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平安

2015-01-11 08:52文/不
青年文学 2015年1期

⊙ 文/不 有

报平安

⊙ 文/不 有

昨晚在火车上,又是一夜无眠。

刚一进列车,就感到冷气逼人。短暂的适应之后,才渐渐发觉,车厢内的温度并没有因为开着冷气就得到有效的改善,反而造成了局部的冷热失调,在短短一节车厢里寻找铺位时竟生出阴阳交错的感觉。

费了点劲儿爬到上铺后,发现空调口正对着躺下后搁头的地方,呼呼的冷气已将枕头吹凉了一段时间。还来不及为躺下后的问题担心,空间的局促使得我只能佝偻着身子观察下方的情况。中铺虽然空着,但被子都已经散开,枕头上也压了一个凹形。两边下铺上共坐着四五个像是相熟的人,只有一个男孩看去和我年纪相仿。当他抬起头注意我时,我便赶紧向他示意,请他帮忙把我还留在下面的行李提上来。这时坐着的几个女人也都抬头看我。男孩弯身托住行李的底,斜举着送上来,我拉住行李的提手,全身别在护栏上,使了腰上的力,总算拽了上来,抱在怀里。铺脚处的行李格中已经有了一件大行李箱,我推开它一些,把自己的箱包塞了进去。

经过这样一番“劳作”,脑门上沁了汗,便索性躺下身来。

最终还是没能忍受住冷气的吹拂。车厢里的壁灯熄掉后,我悄悄顺了扶梯爬下来,踩住自己的鞋,离开近在咫尺的铺上人的鼻息,挪出了半封闭的隔间,来到了过道上。

过道一侧的窗帘被列车员拉到严丝合缝的程度,列车似乎已经移出城市很远,很久才有一点灰蒙的光扑灭在行进的窗户上。

窗沿下的折叠椅翻开来后,面积却很短小,我双手置于膝上,脊背绷直,如面对着旅人们的梦境听讲。正在心里打鼓如何这么一夜坐过去,想起之前下铺的几个人商量着换铺位的事儿,其中一个是从临近的隔间中换过来的(我们这间隔段里有一处下铺始终空着)。考虑到她的年纪,既然是换铺,要么是因为先前的铺位离自己的旅伴有些远,要么大概就是上下不便了。列车员很久不再巡视了,我离了座位,到相邻的隔间中察看,果然余有一个铺位,竟然还是有窗户可看的中铺。也不知已在深夜中坐了多久,当我再次攀爬上扶梯的时候,车厢已经进入了最宁寂的时刻。

我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身体放平,体味这奇怪的好运,同时感到尾椎因久坐而受了伤一般隐隐刺痛。这样躺了一会儿后,再也感觉不到空间的局促和挤压,不自觉把被角拉到了下嘴唇上;如果不是窗外突然出现的火情,我恐怕真要睡着了。

当觉出那种光照是在延续着的时候,已经明显感到车厢里越发燥热了,空调的嗡嗡声也听不见了,冷气的踪影似有似无。直到嗅到一股尖利的焦煳味道,我才旋着身子,掀开了头顶一侧的窗帘。随即发现山火已经近在眼前了!一道斜坡点满滚动着的火团,从车窗上方掠过,火苗的中心犹如快速绽开的笑靥,在视野中曳出黏稠的糖丝般的划痕。如果此时有人睁开睡眼,映在瞳仁里的火苗马上就能为仿佛已有流火四溢的车厢再点燃两盏小汽灯!我担心人们被热醒后会发出丧心病狂的号叫,但由于不知这样的恐怖骚动究竟何时会发生,便再也无法躺下,只是一味用发麻后渐渐失去知觉的臂肘支撑着,向窗外忽然兴起的兽群一般的火焰望进去。

火势终于一点点黯淡下去,但并不是减弱了,只是随着列车的远离,将火留在了山野中。我浑身已经湿透,而所有在铺上还未苏醒的人似乎正是靠了梦的抵御,才免于惨死。天色渐渐转亮的时候,我早早离了铺位,一个人闭了门在洗手间里。在镜中,我眼中的血丝仿佛还留有热度。

洗罢脸后,略觉清爽些,便又赶回自己原先的铺位。我对面铺上的女孩儿已经醒来,被子推到了腰际,弓着的上身像刚从蝉蜕中脱出的虫腹,脖颈向前延出,嘴里叼着皮筋,正将散乱的长发归整在脑后。她的脸瘦小、枯干,梅红色的近视镜架挤占了眼眉之间不多的空间。我在挂梯上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回铺上,坐在了靠近扶梯口的一端。

我看她整理,并试探着跟她搭话(如果忽略两铺之间的空中鸿沟,此时我们的对话就如同来自床头和床尾)。“总算快到站了。”我说。仿佛如果不是我说,她还蒙在鼓里似的。

她低头、眼睨斜着向我这方打量过来,从口里解下皮筋,五个指尖钻入皮筋的圆圈,手掌一扩,便已将皮筋褪在腕上,同时手在脑后仍举着黑发。

“是啊。昨天你真在外面坐了一夜?”

