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卉
额尔古纳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各类期刊上发表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十几万字。2013年,散文《笔意额尔古纳》获国家林业局、中国林业网、中国生态网举办的“首届美丽中国”征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蒙兀之魂额尔古纳》获“额尔古纳——美丽的家园”征文大赛一等奖。现在额尔古纳市森林公安局工作。
一
我小的时候,村庄还没长大。还没长大的村庄里动物比人多。
动物们不会说人话,被会说人话的动物叫做牲口。但是马不欺母,羊羔跪乳,奶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有时候会说人话的动物也搞不清到底谁比谁更高级。
奶牛“哞哞”地叫,羊群“咩咩”地叫,马儿们也会叫。鸡鸭鹅狗都在叫,它们都在说话,只是人们听不懂它们说什么而已。
我睡在一个用四条皮绳吊在房梁上的悠车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一觉接着一觉地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偶尔醒了,似乎是为了下一觉睡得更好。
我醒了,一个女人用饱涨着乳汁的乳房将我喂饱。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噼里啪啦地赶跑了寒冷。屋子里温暖如春。我躺在像飘荡在海上的小船一样的悠车上,从一个长长的梦里走到另一个长长的梦里。
梦是最初的梦,所有人之初的梦,只不过有的人不太擅长分辨和记录,很快就将它们丢弃掉了。我梦见我在一个温暖的可以自由游动的地方,太阳照过来变得明亮和暖洋洋,太阳落山后就变得黑暗和有一点儿冷。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感受这里的安全和惬意。我在这个温暖和安全的地方游啊游,就像在一片无边的海洋上遨游,永远有无尽的需要探索的秘密。就是这没完没了的冗长和简单的情节,常常逗得我发笑。我在睡梦中“咯咯”地笑出声来,引得大人们前来张望而把我吵醒,我很不乐意。我要赶快回我的梦里去。
有时候梦里会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毫不相干的成人世界里的情节。这似乎有些诡异。但是我马上就领会了这梦的含义。之前在奈何桥上我偷偷将一口孟婆汤含在了嘴里,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吐了出去。一些前世的片段追踪到了梦中。
我很惊讶我刚出生,躺在悠车里,思维却成人化,而且领悟能力超强。我梦见在温暖的水里游,我知道这是在母亲的子宫里。我还知道其实之前我与这个女人根本没一丁点儿关系,只不过是她恰巧孕育了我,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给了我一个肉体,依人伦,她是我的母亲。我梦见成人世界的种种,各个时期的,长袍马褂的,短打扮的,我知道这是我几世轮回的前世,因为今生我还没来得及经历。
这样的梦常常是没完没了的混乱不堪的争斗。这让我很不耐烦,难道前几辈子我从来都没过消停日子吗?我很想在这混乱不堪的片段中寻找一些像母亲的子宫里那样祥和安宁的蛛丝马迹,但是很遗憾,实在很少。我还想在梦里找到我一次次坠入轮回的真相,梦也没有告诉我。
只要我不哭,大人们不太理会我,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也想参与,但是他们不懂我的意思,我说的什么他们也听不懂。我只好静静地听,我什么都能听懂。牛怎么样了,生了几个牛犊,奶牛出几个(斤)奶,羊怎么样了,草够不够吃,哪匹马挣脱了羁绊跑得没影了,谁家的狗因为咬了某人而要被处决了等等。
我知道这就是今生我要过的生活。我认真地听,直到对窗外的世界了然于胸。直到有一天我离开那个晃晃荡荡的摇篮第一次暴露在房子外面的空气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头总是把奶桶踢翻的母牛,还有那只一次能产一脸盆奶的山羊,那匹不久前逃跑未遂的马也被我用目光找了出来。我对它们太熟悉了,因为父母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起它们。
我想它们对我也是一样,母亲挤牛奶的时候或者给羊群填草的时候肯定也不只一次地和它们说起我。所以我和动物们彼此都不陌生,狗狗们热情地欢迎我,羊羔追着我要吃的,奶牛和马则对我熟视无睹。
二
