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梅,唐 堂,常亚慧
(1.陕西师范大学 教师专业能力发展中心,陕西 西安 710062;
2.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X高校是一所公办本科院校的独立学院,地处秦岭北麓,沣河东侧,据市中心大约20公里,平日仅有一趟公交车可达市区。该高校在所在省是第三批本科招生,录取分数略低于所在省二批本科分数线,在校学生一万余人,主要由该省学生组成,①城市户口学生数量占全校总人数的39.2%。②每当开学典礼的时候,该校校领导总会强调学校生源无法和一类学校相比,学生总体自觉性不强,为了方便管理和提高学生的自觉性,学校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制度,要求在校内要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模式。以学校制定严格的跑操制度为例,规定学生手持统一的盖章本,在特定的时间内沿规定的线路进行跑操。在跑操的过程中,普通学生和学生干部、教师,普通学生和普通学生,学生干部、教师和学校制度之间的关系是如何运作的,这是长久以来困扰笔者的问题。其实,众多的疑问和一个概念相关,这就是空间和权力之间的关系。福柯提出了“异托邦”的概念,强调在异托邦中空间、权力和知识的关系。国内学者也以空间为依托,进行了空间内权力作用的讨论。有学者[1](何雪松,2005;石艳,2009;程天君,2008)基于福柯的空间地理学转向的视角,评析了学校中的空间、知识和权力;有学者[2](马维娜,2003)将学校置于开放、动态的时空视野中,反思教育的生命力,直视学校中的弱势群体,关注学校日常生活中被常人所忽视的在场和不在场;另有学者[3](张广利,2008;于春燕,2013;)探究了微观权力运作中的时间和空间特点以及对学校生活的控制,认为纪律在维持学校井然有序运作的同时,将它塑造成一个权力的规训空间。
然而上述的研究主要基于学校整体场域,且聚焦于权力对师生关系的规约上。操场在学校场域中作为一个较细小且 “封闭”的空间,藉由身体的游移将制度、权力、行动完美地融为一体。在X高校的日常生活中,跑操制度成为学校的一个 “亮点”。学校规定学生每天需要手持学校配发的 “盖章本”,在固定的时间沿规定的线路跑操。校方认为,这一做法一是帮助学生强身健体,二是保障跑操制度的有序运行。
在中国大陆,“围墙”基本成为学校与其他社会空间区分的隔离带。这正如被桑内特比喻为 “都市保险套”的 “日耳曼工厂”一般,[4]“在工厂中,政府运用一系列的手段和措施来管理这个隔离的建筑,每一件事都被安排,由国家指派的警察在来回地不断地巡视”。[5]为了维持这一隔离,学校还通过制定各种规章制度,运用不同的设施将操场变成一个 “全景敞视”式的建筑,操场在 “看”和“被看”中实现着权力的蔓延。
学校的围墙,在操场中更换为围栏,以此标志着独特的学校空间。围栏 “将社会成员的活动范围划上边界是现代社会稳定的要求之一,通过空间来限定成员的身份,限制他们的流动,以此来完成社会认同。学校的区域化是反映并教化个体接受社会准则的一个有利手段,学校空间安排的典型特征是实行内部空间的区域化”。[6]“区域化指的是场所之内或者场所之间各区域在时间、空间或时空上的分化”。[7]空间不仅是有明确边界的物理标志,空间也会通过一系列规章来表征。空间表征的复杂化,往往是以时间或是行动着的活动来完成的。有形和无形的空间在X高校的操场达到了完美融合。
1.切割的空间
图 X高校的跑操线路
X高校的操场首先用四周的围栏将师生 “固定”在 “封闭”的空间中。在这个 “封闭”的空间中,教师与学生都有固定的位置和行为,X高校明确地规定了学生的跑操线路 (如上图)。④X高校的操场围墙是方形的围栏,操场中是标准化的椭圆形跑道。跑操时,操场主要有三类人,一是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沿固定的线路进行跑操的学生 (A);二是位于操场门口由体育教师和学生会体育部学生共同组成的门岗人员 (C),负责将迟到的学生挡在门外;三是由位于操场的中央的体育老师组成的两位监督者 (B),负责监督学生的跑操行为,并对违纪者进行记录和处罚。
2.定格的时间
