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阑叶
水袖翻飞里的云容锦貌
◎风吹阑叶
图/张 彬
荀慧生的艺术之路令人羡慕。他曾拜吴昌硕等大家为师学画,每天以画为日记,坚持四十多年,光是那些用小楷写得端端正正的日记本封面,就令人羡慕。以艺术为生命的人现今已不多见,何况诗画伴一生,只为加强修养底蕴。
荀派红娘颇为活泼生动,身形如燕,旋转翻飞,衣袂翩翩。男旦眼睛里有训练出来的比女人还美的媚态。我们在庸碌的生活和世俗的价值观里苟且偷生,这样明媚的眼睛早就被疲惫的眼睛代替。而荀慧生的眼睛终生都顾盼生姿。
荀慧生饰演的苏三,穿囚衣,戴枷锁,凄哀的表情里尽透着蚀骨的娇媚,娇媚里竟还有深一层的欢喜。他略偏了头,又爽利地一路唱下去,毒药似的声音,这声音他用书画诗词浸淫了四十多年。
他的儿媳讲他的旧事。穿戴体面,化着就是年轻女孩也不可能化的浓妆,如京戏舞台上的花旦。眉长长描下去,嘴鲜红,虽然难见美丽,却隆重而雍容—在一个把浓妆当作出镜习惯的人家里,本身透出的就是水袖翻飞里的云容水貌。
荀慧生生前植果树四十余棵,结了果,用篮子装了上好的,分别写上:送老舍,送梅兰芳……次一些的自己吃。一点一滴透着的华贵,如同京剧唱腔里回转拖长的那一声,那么清越,让你欲罢不能。
曾找过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那个声音谜一样打不开。虽满漾着的是一支怨而悲、悲又从容的曲子,一经梅兰芳六十余载的襟袖漂染,眼眸过处都是它,凡世里种种际遇变幻、疯狂嘈杂皆是它!
《天女散花》正是梅兰芳60岁以后,扮相不再甜美,而一世修为却融得恰好的精致戏目。它是有性格有情绪的,是沉淀下来的老酒。
想当年梅先生红遍大江南北,自是他开创新京戏的结果。谁曾想,扮相娇美的贵妃成了步履迟缓的天女,那一副清越如铁筝的嗓子,一旦放开来,还是又宽又广,又厚又醇。你触不到它的远,摸不到它的高。
幼年时,跟着父亲听电视里的梅先生唱《贵妃醉酒》,酒到酣处,那高音惊得人仿似心头一朵莲花落了,浮在湖心,十数载。
徽班进京百年之后,京剧已到成熟阶段,稳健的变革与突破足以把它推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梅先生就是担当它的人。
60岁的梅先生扮二八佳人,妩媚多情,回转流盼,一份文化之韵竟胜却当年。梅先生的旧照里,他梳着整洁的头,着笔挺西服,总是笑着,那一份笑,别人学不来。这份从容,是从少年就修习而起的,它让他经历了多少磨难,方能磨得珠圆玉润。
京戏是在梅先生手中盛极,又随着他的老去而老去的。
那一方戏台,已无迹可寻,我却在旧录音带里寻到了旧日风流。他的清越高拔挑开夜幕传来,刀刃一样,割破了平庸日常。高亢处,从容到让人心停止跳动。
什么叫岁月不惊?梅先生高音里的不惊才当得起“从容”二字。那样熨帖,足以裂帛,令锦成灰。
《天女散花》里有句:锦排场本是假,箭机关俺自耍,莽灵山藤牵蔓挂,作践了几领袈裟……
锦绣一样的唱词,也只有梅先生的嗓子配得起。调子清凉如荷上之露,是煮沸的草药,敷着那些从容不了的创口。
言慧珠是嗓子美人。
当年言慧珠在风雨如晦的日子,被父亲教唱:“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凄凉苍劲的歌声映照出苍茫雨天。
言慧珠这个名字,沾上了梅兰无尽的芳香。
言慧珠的《玉堂春》越过暮秋花荫秋千架,沉沉前奏市井得令人泫然,小人物的歌哭欢笑,一应心声挣扎踉跄。一具画得桃红柳绿的京戏旦角脸谱,眉梢斜飞到鬓边,粉白的脸重涂脂粉,浓艳得令人凄惶。尘世承载厚重的脂粉,眼皮墨黑到莹然有泪,青春的胭红重抹,竟只为穿了囚衣、戴了锁链唱一曲《苏三起解》。
然而这些竟只是为了给她的嗓子铺起一道华丽夜幕,好比夜明珠,只在夜粗浊的呼吸里吞吐吸纳,发光或照亮,排开一众凡器俗物,发出高音。
言慧珠的嗓音是自由的蝶,轻掠过你的惊慌。藏在你怀旧的意识里,然而有一天它会消失。
言慧珠的嗓子是不会老的。一如众美人老去,而伊不老。
她的唱词转折间的金石敲击、锦帛撕裂之声,蝴蝶之翼的颤动焉能相提并论?当你爱上她的声音,就会对她的长相好奇。
我曾四处搜寻她着戏装的照片。原来,她有着这样婉丽低落的姿态。这样的美人,不凭容颜。不论什么年龄,她都是高枝上那皑皑的一朵!是你我华贵寂寞时的尺素寸心。
当年浩劫,47岁的美人在一次备受摧残的批斗之后,着戏装自缢身亡。有人为她作挽联:“惊变埋玉,洛水神悲生死恨;还巢失凤,游园遥想牡丹亭。”
如今我们的颓废和空阔朽木般附着在时光之树上。为什么会有深深的怅惘?“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我似乎只会背这阕词。一座空城和另一座空城。
《玉堂春》还在唱,不会老去的时光,过去和今天的繁华盛世,那一片嗓子里的音色,镶金嵌银。唱词那么华贵寂寞,像一位旧年名伶那么华贵寂寞。
我的华贵寂寞,你的华贵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