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增
家中的客厅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用来观赏的石榴树,石榴树一尺多高,枝叶浓密而茂盛,为家中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生机。
石榴树苗是朋友送的,拿来时根部用塑料布包裹着一坨黝黑的湿土。这坨土是母树根部土壤的一部分,移栽时随着树苗根系一同挖出来,然后连根带土直接埋进花盆的土里压实浇水,不缓苗成活率高。老家人把这种土称做“姥娘土”。在家乡的方言里,姥姥也叫姥娘,因此姥娘土这个名词很早就扎根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儿时母亲曾从四里外的邻村姥姥家拿回一棵石榴树苗,栽到我家院子的北屋窗前。树苗拿来时根部就裹着一团湿土,母亲说这叫姥娘土,带着姥娘土栽树才能活,不然就会蔫巴死。
石榴树栽下后,要等好几年才能结果。但我家当时并不愁没有石榴吃,因为姥姥家的石榴树每年都会结出很多石榴。姥姥家那棵石榴树长得高大茂盛,树冠呈一个硕大的伞壮,遮住了小半个院落,姥姥经常坐在树荫下乘凉、做针线活、纳鞋底、纺棉花。春季到来时,满树开着火红的石榴花,煞是好看。秋天的时候,拳头大小圆圆的石榴泛着红晕挂满枝头,石榴成熟时朝阳的一面有时会裂开一道口子,裸露出里面粉红色晶莹剔透的籽粒,勾引着人们的食欲。别人家的石榴大多是酸的,不好吃,倒牙,除了孕妇没人爱吃。姥姥家的石榴是甜的,大人小孩都爱吃。
母亲栽的石榴树,是从姥姥家的石榴树根部旁生出来的,母树结出的果是甜的,子树将来结出的果也必然是甜的。
姥姥每年秋天都把收获的石榴装进箱子储存起来,自己舍不得吃,等我们姐弟几个或别的什么客人去时才拿出来招待,走时还给我们装几个带回家吃。我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在石榴收获后的半年时间里,为了吃到可口的甜石榴,我们的身影便经常出现在去姥姥家村子所经过的崎岖山路上。姥姥说这叫细水长流,好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完了,就像过日子的粮食宁省囤尖不省囤底。后来我想,姥姥这么做可能还另有目的,就是想用石榴勾着我们姐弟多去几次。因为姥姥太孤独,见到我们去了打心眼儿里往外透着高兴,喜滋滋地颠着小脚屋里屋外地忙活。
一直到石榴的表皮开始发干变硬,姥姥才把最后不多的几个石榴全部拿出来,吃完后剩余的全部让我们带走。一年中吃石榴的季节宣告结束后,我们就断了吃石榴的念想,只好盼着下一个秋天早日到来。
有一年秋天后的一天,我和弟弟去姥姥家,一进门姥姥就沮丧地对我们说,今年吃不着石榴了,没等摘就被人偷了,一个也没留下......说完流下眼泪,就扯起衣服大襟的一角去擦,眼窝红红的。都怨我,石榴没看好,叫你们白等了一年......姥姥,没有俺们就不吃,用不着难过。我安慰着姥姥。稍后姥姥悄悄告诉我,石榴可能是隔壁的妗子趁姥姥不在时爬墙偷走的。
我的姥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姥姥五十多岁就守寡,孤苦伶仃一人生活。姥姥一生就母亲一个孩子,不过我还有个舅舅,但不是姥姥的亲生儿子,是为了延续香火从三姥爷家过继的孩子。舅舅在外地的一个药材公司上班,一年难得有几次回家,因此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胖胖的,说话有些瓮声瓮气。听母亲说舅舅挣钱从来不给姥姥花。舅舅的老婆按老家的叫法叫妗子。妗子蛮不讲理,经常指桑骂槐编排姥姥的不是,说姥姥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我母亲。
妗子和姥姥家只有一墙之隔,姥姥出门时从来都锁门,姥姥怀疑石榴是妗子偷的是有充分理由的。怀疑归怀疑,姥姥说也没有真凭实据,当面去问她也不会承认,一吵架又生闲气。我当时刚十来岁,就孩子气地说些难听的话。姥姥说别这么说话,她毕竟是你的长辈,树上结了石榴就是让人吃的,可是她不该摘光了,哪怕留几个呢。其实她明着来要我也能给她,都是一家人,吃几个石榴还用偷吗?
姥姥的悲惨命运还远不止婆媳间的口舌之争,以及偷摘石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深入,所谓的“走资派”相继被打倒,地、富、反、坏、右逐渐成为众矢之的。作为富农家庭,姥爷没了,富农分子这顶倒霉帽子自然就落在姥姥头上,好事一点没有,倒霉事管够。已经年逾古稀的姥姥胳膊上戴着黑袖标天天扫大街,有时还被人在脖子上挂个大纸牌开批斗会游街示众。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折磨终于把姥姥击垮了,她在一天早上扫大街时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抬回家后第二天就去世了。
姥姥走时正是秋天,石榴还没成熟。
妗子家继承了姥姥家所有的遗产,当然也包括那棵石榴树。
虽然再也看不到姥姥家火红鲜艳的石榴花,再也吃不到姥姥家甜甜的石榴果,但从姥姥家移栽到我家的那棵石榴树,已经开花结果。石榴是甜的,和姥姥家的石榴一个味道,也许是因为它的根系深深地扎根在那捧姥娘土中的缘故。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高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遮住我家的小半个院落。
无论我身处何时何地,每当看到石榴,便想起我的姥姥,想起姥姥家的石榴树,想起石榴树下黑黑的姥娘土。
编辑 刘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