作为学校空间的一把格尺,“时间表用确定空间,安排互动,规定节奏的方式来安排社会成员的活动”。[8]X高校的跑操制度规定,学生跑操的时间为早上6点半到7点,下午4点到4点半,只有在这个时间内的跑操才能盖章。在时间表规定的时间之内,学生晚一分钟或早一分钟到达操场都会被门岗拦在操场之外;未按时到达者,非特定时间⑤或未经过 “门值”人员允许,不得擅入。
学校之所以要严格规定学生跑操的时间,是因为它和协调有序的时空路径一致,对于空间的安排具有可行的意义。自从钟表时间发明之后,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控制变得更加精巧。精确而细致的时间管理方式推动了 “空间”内纪律的推行和秩序的维护。在跑操中,学生精准地控制着他们的身体,巧妙地管理着自己的时间,以此实现与他人的互动。姑且不论是否每位学生或者管理者都会严格地按照时间表来进行活动,不可否认地是,绝大多数学生和管理者的活动轨迹已经被定格与规约。操场空间规训使学生将自我的身体与时空的分隔联系在一起,并且融入学校的规章制度之中。
在X高校操场 “封闭”排他的空间中,人人处处都受到 “监视”。“在这一空间中,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任何情况都被记录下来”。[9]就像毛细血管一样,监督者不放过任何的细枝末节,在操场中形成了一个细碎的大网,探头、眼神和登记让一切行为都能被观察和记录下来。
1.探头:有形的监控
福柯在 《规训与惩罚》对全景敞视的建筑空间格局这样论述到,“在这种监狱中,监视者可以从监狱的中心观察四周的情况。他认为,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是又是无法预知的”。[10]所谓可见的是指囚徒不断地目睹着监视他的物件,而所谓的无法预知是指被囚禁者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监视。“全景敞视的后果就是将权力由有形转化为无形,使被观察者无时无刻都处于一种有意识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能够确保权力自动发挥着作用”。[11]监控设施的使用更加隐秘地将目光投向空间中的每个角落,让每个人都变成被监视的对象。
X高校的操场内部一共有4枚摄像头,分布在操场的4个角落。在操场边角有一个单独的监控室,监控室中放置着大屏幕的电脑,监督者可以通过眼前的大屏幕观看到操场内的一举一动。当被问及装摄像头的目的时,校方给出的解释是:“摄像头的安装是经过教育部门和公安部门批准的,在操场的规划中也得到了众多教师的认可,不会侵犯到学生的隐私权”。
这样一方面可以保障学生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可以对学生起到监督规范的作用。摄像头在操场中的应用是全景敞视技术在操场中的更新换代,通过摄像头这个严密的监控系统,人和人的言行都无法逃离它的监督。
现代的操场中已经不需要建设福柯所谓的敞视的监狱式的建筑才能完成监督的作用,摄像头和监控室的设置完美地取代了复杂的敞视建筑。权力可以通过这种简单的模式得以实施,在这种模式中,人们被看,被凝视。“操场中的摄像头正是操场空间借助现代科技所实践的无盲区的 ‘凝视’,圆形监狱的监视方式延伸出的清晰的视觉系统,启示了现代学校的管理者,他们用更为简单的方式完成一切隐私和秘密的暴露,并加以清晰地 ‘看’与 ‘被看’。通过 ‘看’和 ‘被看’,每一个人都被纳入到了空间权力的运作模式中。这样,施加权力的人让自己的控制对象在空间上具有了可见性”。[12]借助摄像头,可见性与不可见性在空间上实现了权力的再生产。
2.眼神:无形的凝视
X高校操场通过摄像头、门岗塑造了一个有序的空间,这对于操场围栏外而言,无疑使得 “内”与 “外”界限分明。然而,为了使跑操纪律推行得更加迅速、有效,还需要围栏内的有序,从而达到“内外”兼施。跑操制度的实施,不仅要靠完善的体制,更要依赖无形的眼神来进行,在 “毫不掩饰”和 “绝对隐秘”中施加着权力的作用。说它是“毫不掩饰”的,是因为他的可见和无处不在,消除一切盲区,也监督着管理者;说它是 “绝对隐秘”的,是因为他永远保持着沉默,让被管理者下意识地忽略它的存在。