我躺在悠车里,只有太阳每天按时来和我说说心里话。星星和月亮找不到我。风也找不到我。风撕扯着树,树也不知道我的去向。风把树叶全都撕掉。
我听着风从头顶上走过,弄得房盖咣当咣当乱响。我不知道风要和我说些什么,似乎是些久远年代里久远的事儿,但是房子把我保护了起来。风找不到我,风不知道该和谁说。
我把从大人那儿听来的闲话和太阳说,谁家的羊群被大风雪卷跑了后来又自己回来了,谁家的奶牛一胎生了两个小牛了,谁喝多了睡在雪地里差点冻死脚趾头一敲就掉下来了,谁家的女人耐不住寂寞和别的男人跑了……
我也和风说,但是风这个傻东西是个直性子,光顾着没头没脑地乱跑,弄得到处叮咣烂响。如果它肯停下来,它就能听到我咿咿呀呀地在和它说话。
大人们回来我就不说话了,我一说话常常制造混乱。有一天母亲边准备晚饭边给客人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客人们全都听得忘乎所以。我也听得忘乎所以,我边听边讲给吊在房顶上的一条金黄色的塑料鱼听,结果鱼还没听懂竟让旁边的一位老太太听见了。老太太惊愕地冲过来,一头伏到我的悠车上大呼小叫,她说话了?她会说话了!然后不停地大声催促我,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她的表情是那样急切,她的脸离我是那样近,她嘴里的唾沫星子全都喷到了我的脸上。除了母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悠车上方出现了一圈儿各种各样的脸,这些脸全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兴奋又迫切地催促我,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我觉得逼仄和害怕得要命,我躲无处躲,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一边爆着锅一边替我辩释,说我说的话她们谁也听不懂。
悠车上方伸过来的一圈儿各种各样的脸开始觉得索然无味,又一个一个退了回去。
我快一岁了,还不会说话。我还不会说人们能听得懂的话。我不能老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了,我学会了四肢并用地把自己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外一个地方,或者是窗台上,或者是箱子上,但是最终结果都是做一个自由落体运动后直接来到了地上。
村庄里的老人很少。村庄里的人都是一些下乡的、逃荒的、移民的、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还有十月革命从俄国来的。没有老人指引的村庄注定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长成个什么熊样子。
母亲将我送到张奶奶家、王奶奶家、刘奶奶家,这些人家有赋闲在家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收留了我。
这些老太太完全将我当成了一棵白萝卜,天天把我泡在水里洗呀洗,搞得我的围裙天天湿漉漉的,我的手天天冰凉冰凉的。我在铺了塑料布的床上沙发上坐着和爬来爬去,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不能再和太阳和风和鱼说话了,我说的话没人能听得懂。我闭上嘴巴,一声不吭。那些温暖的梦越来越少了。
这些老奶奶后来也都有了自己的事,我不得不走马灯似的从这个奶奶家换到另一个奶奶家。母亲总是担心下一个奶奶也不要我了。等到这个事实终于发生了的时候,母亲的忧郁都写在了脸上。
一位好心眼儿的李爷爷对母亲说,让这个小姑娘上我家来吧,我母亲在家。李爷爷的母亲,我仍然管她叫奶奶。要不叫什么呢,俄语里奶奶只有一个单词,不像汉语,可以叫姑奶奶、姨奶奶、太奶奶、祖奶奶。
三
我还不会说话,我来到了李奶奶家。每天吃过早饭,母亲用被子和毛毯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包裹起来,然后会因为被子上方需要留一个多大的孔而和父亲讨论半天。留大了怕灌进冷气,留小了又怕缺氧。我坐在黑咕隆咚的被子里耐心地等待着,却也为这两个大人每天为这么小的问题争论不休而感到惊异。
母亲背负着我呼哧呼哧地在冰天雪地里蹒跚疾行。我瞪着黑亮的眼睛欣喜地感受着外面的世界。如果西北风不来捣乱,我知道天是瓦蓝瓦蓝的,厚厚的雪洁白得刺眼。我从头顶被子上那个小小的透气孔里努力地向外巴望着,就像一棵埋在泥土里的种子在努力巴望阳光。积雪在母亲脚底下咯吱咯吱愉快地歌唱。雪太多了,人太少了。雪太寂寞了,需要有人在雪地上留下一些脚印。