后半句来得有些突然,我这才想起,起初因对冷气的不适,曾经面露难色地半坐半躺在铺板上,也许因为这种难挨的神情被她发现,而在一问一答之间向她轻微地抱怨过,透露了自己不想睡在上铺的打算吧。来不及细想,便迟迟疑疑地回说:“没有啊,刚开始确实有这打算,但后来在隔壁找到一个空铺,还是中铺,总算睡下了。”

接着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说:“还逃过了补差价。”

这时她已经把头发束好,彻底扭过脸来说:“那就好啊。”

我稍稍将身子抬起些,好让承重的手臂略获休息,并就在调整身体的过程中间赶紧追问:“昨晚你有没有被热醒?”我知道,即使昨晚她真的被热醒了,由于上铺已没有窗口可看到外面,她仍可能在最初的不适后继续沉入梦乡,而无法对外面真正发生了什么有所了解。

看她停在铺上,我怀疑她并没听清我的问话。但随后她就回答:“我醒过。还看到你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我还想,你真要在火车上坐一夜,干吗不直接买硬座。是不是?”说完,她翻身,面向床铺,把脚板摸到梯杆上,准备下去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耳边再次传来她的声音,“我下去了”。待寻到她的视线,她正仰头看我,我感到紧张,生硬地顿了顿下巴。她转身出了卧铺,下面的人头也已经都动起来了。否是故意,借此从我僵硬的视线中察觉出什么,我每次都必须加快步伐,远远地离开这双重的注目。我想,我对女性的欣赏绝对不亚于父亲,但我不想因这层未加解释的注目而将父亲的目光逗引起来,或者说,只要父亲在一天,我就不愿让他知道,我在这方面已然比他还成熟,有多少东西都观看过了呢。

她回来后,在她的帮助下,我便开始把同一隔间内几个人的行李依次小心顺下去。下铺像我昨晚刚刚登上列车时那样坐满了人,走廊上也挤挤挨挨了不少心急的人,将大小行囊或背在身上,或放在脚边,等待着终归要来的进站时刻。

没有地方坐,我和那个女孩儿只好站在过道中,将行李摆放在一起。因为实在不习惯紧紧挨在一起却没人说话的情形,我还是率先发问了:“你这是回家还是外出?”

“是回家啊。”她说。同时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昨晚还是多谢了。”想起昨天露出一副窘态之后她教我把报纸展在脸上抵挡冷气,不由得说出了感谢的话。只是话出口后才觉得唐突,没前没后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自然是有几分诧异,眼珠在眼眶里含了一回,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竟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是在以前,在父亲领我坐车的年月里,恐怕难以有这样的机会好好观察一个女孩的容貌吧。一旦意识到父亲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那些好看的人时,体会到他正因视线的转移而扭转头部,我就感到浑身的难堪和羞涩。——我不愿在父亲的这重目光之上再追加我自己的一重。我们走在街上,那些好看的背影在空气中掀起了迟缓的“波浪”,令他脚步放慢,而正常步速的我几乎立刻处于他和前面的年轻肉体之间,无法知道他是

到站时间最终定格在六点零一刻。最后这段路程足足走了有四十来分钟!车速的每一次减缓都能引起车窗旁人们的一阵激动;车厢内外的温差引起中年妇人的关注,拾掇起行李箱中过分整齐的衣物;因道边拥挤的居民楼而惹起的关于房价的议论更让人感到,在列车奔驰了整整一个夜晚之后,原本以为已被甩掉的现实生活此时又扒住了车窗,再次成为时间的主人。

面前这位冷冰冰的姑娘越发给人孑然一身的印象。但只要一到站,她的形象就将如同一片雪花,立刻消融在如流的人群中,那些未完成的对话也就能从形同陌路中得到宽慰和解脱。这样一想,我也就暗自放松了因始终想尝试再次打破坚冰而绷紧的神经。