操场中存在的不仅有4枚显而易见的摄像头,紧挨操场围栏的外部建筑,操场中心负责监督跑操的工作人员,都不同程度地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学校从来不会忘记各种建筑物所构成的物理空间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只要审视一下当下校园的建筑,我们就可以发现,能够超越单一的建筑功能为学生带来更多想象空间的设施在学校中已经成为一种奢望”。[13]尽管操场的门岗、栅栏、塑胶跑道、跑操学生、体育教师和校领导各自履行着表面的职责,但是却将操场变成了一种特有的围场,监督者用“监督的眼睛”监视着需完成跑操的学生,体现着制度的权威。
3.登记:持续的监督
“在空间的规范化管理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密不透风的监视技术,还需要规范化的奖惩技术的结合,最终形成一种追求规范化的目光。这种目光是一种能够告知决定性的,形成等级性的规范力量”。[14]跑操 “盖章本”的出台,通过书写的方式确立人员的等级。X高校的学生守则明文规定:“学生一学期盖章数目不得少于60个,且计入体育平时分;凡学生不按规定时间和路线进行跑操,视情节分别给予口头警告、书面检讨、通报批评或记过处分;凡知错能改或有改正错误的行动可以从轻处罚,屡教不改者加重处罚;若有不服,可向学校上级部门申诉,但未被批复前不得拒不执行”。⑥
X高校的跑操 “盖章本”是由学校印制的。盖章本将学生的行为转化成文字来进行书写,来确定学生的表现和等级。表现呈现了学生在固定空间中所具有的身份地位,等级却能最终影响到学生的升学毕业或者就业。虽然盖章本对于学生来非常重要,但却是绝密的,不能让学生随意翻阅,这就表明,如果教师给学生下了 “欠妥”的鉴定,学生也很难有辩白的机会。盖章本的书写施加给学生一种被迫可见的原则,学生只能始终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和要求规范自己的言行,驯服于学校的规章制度之下。盖章本的档案功能,将具有独特个性的人加以描述、度量和评价,学生的成绩和品行被纳入考核的范围,建立了在操场 “封闭”空间之外的另外一种制度,表现和档案的评定确立了 “良好的”空间秩序。
“学校中的纪律规训必须被分解成小的因素,但其目的在于增大其生产功能:使监视具体化并切实可行”。[15]在操场上,有没有被真正地监督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种 “不在场的在场”权力制度透射出的无形力量左右着操场人员的举动。正如伊万·伊利奇所指,“现代社会的精神虽然广存于医疗、交通、福利等各种制度之中,但是最集中体现着社会精神的,还是学校制度;学校制度乃是社会精神进一步蔓延、渗透于其它社会制度之中的主要原因;学校制度的逻辑业已成为其他社会制度的逻辑”。[16]这种分析表明,学校中的日常管理模式,在保障学校 “正常”运转的同时,对学生完成了 “由身到心”的规训。
全景敞视的操场中不仅彰显着控制,也生产着自我。在控制和反控制的博弈中,作为被管理的“他者”,学生也表现出了 “抵制”和 “反抗”的能力。不论在 “前台”表现得多么和谐,校领导和监督者都不能将学生完全控制。“反抗依然存在,问题是如何发起反抗。这种反抗并不限于游行、抗议、示威等公开斗争的前台戏码,而是表现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哪怕是明显接受统治意识形态的行为之中 ”。[17]学生的行动并不是制度的改变,而是最大程度的自我保护;不求突破,而是避免最坏。在此张力之下,学生行动呈现为隐忍性和柔韧性。学生以表面屈从为代价,避开锋芒,用探底、示弱、表演、合谋等 “韧武器”的策略,不断营造一个自我生存的空间。
跑操学生虽处处在约束和监督之下,时刻注意自身的言行举止,不敢有丝毫的越轨行为,但是学生总想办法试探监督者的底线,在不被惩罚的基础上尽量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在参与观察跑操学生行为过程中,笔者注意到一个 “有趣”的现象,很多学生在打制度的 “擦边球”。Z同学是笔者观察到在跑操过程中抄近路的同学之一。按照Z同学的说法,大部分同学都有抄近路跑操的行为,且这种行为有时会得到作为监督者的体育老师的默许。
T:跑操的时候你都是严格按 (校规的)规定进行么?