每天出门母亲都会向我汇报一下天气情况和一路上的见闻。比如,今天天气真好,昨晚的雪真大,路真难走;或者她说,快看,前面有一群牛!隔着厚厚的被子,我听到放牛人的吆喝声,皮鞭子破空而来的噼啪声,牛群哞哞的叫声,和一个初为人母的年轻女人喜悦而强有力的心跳声,舞蹈着向我扑面而来。
李爷爷家的炉子里火着得很旺。母亲像剥一个茧一样,一层一层地将我剥了出来。我第一次在这个家庭里闪亮登场,我穿着母亲为我武装上的臃肿的不合身的簇新的衣服,衣服外面照例系着一个围裙。
这个围裙让我很尴尬。这个围裙是我作为一个婴儿的标志。我几次偷偷地想拽掉它,但是它一直固执地在我身上系着。
李爷爷眨着俏皮的蓝眼睛说,以后可不许哭哦。李爷爷的妻子李奶奶宽大的布拉吉飘过来。李奶奶说,一看你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柳芭姑姑和玛莎姑姑拽拽我镶着花边儿的围裙说,真好看!我不知道她们是在夸我还是夸围裙,我向她们的鼓励感激地笑了笑。
维佳叔叔和果戈叔叔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动作轻了点而已。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李爷爷和姑姑叔叔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李奶奶一天到晚收拾那一院子的牛马羊,只有做饭和吃饭的时间才会出现在屋子里。
我和李爷爷的母亲整天守着温暖的屋子。我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点,这个俄罗斯老太太不会说中国话,我不会说别人能听懂的中国话。
我环顾四周,我在努力适应这个新环境。炉子里的火苗欢快地跳着,床上和沙发上没有铺冰凉的塑料布来防止我尿湿,第一天来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我告诫自己要尽量保持不去把床尿湿。
我指着墙上神龛里那位怀抱着婴儿的女人用眼神问这位老奶奶,她是谁?
老奶奶蓝灰色的大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在跳跃,她说,玛丽亚,圣母玛丽亚。
我用手指着老奶奶,你是谁?
老奶奶用俄语告诉我,我是奶奶。然后她不断地用手指着自己重复“我是奶奶”,直到我的小嘴开始一开一合地和她一起重复“巴布什卡”,她拍着手笑了。
我也笑,我坐在床上颠着屁墩儿咯咯大笑。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我们做一会儿这样的小游戏,拍手笑一会儿,然后一起吃黑列巴蘸盐面儿。我的“巴布什卡”说,你这个小东西,你准是饿了。
四
我离开悠车有一段时间了,我的生活比以前丰富多了。我没有那么多闲暇去纠结那些温暖的梦和那些支离破碎的前世。离开了那些成人都无法理解的思想,我要面对的是今生,是眼前,是当下。是一个婴儿必须面对的全部问题,我要踉踉跄跄不知跌多少跟头学会走路,我还打破了不知多少只碗把面条米饭弄得满身都是学会吃饭,人世的一切我都要从头学起,重新学会做“人”。
我也开始思考一些更高层次的问题,比如怎样才能摸一摸维佳叔叔的兔子,如何才能驯服李奶奶那只老是啄人的大公鸡,以及什么时候可以偷偷溜进柳芭姑姑和玛莎姑姑的闺房摸摸床上散发着香味的花床单等等。
我的“巴布什卡”送给我一顶用碎布头缝的俄罗斯小女孩儿戴的婴儿帽,帽子围着脸的部分镶着一圈花边。我觉得这个帽子和我的围裙很搭调。戴上这个帽子,我的围裙终于不再像个围裙,倒像是一件时装。我对这顶帽子很满意,在屋里也戴着。所有人看到我被打扮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母亲第一次看到我的新形象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母亲下班来接我,我踮起脚,乍着手对她说,也杜,也杜。母亲自嘲地说,这孩子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李奶奶说,怎么不会说?她说让抱抱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天。天蓝得似乎被云彩刚刚用雪擦过。我把雪想象成甜的。雪每天都下,有时候像鹅毛,有时候又被风蹂躏得像砂砾。每天早晨地上、草垛上、木障子上都积了厚厚的雪。我心想我们真富有哇,有这么多甜甜的雪,可以吃好长好长时间啊。
我偶尔也和风说说话和太阳说说话,或者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巴布什卡”就用幽深的蓝眼睛看着我,然后将目光定格在某个虚空,我想她肯定是想念她远在西伯利亚远在伏尔加河畔的家了。
我还没有机会用我自己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外面太冷了,我需要一个春暖花开的借口。