我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屏幕上已经停着两条信息,分别是“快到站的时候给我短信”和“到哪儿了?”看看显示的时间竟是发自一个小时之前。老许怎么会起这么早?这样想着,一阵燥热袭上脑门,赶紧回复了短信。同时想象着一出站将会看见的老许的模样。

离开站台后(大大小小的拉杆箱下各样的轱辘依次滚过地面发出的喧哗,犹如向前散落的一串串琐碎的经文),便进入了一个狭长的通道,随后是阴暗的车站大厅,陈旧的站内设施被劫掠过一般撒满了各样卷翘的报刊、纸张,脚下传来几种硬物的触感,似有人丢落了无人捡拾的分币。人流向门口的检票员集中,蜿蜒如数群被河口的逆流限制住的鳟鱼。这一次,排队的人们倒是出奇的安静,将粉红色的车票稳妥地出示后随即放入了门楣上方悬垂下来的一个小纸盒中。我以为这是本地的特色,想到在此趟出差之前,老许曾说在火车站尽量多收些车票回来,就顺手从纸盒中拣出了浮搁着的几张,虽然并没有人阻止我这样做,但身后的动静却催促得越发紧急,几乎是将我推离了出站口。

还是清晨,到站的旅客在广场上疏散开后,露出了对面尚未开始营业的商业街,竟是海港般的模样。——张扬的路旗广告仿若桅杆上扯开的风帆,一间间暗色的门面则扮演了望向水面的游艇,在轻轻摆荡。就连天空也染上了氤氲的水汽,分数次浸润的云层衬出浓淡不同的铅灰,而在薄到即将透露天光的地方,灰色的水汽中又加入了一道反复稀释的钴蓝,像是稀薄的海风。

我将行李歇在汪着水渍的石灰地上,正想按短信中的提示确认老许的所在,老许却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一身米色尼龙防水外套,靛青色牛仔裤,草绿色登山靴,土黄色的双肩背包单挎在一边的肩膀上,他夹着纸烟的手冲我一示意,随即捂回嘴前狠吸了一口,将烟蒂踩灭在脚下,回身上了一辆白灰两色的小巴,车门未拉闭,司机已经将车开出了车位,向我这边驶来。

车上一行七人。老许和一个女孩儿坐在第三排的双人座上。拉合车门后,我弯身向车厢后部晃过去,落座在最后面的单人折椅上。几乎是刚一落座,便感到这个单独的座位不仅与我在全车人当中最显稚嫩的年龄、资历相匹配,而且也正好是我一直以来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拒绝的那种座位。既毫不起眼,又不会囿于偏僻,车厢内的一举一动不费丝毫力气就自动排列到我的眼前。

车子驶离火车站后,接连的几个转弯便将街景带动起来,流转如传送带上的景观。沿途的公交站点上,上班的人们像被填充的棉絮,塞紧在一个个方形的空间内,被整齐地从清晨的旁边运离,而我们坐在小巴车上,似乎与这个自然的时刻再无关系。

老许转回头来对我说:“东西都带了吧?”

“带了。”我摸摸左手边的行李,在它前面,是空着的一排双人座。

这时老许身边的女孩儿也回转身来,从问话中带出了本地的口音:“你姓王?北京来的啊?”

“是啊。您怎么称呼?”我欠身向前,用手按住膝盖,肩膀也耸起来。

“叫我小黄就行。”她快速地回了一下头,瞅了瞅行驶的前方,又继续回过头来,“饿不饿?”这回她干脆有些斜侧着身了。我同时注意到,她肯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女孩儿了。虽然烫着时新的发型,漂染过的头发却在发丝的根部裸出了灰色,因此不如说是对年轻事物的热衷,才使得她的面容变为年轻。

“不饿啊。”我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但在火车上,实际却是滴水未进。

似乎再想不出别的问话,女人转回身去,坐正了。随着她的动作,我的视线被重新放置到前方的路况上,路中白色的虚线匀速地从远方移来,被车窗吞入,像消失在荧屏下方的字幕。虽然只是几句略显拘谨的客套,仍像一个有力的拉手,将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抽入到一个新的交际人群中,这样想着,我对车上的对话多了几分留意。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有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头发稀疏的后脑壳顶住靠枕,略向左侧偏转,与坐在第二排靠窗留短寸的男人说着话。言谈中,消瘦的短寸男人显露出一副故地重游的神态,点评式的话语逐渐勾勒出一个离乡数载的游子形象,如今竟借着返乡之机,成功抒发了一回家乡巨变给心灵带来的震撼。甚至连坐在后排座上的本地人老许,也不禁随着两人的指点而左右交替着观看。