Z:差不多吧。基本上都是。
T:差不多?那 (什么时候不按规定呢)?
Z:也不能说不按规定。有些东西校规就没有规定啊。
T:比如——
Z:你想想看啊,跑道那么宽,有8个跑道呢。靠最里面的跑道跑操是不是能少走点路呢?
T:好像是吧。
Z:这不就得了。校规上只说了不能穿过操场抄近路,又没有规定不能这样 (指全部都到内圈里跑操)。
T:就像今天你就在操场内圈里走一样。 (Z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T:那大家都这样的话,内圈岂不是太拥挤了?
Z:嗯,是的。尤其是快迟到或者冬天天特别冷的时候,大家都拥到内圈里来了。可能大家都觉得能少跑一点就少跑一点呗。(停顿了一下,露出不屑神情,接着说)其实有次集会体育老师说漏嘴了,说全都到一个跑道上会把跑道踩坏的,可能大家这样也是故意的吧。
T:人都到内圈了,老师也不说么?
Z:(老师)也没办法说吧,毕竟 (校规)又没规定说不能这样。不过人一多,操场上很明显就乱了。这时候老师就会吹下哨子提醒一下。
T:(老师吹哨子)有用么?
Z:还是有一些用的。有的人 (听到哨音)就离开 (内圈)到外圈上了。
T:那你呢?
Z:我?(歪头想了想)要是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我也就跟着他们 (离开)了。要不把老师惹生气了比较麻烦。
T:哪儿麻烦?
Z:比如说他们就不让 (盖章的)人给你盖,你今天就算白来了。”
(2013年1月7日访谈记录)
从对学生的访谈可以看出,学生其实在不断地和监督者及制度进行着博弈,一步步地试探着监督者的底线。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绕内圈是打制度的 “擦边球”,因为校规并没有明令禁止走内圈的行为,跑操学生都愿意拥堵到内圈,而监督者并不能对这些行为进行直接的处罚。当内圈拥堵的很厉害时,监督教师会站出来警告学生。跑操学生知道被警告就是惩罚的底线,如果再进行试探就会受到处罚,探底至此结束。在日常生活中,学生正是通过这样一次次的探底找寻学校规范的容忍限度,以便掌握监督者的底线,进而调整自己的行为,在制度的缝隙中获取最大的自由。
学生只有通过自己一次次地与学校制度发生摩擦和碰撞,才能真正了解这些规章制度的含义。但是即使学生试探到了监督者的底线,有时也会不经意间触碰制度的底线。这时,学生会适时调整自己的行为,主动示弱,来避免和监督者发生正面冲突而受到伤害。S同学是当天一个未按时到操场却依然想盖章的同学,被门岗老师 (访谈记录中的W)拦在操场外但依然顺利盖章的同学,S与W的谈话过程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按照S同学的说法,虽然校规上明确规定了跑操的时间,晚去几分钟也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但具体的做法要视不同的情况而定。
W:(气势汹汹地高声指责)现在几点了,啊?
S:(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回答)7点5分。
W:不知道规定7点以后就不能进操场了么?今天你别进了。
S:老师,实在对不起,天太冷了,我晚起了几分钟。
W:早起几分钟就能把你命要了,啊?
S:(用更加谦卑和低沉的声音说)实在对不起老师,您别生气。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敢了。
W:算了算了,今天就放过你,赶快进去吧,下次再这样就干脆别来了。
S:老师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谢谢老师。
T:(故意问)同学,我刚刚看你和门口那个人了说半天话,他是什么人啊?
S:(垂头丧气地说)别提了,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不就是晚起了几分钟,结果被门口那老师训了半天,还差点白跑一趟没盖上章。
T:哦哦,原来在门口是老师在训你啊。
S:哎,别提了。失误啊。
T:对了,你是怎么和她 (指门口的老师)说的她就让你进去盖章了啊。
S:看,今天是个女老师,碰见女老师好办。认个错,说几句软话,(她)心情好了就让你进去了。
T:如果今天老师心情不好呢?
