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渝烽
在上影演员剧团有一位并不引人注目的老演员,我们都亲切地叫他“茂头儿”——茂路。实际上只要是喜爱电影的观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上影厂拍摄的影片中都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反映部队生活的影片,可以在炊事班找到他;表现工业题材的影片,在工人老师傅、老门房、仓库保管员中能找到他;描写农村题材的影片,他更是频频出现,典型的中国农民形象;在拍摄反映解放前生活的影片,在苦大仇深的人群里也总有他;连儿童影片《宝葫芦的秘密》中也有他。匪兵、流氓、打手、保镖……很多影片中都有适合他的角色,演戏他从不挑挑拣拣,服从组织安排,任导演挑选,虽然不是主角,可始终是一片闪闪发光的绿叶。要是把他参加过的影片开列一张片目表,我想最起码得用上3到4张A4纸。我这里信口说出一些影片:《护士日记》《三年》《林冲》《三八河边》《两个巡逻兵》《沙漠里的战斗》《宝葫芦的秘密》《秦川情》《传国密诏》……里面都有他出色的表演。今年是他一百岁的诞辰,他生于1914年4月22日,北京人。我想任何一个对社会作出贡献的人,我们都不该忘记他,朴实憨厚的茂头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
“我没有名利思想”
记得1965年我们从安徽定远县搞“四清”返回演员剧团,瑞芳老师是我们的领队。安徽回来后她参加中国电影代表团去日本访问,回国后就进入批判文艺黑线运动了。“文革”的前奏,剧团演员都集中在永福路52号,分组学习、批文艺黑线,我跟茂头儿在一个学习小组,他有两次发言让我记忆深刻。一次批文艺黑线反党反社会主义,他那次发言很激动。他说: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在旧社会为了糊口到处找活干,中学肄业后我在津浦铁路、湘桂铁路上干体力活儿,后来到了上海。我是北京人,会说国语,所以就在电影厂当群众演员,什么活都干,什么戏都演,因为你不演戏、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就没有地方住。解放后我进了演员剧团,工作有了保障,生活有了保障,只要好好工作什么也不要愁。我经历过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我有切身体会,因此在我心中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谁要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我们绝对不会答应的。茂头儿那次发言说得很实在,很朴实,这是他的心里话。
还有一次发言也让我感到挺意外。在谈到演员有名利思想,争戏争角色时,他说:我没有名利思想,几十年来我从不争戏争角色,组织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去哪个剧组报到,我二话没说就去摄制组报到。演员嘛就是演戏,演戏就是我的工作,导演安排我演什么角色,我就演什么角色。不管戏多戏少,我努力把我的戏演好,导演说我演得不够,我就找人请教,下功夫琢磨着把戏演好。我拍戏从不争拍个近镜、拍个特写,有的戏导演需要给我近镜,甚至特写镜头,那完全是戏的需要,不是我去争来的,尽管我不是主角,是个龙套,龙套在特定的规定情景中也需要突出也会有近镜、特写,比如说,惊恐万分、喜出望外。比如说1963年我拍《宝葫芦的秘密》,在这部儿童片中,我这个宝葫芦也该算是个主角吧!可在画面上出现的尽是小人儿,我也从不去跟杨小仲导演提什么近镜、特写的要求。按理说我是主角,我该提出些要求,我没有这样做。因此,我虽然是演员,可我没有名利思想。