坐在短寸男人旁边、顶着一头弹簧卷、裹着披肩的胖妇人,看年龄,她大概就是老许在电话中提到的教研主任王秀霞了,而副驾驶座上侃侃而谈的定是教育局的相关领导无疑。当车还在市区里时,短寸男人下了车,被嘱咐了稍后会合的地点后,就消失在灰扑扑的街巷中了。

似乎因起得过早,当汽车再次启动后,已经有了些倦意的老许往空出的座位上展了展身体(黄姓女士已经去和弹簧卷主任坐到了一起),随即将后脑仰在头枕上,任凭来自各个方向的扰动持续打乱颈部的平衡,将头颅摇成一杆水中的芦苇。我坐在那里,无意中细看到老许的头发楂儿,竟是红棕色的,像是由于脑袋肿大而充了血。回想起在父亲的引见下初次见到老许,看到他那膨胀的眼泡儿难过到了挤压视力的程度,竟不免为老许的智力担心——这双多少失去了对称的眼珠在眼白中紧张地漂浮,像说不出话的胖头鱼。

在头脑中这样对老许排遣了一番之后,车厢中新一轮对话的重心已经来到了司机的身上。“吕彪,可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司机,”教育局领导嗓音成熟,咬字松弛,带有拖腔(出入各种需要发言及无论何时都必不可少的调侃的场合的有效凭证),“彪子昨天睡了几个点儿?”

“四个。”吕彪一打方向盘,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向,迅速倾斜的窗景里,属于工作日的交通刚刚延伸出一个繁忙的长度。

“啊?”老许忽然叫了一声,“能行吗?”

“没问题。”在吕彪的后脑勺上,靠近天柱穴,绷着几块横肉,像多余的脂肪。

“赢了多少?”领导问。

“赢不多,都是小钱。”

“彪子孩子多大了啊?”王秀霞问。竟是奇怪的哑嗓,让人想起沙地上出现的一圈圈字迹。

后视镜里吕彪压扁的脸上,黑眼珠拐向眼眶边缘,快速地看了一眼右侧的超车镜,随即眼睑又恢复成半合的状态,轻轻说了句:“还不到满月呢。”

似乎该有人在这时起个哄——满月里酒席已经置办好,就等着有人来扎破那第一个气球了——我听着,但再没人吱声。汽车偏离了主干道,歪扭着拐上路旁的斜坡,对准车位,停住了。

拉合门“嘭”的一声关闭后,面前是一幢外观朴素的小灰楼。空气中仍是凉润的感觉,像是美玉。天上的云海正一点点调配出浮岛,直至有大片的鱼形云迹从岛隙中游过。

教育局领导、王秀霞和黄姓女青年已经掩身在旋转门中。另一截扇面空间接续着在老许、司机和我的面前徐徐展开,将我们投入到了仍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大厅当中。

看到古金色的电梯间里已经进去了七八个人,团团站立,老许决定去走楼梯,我当然跟随着。

“你父亲最近怎样?”老许盯着脚下的水泥台阶问。由于走在他的外侧,在转弯处,我不得不加紧步伐,以保持跟他说话时仍处在同一平面。

“还可以啊。就是刚一退休还有些不适应吧。”我忽然想起还未和家里通过电话,告诉父母,我已经和老许在一起了。

“都是这样,过一段就好了。”

来到二楼的楼口(最后这半层楼梯老许仍旧踩得有条不紊,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跃级而上,一股赶紧冲进明亮怡人的空间中去的渴望被无声地压制下来),几步之外,沉重的电梯门正往两边的墙内退去,拉开了一张张高低杂厝、被灯光映照得黯然的人脸,仿佛合影前的一刻。

“呀,你们走楼梯也这么快啊。”随着人影从电梯间里释放出来,黄姓女青年再次站在了我们面前,她的话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游戏项目。

老许礼貌地回应着:“你们也不慢啊。”

脚下的猩红地毯托住了走廊向前延伸,在钻过前方的一个玻璃门后,又进入新的空间。在我们前后的人都走在这同一个方向上。

装饰着枝蔓花卉图案的暗红色通道壁板边,一辆金属小推车减缓了人们的脚步,先后有人堆积在那里,拿走了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餐盘和取餐用的镊夹。

这个安排老许并没有对我说过,想不到还有一份早餐等在这路途的起始,想必是沾了同行领导的光。我也拿了自己的一份,向左手边的餐室走去。

一进去,竟是一个敞厅,隔音良好,从外面根本察觉不到内部的热闹。从一入门的地方餐车就摆好了迎接的队形,贴着墙壁一路配比停当。适应过后,在持着镊夹选菜的同时,便也感到这种热闹还只是视觉上的生动,并不涉及听觉,实际上,来往走动、闲散聚谈的用餐人员仍有几分困意未消的克制,即便是站在餐车后协助食客的服务人员,也三两一群,互相攀比着慵懒的仪容。

