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菜肴都应该像一首诗”

2015-01-09 13:01黄子平
读书 2014年2期
关键词:芭比舌头赞美

黄子平

在丹麦小渔村,避乱来此十四年的巴黎厨娘芭比,中了一笔一万法郎的彩券。她决意全数用来为收留她们一对老姊妹的牧师父亲的百年忌辰,准备一顿法式盛宴。被邀请的教友多年来生活清苦、乏味,日常饮食无非煮煮鳕鱼干和大麦面包汤。他们年纪越大越昏眊,重听,健忘,却常常翻出四十年前的旧账,彼此怨怼,见面即怒目争吵。面对不可知的芭比的盛宴,他们忧喜交织,互相告诫舌头只能用来赞美上帝:“舌头虽小却能坏大事……我们要除去舌头的所有味觉,涤净一切好恶的感觉,只让舌头做赞美和感恩这类高尚的事。”然而当法国大菜一道道端上来,芭比的盛宴像奇异的恩典,降临这十二位教友之间,多年的积怨消弭了,麻木僵直的舌头变得灵活,席间仿佛散发着天庭之光,老人们牵手围着村中的喷泉起舞,彼此祝福的声音四下回荡。

焦桐在他的《暴食江湖》“自序”中引述了电影《芭比的盛宴》(一九八七)的经典情节,然后发挥道:“欲培养饮食的审美能力,甚或心灵的自由,必须先释放味觉。我总觉得舌头的阶级性非常分明,等而下之的舌头通常用来打口水战、呼口号,高尚的舌头用来赞美神,最高级的舌头则用来接吻、品味美酒佳肴。”于是期许:台湾的美食多一点,或许就不那么悲情了。

后现代饮食如何解构意识形态的僵硬对立,焦桐在别处有详细的发挥,我最关心的却是舌头两大高级功用在这里的绝对统一:品味和赞美。譬如《西卤肉》:“西卤肉”并无卤肉,其实是一种什锦杂菜羹,主角是大白菜条和蛋酥,蛋酥需用鸭蛋,打成蛋液,经筛网漏入油锅炸熟。然后有汆好的肉丝、胡萝卜丝、金针菇、鲨鱼皮、爆香的红葱头、炒虾米、香菇丝,用高汤煮滚调味。焦桐赞道:“是蛋酥和大白菜联手营造了一个宽容的环境,一种任意、自由的氛围;所有的材料分开来都有自己的主体性,结合则是完整的一体。它包容性广大,新的配料添加进来,好像新移民,立刻变成新的本地人,融会、和谐。那是台湾母亲的味道。我们仔细品尝,通过大白菜的清甜,蛋酥的油香,虾米的沉厚,领略其中蕴含的喜悦。”《台湾舌头》一书仿佛就是一首长长的赞美诗,对大地上清洁的水、丰盛的菜蔬和食粮的赞美,对众多街边摊平民小吃的赞美,对良厨技艺、想象力和责任心的赞美。

然而什么才是最值得赞美的?请读《排骨汤》这一篇:

焦桐带着接受完化疗检查的焦妻(秀丽)在大榕树下吃饭,喝排骨汤。阳光从叶隙洒下,麻雀在红砖地上跳来跳去。“用猪肋排煮汤,只加白萝卜煮,汤色清澈甘醇,肋排肉剪成小块,鲜腴、弹牙,软嫩度掌控得极其准确,蘸辣椒酱油吃,一口一块。”秀丽连说好吃,天气越来越冷了,焦桐感恩地一再写道:“感谢排骨汤。”

还有《地瓜粥》:周末,焦桐提早回家为秀丽熬一锅地瓜粥。他喜欢粥里的地瓜大块一点,削皮后用刀后端轻斫,顺势裂开成不规则块状,跟斫白萝卜一样,尽量挽留其纤维,不令碎断,虽然形状凹凸不齐,口感却是最好。米先浸泡半小时再煮,煮开后加入地瓜同煮,滚沸时转小火,用勺稍加搅动,叫米汤稳定地沸,叫它不要满溢,静待它飘散清香。焦桐说:“我故意不用电锅煮地瓜粥,守在炉火边,像守着珍惜的岁月,情感和记忆,那样耐心而坚定地守着。”

饮食散文如果只写佳肴的缘起、选料、做法、品赏和创意,而少了进食者的亲情、友谊、席间的交谈分享,少了与美食相关的情感记忆、人生慨叹,那就跟一本食谱没什么区别了,至少食谱还印得比较精美。因而焦桐最动人的文字,恰是在叙述诸如此类的往事:因争夺送报地盘而与中年汉子恶斗之后,五福路上一杯木瓜牛奶清凉了心头的怒火;华冈诗社的朋友们在阳明山上痛饮台湾啤酒且朗诵新作,“佯狂得非常六朝”;在国际研讨会后压轴的“文学宴”上,台大的张小虹和北大的夏晓虹两教授“飙歌”,余音绕梁。即使是食谱,也有高下之分。而好的食谱,焦桐说,除了指南功能,除了说明材料和做法的分解动作,“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譬如英国厨艺家伊莉莎白·大卫的食谱,就是如此充满了叙述魅力,准确,流畅,幽默,观察入微,余韵无穷。

“如此充满了叙述魅力,准确,流畅,幽默,观察入微,余韵无穷”──这也可以读作对焦桐“台湾味道三部曲”的风格概括。幽默,尤其是自我嘲讽,乃是焦桐散文的魅力所在。他总是在尽力描绘“封肉”或“梅菜扣肉”使之色、香、味跃然纸上,勾引得读者垂涎欲滴之后,才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这道美食不宜多吃,“我这种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的肥仔”尤其要戒口;接着又暗下决心:明天吧,明天一定开始减肥!不料你又马上读到,“苗条”不过是好莱坞推销的美学陷阱,丰满才是美。读到这样的篇章令人莞尔:带了外卖的“万峦猪脚”回家,因“急着坐下来享受,摩托车开得贼快”,来不及踩剎车,门牙断了两颗;遂作豪语曰:“为了猪脚撞断两颗门牙算什么,吃猪脚咬断了牙齿才是好汉。”又如新婚宴上被指导着跟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敬酒,只觉得脖子上的这条领带极蠢,西服也蠢,最着急是席上已经开始上“红米糕”了,眼光总是被各桌上的那笼红米糕吸引;二十几年了,“一直记得在自己的婚宴上错过的红米糕”,多少年频频回首。幽默和自我嘲讽,是饮食书写中罕有的品质,分外可贵,使得焦桐的散文独树一帜。

焦桐自己的厨艺,是十几年里为两位美丽的女儿准备便当而练出来的。每天精心为便当变换花样,并不容易。有一段时间女儿叶珊爱上了“地中海菜系”,焦桐竟也在这菜系里腾挪出各色便当美食。烹饪的热情灌注了诗人对妻女的恩爱怜爱,难怪他自己在外边开会,领到一份胡乱制作的便当时,“跳楼的心都有”。开会(以及别的劳什子)本来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烦”,正亟须有一份上好的便当来振作吾人之生存意志。“每一道菜都应该像一首诗。”华特夫人说,“假如我们每天都做出一首烹饪的诗,到最后,我们就是给了世界一百个热爱生活的理由。”(《厨师十日谈》)呜呼,舌头之功用大矣哉,一曰品味,二曰说味,品而说之,遂有此绝妙的得味之文,集成知味之书,名曰:《台湾舌头》。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台湾舌头》,焦桐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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