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红久
依据我的推断,井的年龄是要大于我的,因为打记事起,井就很老成地坐在连队的西北角。现在想来,应该是设备和技术的问题,井被制造得特别粗糙,周边自下而上用水泥块砌的边墙凹凸不平。母亲告诉我,六、七十年代打井,是没有现代机械的,全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一锹一镐将砂石掘起,再通过极为简易的吊桶,把碎石吊上来,井下作业一般至少得四个人。由于要满足挥锹舞镐的空间需求,因此,井的口径都很大,有三米多。谈到连队的这口深井,母亲就会摘掉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口气也凝重起来,这口井曾留有母亲年轻时的汗水。当时除了一顶秫秸秆做的安全帽,我们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但年轻人一个个争着下井,全凭着满腔的热情,如果不是吊桶里坠落的石块把你石头叔叔砸死,这口井我们完成得还是非常顺利的。你说咋就这么巧呢?他刚摘掉安全帽准备擦汗…….唉!即使事隔这么多年,我仍能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深深的遗憾。大约是和一条人命有关吧,加之又从不正确的渠道听到了些加大了渲染的恐怖传说,自小我就对这口井怀有极大的恐惧。黑洞洞的,像怪兽的血盆大口,始终张在那里。有几次在伙伴的怂恿下,我鼓足勇气伸出头,也没望见井底,使得井在我心里更蒙上了一层神秘。
后来连队为了用水浇地,把一根很粗的黑色胶管从怪兽的口里直通进井底,电闸一合,这根吸管就会引导清泉,喷薄而出。尤其是夏天,我们会成群结队地围在水管前,把头埋进清泉里,猛喝几口甘甜的井水,夏季的燥热随即消失,一种清爽而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井边的水池已成为畜养我们快乐童年的摇篮。
母亲陪父亲到内地看病去了,奶奶全面主持家务工作,往家担水的任务无可选择地落在十岁的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姐姐身上。夏季,我们每天只需等到井管开始抽水的时候,靠近水管,把水桶接满,所以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走近深井,这种待遇一直持续到仲秋。
停止抽水后,我只能提着空桶,第一次无限敬畏地近距离观察井架:两根槽钢横空凌架在井上,槽钢上虽然焊接了一大张厚厚的钢板,也只能勉强覆盖井口的二分之一,钢板中央掏了一个直径半米的圆洞,上架一座铁制的辘轳,再缠绕着细钢丝组成井绳,绳头一个铁质挂钩,构成了我们取水的全部道具。
在饥饿的驱使下,渐渐淡漠了恐惧,我们必须把水担回去才能做饭。尽管姐姐装作很勇敢,她自己站在辘轳摇把的里端——身后就是半圆形什么也没遮盖的空空深井,从她不敢低头的状态我猜出,其实姐姐心里也十分害怕。就这样,两只瘦小的胳膊紧攥着摇把,一寸一寸将半桶水晃到井面,我在提桶时才第一次窥视到井底,五六十米深的水面,折射成小小的圆镜,映照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事情大凡都是这样的,有过第一次成功的经历之后,对一种事物的畏惧,开始慢慢减退。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甚至可以和姐姐边摇边轻松地数着辘轳的圈数,水也由先前的两人抬一桶改成轮流挑两桶了。
好景不长,随着冬日的临近,气温越来越低,开始结冰了。连队职工在挑水的过程中,难免将少许的水洒在井沿上,久而久之,连站脚的地方都结满了冰。起初的时候,我和姐姐不知所措,只好等着前来挑水的叔叔阿姨帮助我们,随着冬季越来越深,寒冷的气温把我们冻得无法等待,只好鼓励自己走向冰台,怕满桶水太重,我们承受不起,就在桶离水前先晃动井绳,让水洒去一半,这样会减轻许多压力,再颤颤巍巍地将半桶水摇出井口,倒入另一只桶中,来回折腾几次,终于盛满,再手扶井架,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回到地面。
在以后的劳动中我发现,如果在冰面上洒一些水,再站上去,鞋底表面会被粘住,这样就不滑了,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好久。下次担水,桶里就会预留一点水,洒到井边,把双脚站上去,不再担心脚滑了,效果很好。但刚开始操作时仍出现不少问题,由于尺度不好把握,一旦水洒多了,鞋就会被冻得很牢,我们又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松动鞋子。所以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看见我和姐姐站在危险的井台边,相互拉扯。
直到现在我都深刻地记得那次事故。由于想到同学家里去玩几天,我决定一鼓作气把水缸添满,但挑了三四担之后,人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加之冬季又都戴着棉手套,不宜抓牢摇把。眼看水桶就要升出井台了,我却右手一软,摇把从手里滑出,沉重的水桶迅速下坠,井绳牵引着辘轳飞速反转,铁摇把重重击中了姐姐的左手臂,她当场趴倒在井台上。要不是右手及时抓住井架,她很可能就跌落井底了。我们都吓哭了,跪在井口,半天也没见有大人来,我只好扶着姐姐慢慢爬下井台,坐在雪地上。稍事休息,我一个人起身,想把那桶水慢慢摇上来,却觉得根本没有了重量,原来桶坠落得太快,从井绳上脱钩落在了井里。姐姐也忘记了疼痛,和我一起趴在井壁上往下看,除了晃动的两颗小脑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情悲哀到了极点,水桶当时对我们的家境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大件。思忖再三也没找到好的办法,我们只得担回仅剩的一桶水,然后去求助邻居的任叔叔。他带我们到了井边,走了好几圈,最后指着固定在水泥块缝隙里用钢筋做成的爬梯说,都是冰,太滑了,冬季不能下井,等到明年春天再下去打捞吧!
一冬过后,是否再去打捞了那只桶,我现在已记得不真切了,但那座井架,井架下厚厚的白冰以及那眼我吃了十几年的水井,却牢牢地镌刻在记忆的深处了。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大学离开连队,那井依然以不老的状态,活跃在农工的生活里。
在城里工作,用的都是自来水,对井的概念也就越来越模糊了。后来听母亲电话里说,连队马上要安装自来水了,这又让我想起了那口老井。终于要废弃了,竟生出了些许眷恋,好像那井活着,我的童年就不会消亡一样。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连队,把家搬到了团部,最后我把母亲接进了城里,就更少眷顾我的出生地了。
前不久出差,我专门让司机拐道去了趟连队,想看看那口老井是否还在。这有点像去探望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很久不见的长辈,更像是对他晚年生活状态的探视。
车子行走在平坦的马路上,以前上学走的泥路,都铺上了柏油,路两边是葱郁划一的林带,后面是规整的条田,一幢幢新修的民宅从车窗前一滑而过,整个连队像被精湛的外科大夫做过整容手术,实在辨不出真容了。沿着依稀的记忆,车子左绕右拐,约摸走到老井的位置,却见一堵院墙挡住视线,院中央一座高耸的水塔拔地而起,经打听才知道,这里已是供附近几个连队用水的水厂。
我走进大院,没见到期待中的老井、井架和辘轳。从值班室出来一位中年人,我讲明来意,他指着地面说,这就是那口老井,不过井口被完全封死了。他友善地从老井边上打开一个小井盖,告诉我这井依然在发挥作用,只不过安装了先进的供水设备,在值班室通过电子按钮就可以调节和控制水量。
时隔近三十年,许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我想老井的水质是不会变的吧!那种甘甜清冽,一如童年的夏季里,我们含在口中的清泉。
我从水塔里接出了一碗井水,慢慢举到嘴边,看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自己清晰的皱纹。闭上双眼,感受清凉的童年,穿过我的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