S:那就没办法了。 (双手一摊)不过一般不会,这几个女老师都比较好说话。再说, (她们)心情好不好一看就能看出来。
T:那万一是个男老师呢?
S:男老师,其实差不多。不过有时候得给他塞两根烟啊什么的。
T:这么简单就可以了?
S:差不多吧。不过有时候命背,门口有领导巡逻,(他们)就卡得很紧。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就自认倒霉了。
T:自认倒霉?那就是不去盖章了?
S:那还能怎么办啊?这时候再去 (求情)很明显就是往枪口上撞啊,(这个时候)不管你什么情况 (他们)也不会放你进去的。这点眼色我还是有的。
T:(担心地问)操场上不是有摄像头么?你们这么做不怕被拍到啊?
S:没事 (轻蔑的神情),虽然说有摄像头吧,也不是一天24小时都有人在那个房子里看着,一般没什么事情也不会调那个录像的!
T:(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看啊?
S:那些人 (指校领导)哪有那么闲。上次我跑操的时候在操场上丢了个东西,想查查监控,敲半天门也没人开,说是有那么多摄像头,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2013年1约4日访谈记录)
显然,学生明知犯错会被惩罚,却还是有意或者无意地犯了。学生发现大多数情况下诚恳认错,就能顺利过关,免受处罚;学生还探究出了针对不同教师的不同策略,甚至弄清了操场上摄像头的使用规则。“通过避开所有直接和公开的进攻——象征的或物质的——公开互动的精英控制模式持续占据支配地位”。[18]如果迟到的学生公然与阻挡他们进入操场的门岗人员斗争,或者和他们发生面对面激烈地争执,或者有无视管理者的存在而随心所欲,随之而来的骚乱和结果就可想而知。仅凭这一点学生也会注意自身的 “前台”行为。他们不去选择和门岗人员发生正面冲突,他们谨慎谦卑的行为保持了表面的礼仪,适时地 “礼仪”维持了门岗人员的权威。
为了逃避惩罚,在与制度的博弈中,学生学会不断地调试自己的言行,表演便是一种常用的策略。表演不同于调试,“他是个体按照一种完全筹划好的方式来行动,以一种既定的方式表现自己,其目的是为了给他人造成某种印象,使他们做出他预期获得的特定回应”。[19]作为互动中力量较为薄弱的一方,学生根本无法逃避学校的跑操制度,也缺乏相对的话语权。笔者注意到学生在操场上进行的 “表演”是为了迎合监督者的欣赏而做的假象,从而达到呈现自己,获得监督者 “肯定”的目的。X高校校规规定跑操时着穿校服 (X高校校服是运动装),Z在跑操的过程中身着X高校校服,⑦手中拿着盖章本和英语单词,边跑操边背单词。根据Z的说法,他的突出表现是一种 “迷惑术”,主要起迷惑操场中监督者,而且采用这样的方式的同学并不在少数。
T:同学,你跑操时候真的很认真啊。 (钦佩的目光)
Z: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啊?
T:你跑操的时候还穿着校服,边跑操还边背单词,好学生啊。
Z:你也觉得我是好学生啊。 (哈哈)那是故意装的。
T:故意装的?(疑惑的神情)
Z:对啊。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 (纯粹)就是为了装个样子。看,你也觉得我是好学生吧。
T:那你这样 (做)为什么啊?
Z: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他们 (用眼瞟站在操场中间的管理者)以为我是个好学生。这样我干别的事就没人管了。你看,跑完一圈,我把校服一脱塞包里,还能再帮别人盖个章。(我们)宿舍都是这样的。
T:那除了你们宿舍的同学,其他同学还有这样 (类似)的行为么?