寻找座位时,我注意到敞亮的餐室中间有七八张可坐十来人的圆桌,在前面却是一个小型的舞台,无人使用的黑色握柄的麦克仍遗留在台上。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上,远近各吊着四只炫彩的灯球(此时发着银色的反光),看来当圆桌撤出后,这里便是人们获取欢乐的舞池。

在最靠近舞台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后,老许端着餐盘寻过来,坐稳后,看了看我面前的餐点对我说:“多吃点儿。这趟路程远,下一顿可不一定什么时候吃了。”

我看看老许的餐盘,足够丰盛了:一碗淡绿色荷叶粥,两只泛着褐色亮汁的茶鸡蛋,两根厚实墩壮的油条,一碟五个短圆的黄金小窝头,一屉油汪白软的小笼包,还有配菜,是木樨肉和一小盘香芹豆干。

我起身,又到餐车中间走了一圈,此时门外还不断有人进来,秩序仍是井然的,像是被某种西式的氛围所笼罩,熟悉的人之间也保持着礼貌的客气,眼神的寒暄。而在这么一顿收敛的用餐之后,我和其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再有见第二面的机会,到底只是一面之缘的过客而已。

好不容易等来新烫出的水饺,也没看见黄姓女青年、同车的领导在哪里落座,待回到餐位,吕彪却已经将自己安排在了老许的身边,偌大的圆桌只供应着我们三个的进餐,仿佛蛋糕上羞涩的一角。

趁着用汤匙搅凉米粥的当儿,我也观察了一下吕彪,发现他取了不少肉食,餐叉捏在手中(像棵摇光叶子的小树),颌骨上一拱一拱(像皮肤下对称着拧了两颗在上紧的螺丝),脸色鲜亮,并不像熬夜过度的模样,甚至从快速的一瞥中,我还发现他颧骨上飞着两朵没来由的红晕,略显滑稽。

舞台两边对应着侧幕条的位置,各架起一台电视,都在播放早间的新闻,音量较小而显得播报员也有几分敷衍和不自信:“……华北、黄淮、华南……全国大范围地区出现降水过程,局部地区出现暴雨及冰雹……”镜头转到街边,斜伸的话筒前,一位市民身着盛夏时的凉爽打扮,正接受记者的采访,从声音(该死的巨响)、画面(夜里的手电筒)两方面回忆着昨夜的响动,并给记者指出今早在街上发现的几处陌生景致。“气象专家预计,本市今天还将出现暴雨过程,并伴有短时大风,瞬间风力可达七级,请市民……”

“昨晚雨下得很大吗?”这条有关气象和灾害的新闻一过,我问老许,嘴里已经停住动作。

“大啊,”老许对着我的这侧腮帮子上团起个小肉瘤,“你在火车上不知道?”说完他将筷子伸向吕彪从餐盘上端下来的小碟子里,往嘴里塞了两条咸菜丝。

“不知道啊。昨天……”我决定还是收回不必要的描述,“车上那么吵,就是下冰雹也听不到吧。”

老许似乎挺认可我的话,沉重地点了点头。

“还会再下的,这个地方常年雨水不断。”吕彪忽然直接对着我说道,“到这个地方来出差还是得准备几件保暖衣裳。”

吕彪似乎并不清楚我有一个长年跑这条线的父亲,早已给了我许多忠告,但这建议对我仍是传递了宝贵的善意。“已经准备了,谢谢您啊!”我回道。

说过话,三个人又各自低下头去吃饭。因为不愿意发出任何惹人注意的声响,我把一个煮鸡蛋在桌布上滚了几个来回,终于弄出了陶瓷开片似的纹路,一边剥着,耳朵里又听到新闻。这回是日食。

对啊,今天有日全食。新闻提醒市民,注意不要用裸眼观测日食。记者沿街调查了几款纸片日食眼镜,镜头里,好奇的市民正佩戴上这种简易“墨镜”向天空望去。同时天文台的专家也站在镜头前指导市民如何利用随手可得的材料制作观测工具,材料包括:曝光后的底片、X光片上的深色区域,或者,被火燎过的玻璃片,还有从废弃的3.5英寸软盘上撕下的黑色磁片,以及赛璐珞胶片(更像是出于编导自己的喜好)。

