一个女子应有的柔媚张扬到极致了吧!在我看来,这件绿裙真的就像一场幻觉,如同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上传来一阵明艳的歌声,如同在暮春浓翠的竹林邂逅了一缕清笛,如同浸润在月色中的荷叶掠上露珠的足迹。那清丽,既有春山烟欲收的妩媚和妖娆,又有微风岸,碧如簪的凉薄与缥缈。
如果说一件衣服可以代表女人内心最深处的幻想,那么就让它是一朵妖艳的花,永远旖旎地开在心底。也许它根本没有机会得以展现,即便是只能将它静静收起来,但心下自是满足的。渐渐逝去的日子,会因有了箱底这件心爱的绿裙而显得厚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