我说的话依旧令父母很费解。回到家我只好沉默着。但是母亲什么都和我说,她知道我虽然一声不吭但是什么都能听懂。比如母亲说,妈妈最近要上夜班了,晚上睡醒可不要害怕呀。我心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吗?母亲马上说,爸爸森调去了。我心想,难道你要上一晚上夜班,整晚都不回来吗?她马上像回答我似的说,我十二点钟就下班,我争取早早地回来。
她告诉我墙上的钟到了这样一个位置她就回来了。
我记着她说的话,半夜十二点之前我果然醒了。我是为她醒的,我就是为了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去上夜班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炉子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地快乐燃烧着,烧红的炉盖儿把外屋映得通红。我四下张望了一下,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四周很温暖很静谧,我觉得很惬意,我又找到了躺在悠车里的感觉。
一些坠进轮回里的记忆又潮水一样在大脑皮层的神经元之间蠢蠢欲动。房间里很明亮。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谁在和我轻轻地说着悄悄话?风和太阳早就回家睡觉去了。我坐起来,拉开窗帘。外面长空凝翠,宝鉴初圆。呵,原来你在这儿呢。
墙上的钟马上要指向十二点。我听到外面的雪咯吱咯吱地唱起歌来,母亲回来了。我用第一次看见圣母玛丽亚的神情指着窗外圆圆的玉盘对母亲说,啊?母亲说,月亮!
哦,月亮!我可找到你了。我知道月亮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她整晚都趴在窗外看着我微笑,直到公鸡来把早晨叫醒。
五
我开始知道了害怕。因为母亲老是对我说,我不在家夜里醒了你不要害怕。我知道夜里我是应该醒来的,黑夜是让人害怕的。于是夜里醒来我就开始害怕。
我不知道黑夜原来这样长。自从我知道有可能只有我一个人面对黑夜以后,我就常常在夜里偷偷地醒来。我醒了,我在漆黑的夜里瞪着漆黑的眼睛。除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里遁了形。我被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常常因为恐惧而嘤嘤啜泣。我的梦也染上了这种漆黑的色彩。
如果我的啜泣吵醒了母亲,母亲就伸手拉亮电灯,灯泡的光明赶跑了黑暗,也抚平我惶恐的内心。
如果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一直酣睡着,我就自己爬起来去开灯。我像个瞎子一样在黑暗里摸索着,经常从火炕上“嘭”的一声坠落到地上。有时候这样巨大的声响都不足以将睡梦中的父母叫醒,接下来我不得不品尝冬天午夜的地板上刺骨的寒冷。我恍惚觉得这是一个梦魇。这个大千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我一个人。我甚至忘记了只要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叫醒父母,他们就可以拯救我。我瑟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陷入绝望。
但是我坚持不了多久,在恐惧和寒冷的夹击下,我最终会暴发出一场号啕大哭。于是灯亮了,还好,一切都是老样子,父母都在。
后来灯绳被放到一个离我最近的位置。但这也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我的恐惧太沉重了。我在夜里懵懂着被黑暗叫醒,我胡乱地抓住灯绳,就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用力一拽,急切得恨不得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灯绳断了,断之前灯泡会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发出一道石破天惊的亮光。这亮光像闪电,刺痛了一个幼儿朦胧的睡眼,也让接踵而来的惊恐更加汹涌和澎湃。
我像一个被恐惧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小兽,在每一个无边的黑夜里瑟瑟发抖。
没有人比暗夜里的我如此渴望见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我蜷缩在午夜的被窝里,我欣喜地看着月亮一天比一天丰满的大脸从窗棂上悄悄爬上来。月亮派出无数月光去叫醒人们。月光钻进每家每户的窗子,可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醒着。月亮是我一个人的。