虽然没记住具体的时间,但凭借曾经观测日食的经验,天空暗下来的时刻,一定是能察觉的吧。

日食的消息过去之后,在“每日奇闻”这个标题下,记者们转战火葬场准备破除“尸体在火化过程中会坐起来”的恐怖传闻。这样的小科教片节奏拖沓,旁白虚张声势。看到短片里出现了一具焚烧中的骷髅微微抬起上半身的画面后,我不再盯着电视,在胃口彻底败坏前吃完了自己的这一餐。领导会合了。在等待女士们手拉手前去占领一个洗手间的空闲里,吕彪已经来到大堂外面,在驾驶座上,把车发动着了。隔着咖啡色的玻璃墙,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也被染上了茶锈的颜色。

大楼外面,湿润的风所携带的信息越发印证了吕彪的说法,头顶的灰云极少形单影只的,都泼在一起,漫染到整个天际。

回到车上后,车里的座位重新调整过了。老许和黄姓女青年坐到了第四排(这回黄姓女青年坐在了临窗的位置);第三排(老许他们之前的座位)是一对先前并未见过的青年男女,头倚着肩(墨镜强调出了女孩儿棱角坚硬的脸型),做出亲密的样子;短寸男人再度和王秀霞坐到了一起,像一对老搭档;副驾驶座上依然是右手紧紧抓住侧窗上方把手的教育局领导(大伙都叫他“赵局”),老迈的手腕依然沉着有力,提醒人们真正对方向的掌控是来自这里。

汽车平稳地滑入主路,周边的事物恢复了快速的轮廓(不再是平日里在城市中步行所习惯的景色)。比起刚从火车站到用餐处的短途驾驶(一次对近距离目的地的悠闲命中),从现在开始,起码从主观感受上,汽车改变了前行的风格,而更趋坚定。

在轻松超越了几辆风尘仆仆的皮卡之后,道边视野逐渐变得疏阔,沥青路面也配合着收卷起来,只留下一来一往两条车道,和许多雨后明亮的水坑。

在大堂里,中途下车的短寸男人如约和

赵局长回忆起了什么,用一边肩膀顶住椅背,回过头来,越过情侣的“丘陵地带”,好好看着老许身边的小黄,说道:“我说嘛,以前肯定是见过面,黄玲,黄玲,哎呀,刚才吃饭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小黄现在在哪个学校干?”

黄姓女青年说了个学校名。原来她并非本地的教员,而是在某个遥远的小县城里生活。

“九几年那会儿您就说要把她调上来的。”王秀霞的哑嗓慢慢转了一回。

“哦?还有这事儿?”局长面向小黄,“那你当时怎么回事?哪点儿卡住了?”

“当时孩子太小,没人看,就耽误下了。”

赵局长和王秀霞相视一笑:“现在孩子多大了?”

“在城里上大学了。”

待局长坐回身去,老许接着孩子的问题和黄玲聊了起来。

也许是年龄上的接近,两人挺聊得来。老许正为孩子入哪所幼儿园的问题烦恼。借助老许的孩子(一台粉嫩的时间机器),小黄老师也回到了亲子关系的起始,谈论起入托之类的话题,更是轻车熟路。老许干脆把手机掏出来,犹如从身上拔下来一根羽毛,邀请他粉色的儿子在旅途中担当一个过渡节目的嘉宾。

百天、满月、爬行,在手机中,婴儿们成长得更快、更秀气。“这不太像你啊,还是像你媳妇多一些!”这评价让人稍感意外,但又马上能激起反驳的乐趣,让话题滚动着不至半途坠地。“都这么说,但,你看这眉毛,还有鼻头。”老许上套了。“哈哈,你这么一说,倒是真像!”

车上的对话如果不是有意压低分贝,便是说给全车人听的。在让车后方的这两个人独自交流了一会儿后,赵局长再次转回头来,对短寸男人说:“公子已经工作了吗?”

短寸男人四根指骨戳在头顶上,停住不动,想了想,说:“还没有,”随即回过头来向情侣中的男孩儿发问:“是大四吧,今年?”