听完茂头儿的发言,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记得主持会议的好像是大李(李玲君),大李说:茂头儿谈自己的活思想,说得也很实在,但是名利思想不光表现在演戏上,还有很多方面,比如争工资、争待遇、争住房、不愿下生活、不愿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好多方面都会反映出我们个人主义和名利思想在作怪。
反正这两次发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得实实在在,也反映出他的为人、性格。是的,他有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因此他对一切都比较满足,尽管他收入不高,还有两个孩子要负担,生活过得十分简朴,反正自己有什么条件就过什么样子的日子,这就是茂头儿可爱之处。
“演员什么都得学”
这一点我在很多老演员身上都有体会,他们的生活知识很丰富,掌握生活的技能面也很广泛。茂头儿也是这样一位老演员。我在剧团这些年和他接触不算太多,可收益不少。记得当时我们剧团常去南京路新城游泳池游泳。茂头儿和陈述都喜爱这项运动,我是个旱鸭子,在农村时可以在河里扑腾几下,只会“狗刨”。陈述教我游泳绝对规范,蛙泳如何踢腿、收腿,如何抬头换气都十分正规,我一下子根本学不会,只好按他的要领慢慢练。茂头儿对我的训练又是一种方法。茂头儿一下水就沿着游泳池边一圈圈地游,他不求快,练耐久力。他能在水中不停地游上一个半小时也不起来。他让我跟在他后面慢慢地游,在游的过程中来体会蛙泳的动作,游多了,再多看看别人怎么游的,就会悟出一些道理来。我这些年能在水中游泳治疗我的腰脊病,全凭当年陈述、茂头儿给我打下的基础。那时候我在水中坚持不了多久,20分钟、最多半小时,肯定要爬上岸喘气休息,有时他也上来陪我聊聊天。茂头儿喜欢和年轻人聊天,把他的生活经历告诉我们,他会不停地絮絮叨叨。对此有人不习惯,我出于礼貌、尊重,不愿打断他,所以他爱和我聊,虽然絮叨,可从中我也获得了很多生活的道理、演戏的经验和教训。
他多次和我聊天都讲到一条很重要的道理:一个演员学会的技能越多越好。他会游泳,去部队拍戏学会骑马。在《沙漠里的战斗》拍戏时,很多小战士怕他年龄大摔下来,他说自己行,硬是把骑马学会了,最后能骑在马上奔跑。在部队有机会打枪他绝对不会放过。演员要学会射击,枪不会拿、射击又不像样那怎么能演战士。去农村锻炼、拍戏、挑担子、割麦子、收水稻,他样样活儿都干,他说自己的形象演个老农民挺合适,所以去农村他什么都干,这样演农民像个农民,演员就是要让观众相信你就是那个人物。去工厂深入生活,或是拍戏,他也找老师傅样样学,什么车、钳、刨各工种的活儿都学一学,干一干。他到门房去看老师傅如何做收发工作,去仓库看保管员干些什么,跟他们一起把货物分类放在货架上,这些事干多了就会顺手,演戏也就会很真实!
他还告诉我,他跟武术老师学了一套拳,多少年来一直坚持每天早上在公园里练习,这样又健身,又有武术的功架,所以拍武打片,他的动作架势很规范,看上去就像有功底的人。后来他退休了,我已调到译制厂工作,在路上碰见过多次,我说他身体挺棒、挺精神,他说:“我每天坚持去公园练拳,想去游泳,费用实在太贵了,游不起!”