我拉住月亮的手,和它一起随心所欲地在夜空里遨游。外面到处都是月光搭起的桥。夜空是梦的颜色,村庄也是。星星们在月光桥上捉着迷藏,我一低头,发现它们全都来到了大地上。洁白的雪舞蹈跳跃着,闪着精灵一样的光。我知道这是星星在歌唱。
天狼星孤傲不群,天狼星下是我的家。
我家的院子里,羊群卧在一起,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倒着嚼。
奶牛在月光里慈爱地舔着小牛,直到把月光都舔得湿漉漉的。这样美好而诗意的夜晚不知道还能有几个。作为一头牲口,它和它的孩子没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甚至连选择生存和死亡的权利也没有。它曾亲眼目睹它的几个孩子顷刻之间就变成案板上的一块肉,变成雪地里的一滩血。而另外的孩子在它转身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蒸发得再也没有出现过。
马是这院子里的贵族,即便屁股后面的尾巴也能成为人们争相效仿的风景,而猪尾巴、牛尾巴、驴尾巴、兔子尾巴就从来没享受过这等殊荣。马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莫名其妙残忍地杀掉,因为那样对人类来说太不划算了。
要是能够胜利逃亡到野外做一匹野马那就更好了,当然这需要智慧和勇气。
狗们是夜晚村庄的统治者和守卫者。偶尔传来不急不躁的几声狗吠,是平安和祥和的象征。
我看见狗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忠诚地巡护着。像将军在守卫自己的城池,尽职尽责,死而后已。它们不计较有一顿没一顿的残羹剩饭是否能吃得饱,也不计较主人随时都会转嫁到自己身上的一腔怒火。偶尔狗与狗之间还会相互报个平安,比如东头老王家大黑狗没事儿吠叫两声说,这都半夜了,没什么情况吧?
西边老李家大黄狗听到也汪汪叫两声,没什么情况,刚才有个醉汉在羊圈边上撒尿,让我赶跑了。
南头老张家小花狗支楞着耳朵听了听,没发表意见。
大黑和大黄一起冲着南头儿叫两声,说花花你别害怕,有情况大黑哥和大黄哥会支援你的。
六
我和月亮在夜空里遨游,星星和雪跳跃着在我们身边做伴儿。整个村庄都睡着了。有的人家烟囱里还冒着烟。风不在,烟是笔直的,我想烟大概能够到达天堂。我知道这个屋子里的梦也是温暖的。
我站在高高的月亮上,我一眼就能从一大片似曾相识的山谷和村庄里分辨出我的村庄。它有一座高高的架子山,还有教堂的穹顶和南大楼、木头垛上鸽子们的翅膀划过天空的痕迹……记住了这些,走多远都不会迷路。
我发现月亮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的。
漆黑如墨的夜里,有不速之客闯入。狗狗们正凌厉地向我汇报这一点。整个村庄的狗同仇敌忾,它们愤怒的喉咙似乎都要吼出血来。根据这吼声,我甚至能分辨出事件的中心到底是在东边的大黑家还是在西边的大黄家,是在花花家,还是在我家。
已经进入梦乡的村庄被点燃了。马在马圈里燥动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如果不是被羁绊住,我想它们早就撒开四蹄狂奔了。奶牛站成一圈,把牛犊围在中间,随时准备给入侵者以有力的打击。
羊群慌张的叫声像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父亲的反应像一头食草动物,前一秒钟还在酣睡,后一秒钟已经从火炕上弹跳了起来。父亲飞快地披挂上棉衣,抄起门口挑草的钢叉,神情凛冽地扔下一个字,狼!然后夺门而去。
远近的房门“嘭嘭”地打开了。一盏一盏的灯点亮了夜。有人拿着盆子“咚咚”地当鼓敲。整个村庄沸腾起来,所有的动物情绪都很激动,包括人类。
我蜷缩在被窝里。我饶有兴趣地倾听着。我紧绷着的对于未知的黑暗的恐惧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如果骚乱一直这样进行下去,我想我就可以安然入睡。
但是骚乱很快就平息下来。尽管有时候一晚上这样的骚乱可能上演好几次,但是很显然,宾主之间都不想恋战。父亲重又脱衣躺下,进入梦乡。黑暗和死寂马上跑过来严严实实地将我包裹住。
我必须刻意而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我的惊恐,父亲对我的胆小非常的不理解和不耐烦。有时候我被噩梦追赶得嘤嘤地哭泣,常常招至被吵醒的父亲一顿呵斥,也许还有呼啸而来的巴掌。
我蜷缩在黑暗里,我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狼呢?你去了哪儿了?你怎么不来了?