车里没有音乐。情侣选择共用一副耳机,将同一段音乐同时奏响在两个大脑。一路上,两人的背影像一个敞开的琴盒,低声的交谈除了使人意识到他们刚刚也许说了什么,并不透露言语的细节。

此时男孩儿的头从女方的肩膀上抬起来,伸手将耳机移开:“是大三好不好。过完这个暑假才大四。”

“在大学学什么的?”赵局长又问。

男孩已经把耳机填回了耳郭中(好像微小的紫砂壶盖),头也跟着重新拢回一旁的女生肩膀上。这一次,对话的涟漪只是轻轻漫过了男孩的头顶,而在距离触发涟漪的中心不远处,短寸男人回答了局长。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打算让他接你的班吗?”赵局长又恢复成正向前方的坐姿,搭在把手上的四个指头依次起落了一回,与下方的拇指捏合。

“没有没有!”短寸男人否定得很坚决,但又想起了某种可能,“还得看他自己,这次带他出来也是让他见见世面。”

“哦,这是好事。”赵局长说。

我看到前风挡上长起了白色的水斑,阴沉的天终于再次破了一个洞。

时间一久,随着雨势的加大,由于仅有双向两条车道,加上迎面而来的多是车速极快的重型载货卡车,在这条公路上超车变得越发困难。吕彪已经在前面一辆卡车的后面跟了很久。从前车的尾部掀起白色的水雾口袋,雨刷奋力游动却不能再将雨幕扫开,如穿行在水帘洞中,前方的视野花白一片。持续了几个不安的瞬间后,车子忽然加了速,后背上传来推力,身体一侧轻微失重,车子向左侧倾出,钻出了雨帘的阻挡,逆行将慢条斯理的卡车超过。前方远远的有一个黑点,当它迅速变大时,吕彪已经将车开回了正常行驶的车道,一道浅白的黑影便贴着左侧的车窗倏忽向后面落去。

车上没有睡去的人看到了这段历险。赵局长轻轻地夸赞车子:“这车,稳啊。”老许也醒着,加进来:“是啊,这种路况,跑起来一点儿不打晃儿。”在雨中,我也体会到了这车的舒适,才一改先前车身的外形留在心中的呆板印象。纷沓而至的雨滴一次次退却在玻璃的表面,侵袭不到裸露的皮肤;至少在这暴雨淹没的瞬间,在这四面郊野的省际公路上,坐在快速向前推进着的革制座椅上,这个长方形盒子是我们最后的庇护所。

我试着将侧窗推开一道缝隙。马上有倾斜的风混着雨丝强灌进来,将低温扎进了皮肤上的毛孔。这风在耳畔盘旋、更新,我已无法听清车里是否还有人在说话,以及是否有人被这呼啸的噪声所吵扰(用诧异的神情转过头来,衡量我的举动潜藏的对他们休憩的威胁)。

有时独独有一栋院落立在田地的中央,独自承受着翻卷的乌云所倾倒下的所有的雨,它本身也被淋湿成了一片着陆的雨云,和它看守的庄稼一起,永远地停止了进化。

当我回过头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黄老师也已将她那侧的车窗敞开了一道大缝,正举着手机把窗外的山梁拉进她那一小方虚拟的彩色空间中。在屏幕里,水汽缭绕的山景后退得更慢,一格格在闪烁。老许对半山腰的停云发生了兴趣,特意指出它们,还有些筒形的竖云,干脆就要掉到山脚下的洼地里去,好像遗失的玩具。

中途,小巴车开进了道边的服务区。响了几声喇叭,却并不见有人出来。地上画着白线,但除了我们的在雨中打转的车,并没有别的车辆停泊。汽车终于还是挨着服务区的门口停下了。

车上的人坐久了,都不免有几分疲劳,加上雨中车窗长时间紧闭,空气难于置换,越发憋闷,此时便都撑了伞走下车来。

我和老许共用一把花伞,脚尖刚一沾地,沥青地面上便鼓荡起了涌出纹路的小浪,打湿了鞋尖。面前一个积水的凹坑,把我和老许一下分开左右,伞柄慌张着像头小鹿,从我的肩头移走,更多的雨流注下来,我索性扯开了步子,跃上台阶,冲到了服务区商店的前廊下。

商店内还只是毛坯房的样子,并不见售卖的柜台,也没有照明开启,一条通道却很深邃,直向内降落。先行进入的短寸男人和小情侣不时丢出一段段回声。我静下来转身看着雨帘外白色的天地,汽车被浇在雨地里,车顶上长起了白色的水花,每一朵开了又灭,灭了又开,不留一寸空闲。

老许在我旁边点了根烟,吸起来,呼出的紊乱气流带散了一些烟雾。车中部的拉门洞开着,正露出王秀霞坐着的座位。我觉得老许也在留意车里,便问他:“她是在吸氧吗?”