我退休后受聘在东海学院担任影视表演系主任一职。我给学生安排的很多课程都受到茂头儿早年向我絮叨的影响,从中悟出很多道理:演员一定要多掌握一些生活技能,越多越好。我给学生安排的课程,除了声(乐)台(词)形(体)表(演)四门主课外,三年里我还安排他们学骑马。当时我和马场联系,他们给了我最优惠的价格,我让学生学三个半天。女同学不怕马,敢骑上马,男同学更厉害,第三次都能上马奔跑了。我还安排学生学习射击,他们举枪、立射、卧射的姿势都很到位,射击成绩也挺出色,5发子弹最低成绩也能有30环。关于射击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深刻的教训:记得1976年,我在海南岛参加于本正、徐继宏导演的电影《特别任务》,我扮演琼崖游击队政委,戏中有一场和敌人的遭遇战,我用机枪扫射敌人。样片出来一看,挺不是味道,一边打枪,可眼睛不停地眨巴。因为不习惯夜间看子弹的闪光,所以会不停地眨巴眼睛,这形象太差劲了。于本正说:这不行,老同学好好练练,我们重拍。当时部队的张参谋长挺好,陪着我在靶场练习了好几次,这场戏重拍,这下好了,我两眼怒视前方,手中的机枪不停地射击。我又想起茂头儿的话:“演员一定要学会射击。”
我对学生的形体也作了调整,两年课程中,我抽出一学期专门学武术,请武术老师来教学生学习徒手训练、刀、枪、棍。我还和体育课老师商量,表演系的体育课要教会学生掌握各种球类的姿势,老师教他们要领,课后让学生自己去练,我还安排了书法课(请我同学宋妙来上课,他也算是一位书法家),还有化妆课,学生演戏基本上自己化妆。暑假里让学生去学游泳。有条件的学生去学会驾车。我当时已预感到年轻演员不会开汽车是不行的。上海戏剧学院张应湘教授来我校授课,他看了我制定的教学大纲和课程安排,激动地说:“孙老师,你这里的课程比上海戏剧学院还丰富,还全面,让孩子们受益了。”
后来毕业生参加工作后打电话告诉我:“孙老师,东海这三年我受益匪浅,我到摄制组很受欢迎,我掌握的技能多。”“孙老师,我参加一部武打片,我一摆功架导演马上就选中我了。”“孙老师,我到剧组一下子能上马、骑上马就走了,组里惊讶了,这女孩子真行,我得感谢学校为我提供学习的机会。”……这一切都得感谢茂头儿当年对我的絮叨,让我明白该如何教我的学生。
“我爱我的老伴”
六十年代在饭店吃饭根本没有打包这一说,吃完饭还带剩菜这是挺丢人的。可有一位就有超前的想法,可以说是走在大家前面,这就是实实在在、可爱的茂头儿。当年剧团也有一些聚会,茂头儿有一个手提布袋,是爱人缝制的,口袋里有一个带盖子的搪瓷茶杯。吃完饭后他会拣上一些平时难得吃到的菜或是点心放进小茶杯带回去,给他老伴尝尝,也有人说茂头儿抠门,他认为吃不完倒掉挺浪费。后来我跟茂头儿聊天,才知道茂头儿深爱自己的老伴。
牛犇曾经告诉过我,这老头很善良,憨厚而且十分多情。刚解放,演员都住在集体宿舍,茂头儿常常会跟大家讲起他在解放前有一段罗曼史,他跟一个姑娘谈过恋爱,这件事他念念不忘,大家早已听厌了。有时晚上睡觉前会逗茂头儿讲讲他的罗曼史,茂头儿觉得有人听挺高兴,就讲开了。牛犇说开始大家还搭个腔,后来都昏昏入睡了,茂头儿还在讲,后来发现大家都睡觉了,这一夜这个多情的种子又开始失眠了。实际上解放前他没有固定的工作,要想成家根本没有可能。解放后他才结婚成家,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他什么工作都干,所以也很忙,一部戏接一部戏地拍,虽然不是主角,可也得跟着出外景,一去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甚至时间会更长些,家里一切都由妻子承担了。茂头儿工资当时也不高,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妻子很能吃苦,会精打细算,日子艰苦些,可一家子温饱没有问题,茂头儿很感谢能吃苦耐劳的妻子,对妻子也特别好,只要在外有好吃、没有吃过的东西,他总会想到让妻子也尝尝,所以才会有聚餐后那些让人议论的动作。实际上他没有多占别人的,比如吃点心,每人一份,他不吃省下来带给妻子吃,这很正常。虽然当年有人看不惯,甚至说上几句很不入耳的话,茂头儿认为自己没去占别人的便宜,也就不放在心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他准备带回家的那份,在场他肯定不吃,茂头儿就有这个倔脾气,拿的是自己该拿的那一份。