月圆之夜,有一种悲怆和月光一起在旷野上流淌。母亲说,狼在唱歌。
我说不,狼哭了。
狼哭了!长歌当哭。它哭得那样大声,我一度以为它就在我们家的菜园子里。但是我知道它其实是在东面的山岗上,在高高的架子山上。烟囱里的烟笔直地伸向天堂,整个村庄都在聆听,一只孤独的狼呜咽地向月亮讲诉它的过往。
它讲它在西伯利亚丛林里的爱情,它讲它在蒙古高原上的流浪。它讲也是一个这样的月圆之夜,它最心爱的母狼倒在了一个村庄的枪口下。它记住了这个村庄。几天之后,它纠集了一大批同族兄弟血洗了整个村庄。所有的羊无一幸免。
佛说,放下屠刀你就立地成佛。
狼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听不到一只狼对着月亮唱歌了。不知道它流落到了哪片月光下,他的后代还在续写着它的传说吗?
七
我长大了。我一天一天的踩着岁月把时光丢在了后头。我有了一个妹妹。我不再去我的“巴布什卡”家了。我五岁了。
我和妹、小姑坐在院子里的大木头上。小姑从膝盖上的土篮子里给我们俩摘稠李子吃。我说我从来没吃过稠李子。小姑说这个每年夏天都有。我说我从来没过过夏天。小姑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我从来没过过夏天。我五岁以前的夏天都到哪儿去了?我一直呆在屋子里,我的夏天被偷偷藏起来了。我将一枚稠李子含在嘴里,久久不肯将稠李子核吐出来。我要记住它独特的清香的味道,就像记住这个夏天。
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夏天,是从和秋天的一枚黑亮的稠李子相遇开始。
大伟就是和这个夏天一起,突然来到我面前的。我第一眼看到他,以为他是一个天使。他长得太像天使了,粉嘟嘟的苹果一样的脸蛋儿,玫瑰花瓣一样的小嘴儿,水汪汪的棕褐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金褐色的卷发波浪一样垂下来。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天使。母亲老是被他玫瑰花瓣一样的小嘴儿连珠炮似的奇思妙想逗得花枝乱颤。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很复杂。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有一种情绪叫做妒忌。
大伟住在我们家隔壁。隔壁比邻居更近一层。一道共用的墙把一栋房子分成了两家,我的家和大伟的家。
大伟是和那些个不见了的夏天一起被藏起来的,或者我和妹也是这个被掩藏起来的一部分。我从一枚稠李子坚硬的果核里找到了夏天,也找到了大伟。妹妹的脚步还太慢,根本追不上我想要探索世界的狂野的心。大伟正好可以配合我。
自从知道了稠李子的秘密,我还想知道树叶对我隐瞒了什么。那么小草呢?泥土呢?蚂蚱呢?蓝天呢?白云呢?我想要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大伟勉强能跟得上我。他还比我小几个月。
我们两个经常手拉着手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群鼻涕拉瞎和小流浪汉似的闲得五饥六瘦的小调皮鬼边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边喊,小姑娘和小小子玩儿,三天抱小孩儿!