Z:肯定有 (笃定地说),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学来这一招的。
(2012年12月21日访谈记录)
“前台”的表演,往往是处于弱势的群体的不得已的选择。弱势群体对于空间的认知和再造,往往会通过恭顺、服从等表演形式在 “前台”呈现。“如果说个体在他人面前出现时会造成一种情境定义,其他人不管出于多么被动的角色地位,都会通过自己的行为方式来对个体情境作出回应。一般来说几个不同的参与者定义的情境足以相互协调,达到某种表面、虚饰的一致。这种一致之所以能够维持,是因为每个参与者都把自己的欲望藏匿于他维护社会准则的表述之后,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不得不对这种冠冕的表演予以赞赏”。[20]X高校跑操制度规定跑操时穿校服,按时按规定线路完成跑操。但是这些同学用一种超出学校要求的表演行为,将麻痹监督者逃避监督的目的隐匿于 “良好”的表现之后来进行自我保护。“权力的运作几乎总是使得完整文本的一部分处于秘密状态。在考虑到总是有失去控制的愤怒和铤而走险的例外情况下,对依赖性的个体而言,正常的趋势是在面对强权时,他或她的完整文本只能展现其安全的和适于展现的部分”。[21]学生用如此的表演行为,并不是为了迎合学校的规章制度,顺应学校的要求,而是营造出了自己是好学生的假象,降低监督者对他们的警惕,用 “表演”的方式进行着自我的保护。
在大多数情况下,操场内外的互动文本都是由公开和隐蔽的两个部分组成,大部分的互动过程也都不断地游走于这两种文本之间,而最终采取何种行动要建立在对博弈双方的力量认知和预先判断的基础上。很明显,在互动的过程中,作为 “被管理者”的学生始终是力量较弱的一方,但事实上,学生虽然在空间权力运作过程中没有绝对的优势可言,但是在 “跑操制度”的空隙中却利用了兄弟关系和教师权威这一横向的联合来增加对抗的资本,并完成自身反抗的合法化。笔者了解到X高校曾用文本的形式规定了跑操的时间限度和盖章的数量限度,为跑操提供了合法的说辞,起到了巩固空间内部权力的作用,试图通过以与学生利益息息相关的理由迫使他们服从于制定的规章制度。学生的反抗形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由互动双方力量对比决定的。然而一旦有了更加权威的理由和更强势的加盟力量,原来的借口就失去了作用。然而互动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何具体体现的,处于弱势地位的学生究竟会借助什么样的外力来抵抗原本占优势的学校行动从而增加自己的力量这才是笔者的关注所在。学生W的舍友是体育部负责盖章的同学,他本身是X高校贴吧的管理员,且策划了反抗学校制度权威的行动。“兄弟关系”可以作为帮衬,教师的权威可以作为对抗学校制度的砝码。
T:你们每学期的章子都能按要求盖完么?
W:基本上可以。毕竟 (校规)有要求。它(指校规)制定的时候毕竟也得考虑到大多数人的情况吧。
T:基本上?那就是说也有盖不完的时候了?
W:确实有。人么,都有惰性。比如说我吧,冬天天那么冷,早上起那么早去盖章……真心起不来哎 (叹了口气)!
T:那万一盖不完怎么办呢?会影响成绩吧。
W:没关系,我好哥们儿是体育部的,他负责盖章。实在不行找他帮忙就好了。周末 (请他)吃几顿饭就行,这点面子他还是给我的。
T:对了,听说学校把下午盖章的时间推后了?
W:嗯。本来是下午四点开始,最后变成了四点半开始了。
T:四点不是课内么?
W:对啊,谁知道那些制定这些规矩的人当初是怎么想的 (白眼),但是校规规定说那个时候必须要盖章,我们也没办法,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不过我想了一个招 (狡黠地笑了一下)。
T:什么招啊?
W:学校不是有贴吧么?很多人都会看。我在贴吧上发了一个帖子,让下午那个点有课的同学一到一个点就表现得坐立不安,并找各种理由轮流出去盖章。
T:那这样不会影响 (你们)上课么?
W:当然会影响了。你想啊,教室里人一会进来一会出去的。任课老师意见可大了。
T:老师有意见不会发火么?
W:老师有意见也没办法,(这些)我们都商量好了,就说是学校规定的,不盖章不给学位证。他们 (指老师)也没办法。最后听说好几个学院的老师联名给学校提意见。
T:所以学校就把盖章的时间推后了?
W:嗯,是的。新的 (盖章)时间是一大节课上完。
T:那这样的帖子放在贴吧里,不会被贴吧的管理者 “和谐”掉么?