七十年代,我调译制厂工作,和茂头儿接触少了,只有开会或影协活动见见面。每次见面他总是很热情,会紧紧地和你握手,我们会聊上一会儿,他总会讲他看译制片的感受,而且对我的工作给予极大的鼓励。茂头儿也和好些老同志一样退休得比较早,这一拨老人退休工资都比较低,他个性好强,不愿接受子女的补贴,他和老伴一起过着节俭的生活。
有一次和江平参加影协的活动,我们俩正好坐在一桌吃饭,聊起茂头儿,我说在剧团时茂头儿跟我聊得很多,他人很实在、憨厚,喜欢絮絮叨叨,可在絮叨中还真讲出很多做人的道理,演戏的经验。我在东海学院主持表演系时,课程的安排挺受他的启发。江平也告诉我,在拍摄《今天我离休》——等于是《今天我休息》马天民的续篇时,把茂头儿也请来了。江平说,开始对茂头儿也有些看法,这老头的想法挺古怪,有点爱占小便宜,比如我们给剧组老同志准备一些点心和饮料,茂头儿在结束时把两罐乳酸奶和一包法国饼干装进布袋带回家去,觉得他有点贪小。后来美工师告诉我,那天下午茂头儿在休息室里只喝茶水,没有动饮料和点心,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这份东西你们发给我,我想带回家给老伴吃,她一个人在家还没有吃过这些洋奶洋点心,我省下来让她也尝尝。
江平说,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戏拍完后,我们感谢这些老同志来友情出演,每个人给了伍百元辛苦费,当时我是制片人兼导演,知道茂路退休早工资低,让剧务主任多给他三百元,没想到当天晚上他打听到每个人只有五百元的酬劳,他连夜骑自行车来剧组把三百元退了回来,还谢谢剧组对他的关照,说:“我拿我该拿的钱,多一分也不要。”听江平讲这些,让我们在座的人对这个朴实憨厚的茂头儿肃然起敬。
我和茂头儿后来在衡山路、永嘉路、建国西路上遇见过几次,我赶着上班,只好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有一次下班正好一路,我们推着车边走边聊走了一段路。他跟我说:“小孙,现在有些人真有能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又买房,又买汽车,你看看现在街上的汽车多了多少啊。我还是骑我的老坦克,觉得挺自在。”我问他身体可好?他说:“还行,我每天总去公园练练拳脚,我八十多岁了,你看我精神还好吗?”我劝他少骑车,毕竟上了年纪了。他说:“没事儿,我自己会掌握分寸的。”我们俩到衡山路口分手了。
还有一次是个冬天的早上,下着小雪,我从太原路赶去永嘉路译制厂上班,在太原路建国西路口的菜场那里碰见他,还是骑着老坦克,车前网兜里有一棵大白菜,一根萝卜,还有几根大葱。他戴着一顶棉帽,脖子上一条大围巾,一付棉手套,脚上一双大头棉鞋,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老伴给他缝制的那个布口袋,里面好像还装着点什么。他满脸皱纹,眉毛也白了,还留着一嘴的白胡子。我说:“茂头儿,这么早,下着雪,你还出来买菜,骑车可当心点啊。”他准备刹车下来……“别别别,别下来,我得赶着去上班,你慢慢骑,下雪了,当心点。”“哎,哎,再见。”我看着他从建国西路往东而去……
一路上我总想着,茂头儿这样一个朴实、憨厚,又倔的老头,不正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代表吗。几十年里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地工作着,生活虽然艰苦,但总是知足,只要有一点点改善,就会满足了。他从不攀比从不抱怨,自己有什么条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茂头儿,你跟我说过,有些人真有能耐,有那么多的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也有些人的能耐是不正当的,他们当官、贪污,利用手中的权发大财,而且让自己的亲朋好友也从中渔利。现在党中央正下决心收拾这些贪官,腐败分子,你在天堂一定能看到祖国真正兴旺发达的明天。你们吃够苦了,咱们不能让下一代还这样,勤勤恳恳工作,却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茂头儿,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