很遗憾,直到两年后离开这个村庄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伟就更不知道,他的智商还不如我。
我们探索着离开家门。最远的一次来到了村庄的边上。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绿绿的草海面前,我确信这就是世界的尽头。厚厚的云正被风召集到一起。风弄乱我们的头发。我心里徒然就生出浪迹走天涯的豪迈来。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个诗人。
我和大伟反复讨论“上库力”是什么意思。很显然,三河就是三条河的意思;黑山头就是黑色的山头,或者黑色的山的头。但是“上库力”就相当的令人费解。我和大伟总结了大概有一百条解释,但是对哪一个都不太满意。
我们管海拉尔叫“齐齐海拉尔”,管拉布大林叫“拉木大林”。这些地方虽然我和大伟从来都没去过,但那是我们知道的除了北京之外最大、最繁华的地方。北京太远了,在我们心里闪闪发光神一样存在着。
我和大伟经常将从大人那儿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拉木大林”和“齐齐海拉尔”的轶事,经过自己想象加工一番然后添油加醋地白话给对方听。有时候别的小调皮鬼会突然拿着一块我们从来没吃过的饼干,或者穿着一件和脸上的大鼻涕泡很不相衬的新衣趾高气扬出现在我们面前显摆,说这是某某某从“拉木大林”或者“齐齐海拉尔”给我买的!
我和大伟羡慕得要死。但是我们表面上不动声色。这一点我们从来没商量过,但是我们心照不宣。我装作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我爸爸还去过北京呢,还在北京给我买糖买小皮鞋呢。
父亲去河北老家探亲路过北京确实给我买过很多礼物,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但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把这句话抛出来,那些牛哄哄的小坏蛋立马熄火。
八
我想最初我们都是善良的。是生活教会了我们残忍、冷漠、自私,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家的饭桌在东面的窗下,我的位置正对着窗户。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见到这样一幕,一只公鸡将一只母鸡踩在脚下用力啄。我的侠义心肠立刻被激发了出来。我“砰”的一声扔下碗筷,抄起扫地的笤帚或者收煤的铁铲子冲出去追着公鸡一顿猛打。
这个院子里的狗狗、羊、鸡都在我的统治之下,我绝不允许在我眼皮子底下有这样欺负弱小的事件发生。
母亲总是始料未及。她先是被突然跌落到饭桌上的碗筷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想伸手制止我。但是每次都来不及了,我已经从屋子里蹿了出去。隔着窗户,我看见她笑得都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那两年,我拯救了无数次母鸡。公鸡一见到我,就嗷嗷怪叫着全身的毛都戕起来,炸成一个毛球,样子很吓人。
羊和狗狗也在拯救范围之内。我指挥着大伟,我们俩拿着笤帚和铁铲子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地棒打鸳鸯。大人们哈哈大笑。我对他们的幸灾乐祸不以为然。
夏天的夜里老是下雨。一场接着一场。羊圈的地窖里浸满了水。睡在露天地里的羊不知道这是个陷阱。半夜羊被淋醒,全都迷迷瞪瞪往羊圈里挤。挤塌了地窖,羊掉进水里。今天三只,明天五只,后天八只。最多的一次掉进去十四只羊。
第二天,大伟全家都来捞羊。我家的羊和大伟家的羊在一起放养。我也被裹挟着去外面看热闹。
羊打捞上来了,被扔了一地。羊的肚皮变成了吹满气的圆球。一只肚皮稍微瘪一点儿的羊在一堆一动不动的羊里睁着眼睛,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惊喜地发现了它。我大声喊,它还活着呢!
我去对父亲说,它还活着呢!
父亲说,活着好哇。
我说,它还活着呢,你快救救它呀!