王秀霞坐在那里,胸前抱起了灰绿色的充气枕头,鼻前的软管若隐若现。

“她的一侧肺今年切除了,肺癌晚期了。”老许边说,边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的拇指指背蹭了蹭下嘴唇,“你没听她声音嘶哑,这是肺气不足了。”说完,老许把烟移近,吸红一个圈。

“啊?!”这着实让我惊异,在我来出差之前,父亲曾对王秀霞在领导面前的做派颇有微词,而现在,她却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晚期癌症患者了!

“她病成这样还来干什么?这一路这样辛苦,不要命了吗?”我不禁说出我的疑问。

老许摇摇头,“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心里说不出是因吃惊而感到困惑,还是为这个去年还曾跟父亲打过交道的活生生的人在短短一年之间竟至如此境地而感到有几分难受,听完老许的话,我愣在原地。

直到恍惚看见黄玲在车中做出挥手的动作,老许已换成一副紧急的表情,灭了烟,按住我的肩头说:“快,快去拿东西,日食要开始了。”

“什么?”

我被老许一推,已到了雨中,吕彪从车前绕过来,掀开了车厢的后盖,翻身在我的行李上干着什么。

我心里有点儿急,不知发生了什么,身后又传来老许的声音:“让你带的吸水纸,快,拿出来。”

见我行动迟缓,这时老许也顾不上雨了,超过我,率先一步到了吕彪身边,竟一起把我的行李撬开,翻开了衣物。吸水纸,是垫在行李最底部的啊。

忽然身边有轻飘飘的纸在落了,我抬眼看看四周,向上移了视线,才看见从阴雨的云层中已破出一个方形的洞口,露出太阳的藏身所在,白热刺目的圆盘上已有蚕豆大小的阴影黑起来了。而从那一点儿令人不安的黑里,正着起火来!飞蛾般的小火球源源不断地自那里往外渗出,但在从天而降的过程中,逐渐长大到纸船模样的火苗又都开始有条不紊地熄灭。终于,在半空中,眼看着从一簇簇火里烧出完整的纸来!一枚枚纸币就这样轻旋着托在降雨之中……

地面上,老许和吕彪两个人弯了身,淋得透湿,专注地收纳那些飘落在水中的纸币,抖一抖就夹在手中的两大幅吸水纸之间。我蹲下身去,看着一张被封在水洼里的纸币,认清了那上面的人像,是玉帝。

我没有去捡冥币。身后是去商店深处探险回来、呆若木鸡的三个人,我想往有前廊遮挡的台阶上避避雨,却迈不动步,就看着他们三个。搂着那个“女孩儿”的已换成了短寸男人,而“女孩儿”也早已摘下了在黑暗中成了无用装饰的墨镜,暴露了自己已不年轻的年龄。岁月的修饰加速着她脸的酿造,当她再和那个依傍过她的男孩站在一起时,她的脸就只剩了精心保养的疲惫。一对关系奇异的母子,被过分宠溺的男孩,生意场上的父亲,此刻也许正在冰冻的头脑中快速地掂量自己的处境吧。

黄玲向我招手了?我想起刚才的画面,就往车子走去。经过老许身边,我起了一点儿想为他打伞的念头,但脚下没有停顿,纵身上了车。

王秀霞已经停止吸氧,吕彪扔上来的纸板就堆在过道里,如同烂泥。她正像制作标本一样,用吸水纸尽力干燥冥币,再把它们压整齐,垒成砖形,一转手熟练地塞在了座位底下。黄玲在车厢后部、我坐的位置附近举手轰着什么蝇虫。副座上局长的背影仍然伸出了影子般的手臂,指头抓在把手上,像一个无人理会的毒誓。

“小王,还记得吗,我们在雨中超车出了车祸……”老许隔着车窗,嘴唇一开一合,我却分明听懂了他说的话。

火车上奇怪的炙烤、新闻里挺起的尸身、长久的雨水……原来我竟早已被火化、被撒了亲人的眼泪和祭奠的纸钱吗?“你早就知道?……”我吞下了后面的话:可一路上你们谈的都是活人的事情,心心念念的都是生,又怎么可能真的明白自己此时在哪儿?在干什么?就算今天捡了这些活人给我们烧来的纸钱,又怎么知道它在前面的路上一定用得上?

我心下已经凄然。下了车,走到车厢后盖处,滴落下来的雨汤砸在水地里的几张冥币上,从纸中挖出了窟窿。黄玲看到我,有些奇怪,说:“怎么还不去捡纸钱啊?以后的路要用的!”

在膝前,是我敞开的行李箱。我翻出夹层里的手机,界面中输入的信息内容还是“我和老许在一起了,放心”。看到它,我不死心,又按了发送键。久久没有信息发送成功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