W:不会的。我是贴吧的管理员,别人没有办法删除帖子。老师也不会无聊到看我们贴吧。
(2013年1月12日访谈记录)
学生在学校的制度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们不太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学校的制度,或者说,“学生真正关心的可能并不是如何改变世界,而是以何种方式抵抗或顺从生活世界的要求,以便让生活变的可以承受,以便保留某种认同感”。[22]在适应的过程中,学生学会了从另外的角度 “曲线救国”,借助外力扩充自己生存的空间。当然,必须承认,如果空间权力的运作是极为精密的,那么在空间的内部也许可以排除反抗,但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些处于夹缝中的生存者总是在权力运作的缝隙中用秘密的,非正式的方式行动着,完成着生存策略的建构。学生之间,师生之间正是通过巧妙地合谋,创造一个可以被容忍的空间,来与学校的制度相博弈,构建他们所希望的 “避难空间”。
诚然,在操场空间中权力之间的博弈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权力意味着行动,在这场行动中涉及的有冲突,有斗争,有协调还有合作。学校制定严格的跑操制度,实施着对学生的规训;学生通过巧妙的探底、调试、表演和合谋进行着对制度的反抗。无论从哪个角度,学生都是这个特殊空间中的“他者”。从学校方面讲,学生充其量是一个受制度所支配的阶层;从监督者的层面,学校制度也不可能成为百分之百的权威;从学生的角度讲,他们也不甘成为制度的 “合作者”。在操场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如果完全忽视了学生的主体性,不给他们留下一丝可能的行动空间,学生就会不断地进行着公开或隐性的斗争。如何为学生的行动开辟出适度的生存空间,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学生接受跑操制度的制约,走上自我规训之路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学生建构的生存空间也是无法忽略的存在。关注这个空间中的权力博弈,并对这种博弈进行理解和剖析,空间中正常秩序和跑操制度才能有序而规范地运行。
[注 释]
① 该校所有学生中,本省学生占全部学生的82.3%。在本省学生中,该省省会城市学生占35%。
② 以上数据来自该高校招生办公室。
③ 此处的 “封闭”并不完全指操场空间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场,而是指学校通过严格的跑操制度将学生限制在有限的空间之内。
④ 之所以用虚线标定操场的四周,是因为操场四周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围墙而是镂空的围栏,这样更上层的监督者可以不进入操场就明确掌握操场上的动向,更加方便的对操场上的人进行着监督。
⑤ 此处的特定时间指雨雪天气,学校会将跑操时间前后各延长5分钟。
⑥ 摘自X高校学生守则,第三章,第一、六、十条,2006年颁布,16-18。
⑦ 据笔者观察,当天身着校服的同学仅1人,且据笔者平时的了解和观察,除去在重要场合 (如运动会,校庆等活动)被强制要求穿校服,该高校的学生极少有主动穿校服的举动。
[1] 何雪松.空间、权力与知识:福柯的地理学转向[J]学海,2005, (6);石艳.我们的 “异托邦”:学校空间社会学研究 [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程天君. “接班人”的诞生:学校中的政治仪式考察 [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 马维娜.局外生存:相遇在学校场域 [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 张广利.福柯微观权力的时空特点及其控制与应用[J].学术交流,2008,(2);于春燕.我国学校场域权力关系运作及其后果分析——基于福柯微观权力理论的视角 [J].理论与改革,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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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ugh Honour.Venice [M].London:Collins,199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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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 [M].李康,李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525.
[8]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69.
[9]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21.
[10]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26.
[11] 石艳.我们的 “异托邦”:学校空间社会学研究[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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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马维娜.局外生存:相遇在学校场域 [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80.
[14]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08.
[15]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97.
[16] 伊万·伊利奇.非学校化社会 [M].吴康宁,译.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译序:8.
[17] 伊万·伊利奇.非学校化社会 [M].吴康宁,译.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译序:8.
[18] 詹姆斯·斯科特.弱者的武器 [M].郑广怀,张敏,何江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343.
[19] 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 [M].王晓珏,宋伟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229.
[20] 詹姆斯·斯科特.弱者的武器 [M].郑广怀,张敏,何江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347.
[21] 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 [M].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7.
[22] 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 [M].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