父亲说,马上就好了。然后嚯嚯地磨一把刀。
我的父亲和大伟的父亲将唯一的这只还在喘气的羊抬到一个长凳子上。大伟的父亲按住羊,我的父亲用那把刚刚磨好的锋利的刀一下子割开了羊的喉咙。羊的脖子断了,只有后面一小部分还连着。鲜红的血从那些被割断的管道里喷涌而出。羊的四个蹄子用力蹬了几下,羊的眼睛和嘴张得大大的。我听见羊在大声尖叫,疼——
啊,不,是我在尖叫。我知道羊一定很疼。我看见了羊的疼。我被我自己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我跳起来,我捂住耳朵啊啊怪叫着向屋子里逃去。羊的被割断的喉咙像个张开的血淋淋的巨嘴,那些血淋淋的疼痛一直在后面追着我不放。
母亲说,完了,这孩子吓着了。
我被吓着了。一只溺水的羊无助地躺在地上向人们求救,人们听不见。一只被割断了喉咙的羊绝望地喊疼,人们听不见。我被欺骗后面的鲜血、疼痛和死亡惊吓到了。
母亲从母亲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很多种治疗惊吓的方法。我发着烧昏睡了几天,吃了几瓶水果罐头。母亲把她的那些治疗惊吓的方法挨个应用了一遍,我不小心被吓跑的一个或者几个魂魄,又被毫发无损地“叫”了回来。
大伟又来找我去看剪羊毛。大伟相当善解人意。大伟说一点也不吓人,生拉硬拽地把我拖到了羊圈外面。羊在拼命逃窜中一个一个地被剪成了光腚,打上了耳记。我问母亲,羊疼吗?母亲说,羊不疼。我说,那羊为什么使劲叫?母亲说,只是有一点点疼。
我不相信母亲说的话。我已经不相信大人说的话了。我知道羊很疼。
九
草打完了。天气好的时候要把干透的草拉回来。没干透的继续晒干。
阳光热情地亲吻我们的脸。一条路笨拙地从远方跑过来。我在马车上颠簸了将近一个上午,我的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转过一个山谷,老远就看见一个一个排列整齐的草垛争先恐后地和我们打招呼。
好像这些草用自己的方法一个踩着一个地站了起来,最后站成了一个草垛。
我还年幼,我还没有遇见更多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片草甸。我的每个毛孔都在表达着这种喜悦。一望无际的绿让我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百灵鸟的歌声让我的心灵长出了飞翔的翅膀。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要让这绿油油的灌满青草香味的空气充满我的每一个肺泡,一点儿也不能浪费掉。
我从来没这样舒展过。头顶着蓝天,脚踩着绿地,鸟儿在欢唱,阳光为我们披上金色的衣裳。我觉得我应该是一只野兔或者土拨鼠。我天生就应该属于这里。
我和大伟,还有几个别的孩子在巨大的草垛间疯跑。我们揪出一个不太高大的草垛,爬上去使劲跳,就像在跳蹦床。草垛和我们一起欢笑和尖叫。
回来的路上,天一寸一寸地黑了。月亮扒开树梢,露出一张圆圆的大脸。
大伟说,你看,我们走,月亮也走。月亮和我们一起走呢。
我说,我们在月亮里呢。
十
我没有等到和我的村庄一起慢慢长大和老去就离开了它,十余年后,我才得以有机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街道两旁熟悉的老房子迅速在车窗外倒退。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啊,我终于回来了。我坐在尘土飞扬的吉普车后座上,看着我在别处的月光下无数次走进过的风景,哽咽着泪流满面。
牛粪还是老样子,堂而皇之地躺在大街上,呲牙咧嘴笑得没心没肺。
我用我已经长大了的手,抚摸着幼年的我曾经抚摸过的,已经变黑了的障子板儿。这上面有我和妹攀爬的痕迹,有我和一只羊搏斗的痕迹。我轻轻地抚摸着,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记忆。
院子已经荒芜了好多年。哪个草窠下正藏着母亲遗落的一片疼爱和温柔?我不小心弄丢的父亲的一句叮咛又被谁捡了去?
我站在院门外,久久也不敢进去。我贸然地闯进去,会不会弄醒一院子的喧闹?狗狗会不会欢笑着向我扑过来?羊群会不会四散逃窜?公鸡会不会戕着毛跑得老远?
还有我们那个已经破败了的小房子。我推开门,年轻的父母会不会不认识已经长大了的我?会不会有两个女孩子跑过来问我,你找谁?会不会有满屋的月光一下子从门里倾泻出来,让我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现在还是从前。
以后的岁月里,我去过许多连梦都不曾到达过的遥远的地方,我遇见过许多比羊群还要多的各种各样的人。但是我在心里始终为我的村庄、我的亲人、我的“巴布什卡”,为大伟,为我的羊群、狗狗、公鸡和母鸡,为我们的房子,为我们的院子,留了一个房间。
偶尔空闲,我会在别处的月光下把这个房间搬出来晒一晒。这样,无论经过多少风吹雨打,经过多少人世的变迁,它永远都不会褪色。无论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还要走多远,走得多崎岖,我永远都不会迷路。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