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
上世纪八十年代无疑是新时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然而九十年代以后,曾经的“黄金一代”作家中有许多人或搁笔或转行,相应的,一些文学评论家也已转向其他艺术领域。很多人说,这些作家其实是被闸在八十年代里,始终出不来。究竟新时代的洪流给八十年代作家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日前,韩少功、马原、何立伟、刘恒、孙甘露、徐星、叶兆言、格非、礼平、黄子平、陈村、程德培、吴亮、张新颖等十多位知名作家和评论家以及岳雯等80后评论家聚集在思南文学之家,以“作家的历史与历史中的作家”为题举行座谈。
陈村调侃自己“被视为那种过气文人已经很久。”韩少功笑称,很佩服吴亮,搞了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给大家送送温暖。论坛上,很多作家透露正过着种树种菜的生活,但他们并不服老,也没有与世隔绝,在时代潮流中与文学一样被边缘化的他们,虽然有着很多困惑,但依然在思考自身与历史、与时代的关系,依然坚信文学的价值与意义。
时代变化中的文学与八十年代作家
格非:我在上海呆了将近20年,到北京已经15年,慢慢觉得城市生活也可以写,《隐身衣》写的时候感觉非常好。我有乡村生活,这个生活是现在很多人不了解的。今天的社会,我个人认为是一个大家倾向于用空间来替换时间的社会,而且趋势越来越严重。今天的社会从整体上来讲,乡村社会已经结束,或者说正在快速结束过程中。从农村出生的作家非常清楚历史,祖祖辈辈生活在农庄里面,有些故事已经被讲几百年。中国人历史观和西方人大不一样,我们在处理时间与空间问题上,仍然有空间性概念介入。我们很希望通过一个结构来描述时间变化,比如在诗歌当中会通过典故、通过不断引述提到过去朝代的事件。不管从小说叙事,还是诗歌创作来讲,中国文化历史性线性不断往前走。但是这个过程正在结束。我最近在构思一个关于乡村的故事。我非常清楚,老家的村庄早就没有了。当我回到乡村,跟那些不知道是农民还是城里的居民聊天,发现他们是外人,完全不像我小时候记忆里的跟传统有关系的乡民。当然他们不是城市居民。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有很不真实的感觉。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有非常大的刺激,不是在写作技术层面,直接来自于你的身体,你的感受。目前,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今天所有中国作家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接下来我要写城市还是仍然写农村?我在清华教书,学生对于写乡村的作品已经无法忍受,现在的读者和学生不需要非常漫长的一个历史讲述。当然有作家可以从乡村过渡到描写城市,这是大家都会想到的一个选择,但是我自己不太赞同,我认为我们可以重新创造一种方法来涵盖这个历史。
韩少功:这样一个时代正在过去,现在我们肯定站在越来越远离时代主流的境况之下,在这个境况之下谈历史,有很多感慨。本人也在种树种菜。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真是很幸运,真是占了历史的便宜。现在看到很多年轻作家写的东西,我心想,我们各方面素养、知识面都不如现在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的机会比我们差多了。作家面临的历史有两种,一种是革命性阶段的历史,可遇不可求,一个作家碰上这样的时代太幸运了,我们中国作家几乎30%或者50%碰上,在座很多作家赶上一个小尾巴。实际上,更多的历史时段是一种没有革命出现的时段。我们下一步面临的是沉闷的时期,在这个时候要有一些思想准备。
刘恒: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心词是思想解放。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所有大大小小的文学都会成为社会事件、思想事件。文学在思想解放中处于重要的地位,在整个世界文化当中也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对文学进行评论的评论家的权威性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个时代在在八十年代末上海的一次会议后终结了。真正推动社会、影响社会的是政治文明。九十年代初,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整个中国处于经济大发展阶段,文学被彻底边缘化。文学边缘化后,所有围绕文学的评论哪怕再有见地,逻辑性再强,哪怕是天才的结论都没有权威性。在整个社会当中,文学的话语权被剥夺,或者严重削弱。我不知道自己当时选择影视是什么理由,当然我有合理的理由,我15岁当兵最初创作的作品就是电影剧本,最后回到电影剧本圆我早年的文学梦。而且在剧本行业里取得江湖地位后,有一点自得其乐,不仅带来写作上愉快,也带来经济上愉快。如今,文学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丧失了地位。每个人每天阅读的书有多少?我连莫言的小说都没看,是我没有兴趣。我老伴讽刺我,晚上躺在床上给你一本书就睡着了。物理多样性在你面前时,文学很悲惨。但是,欧洲的中世纪是宗教黑暗世纪,真正打破这种黑暗的是文学著作,文学的力量,这种支撑现在仍然有意义。不管科技、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文学永远有意义。为了文学聚在一起时,我们肯定是同一个宗教的人,我们是一个文学家庭,我们在精神血缘上是有共同血缘的人。
孙甘露:最近阿城写了本新书《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以他的这种智慧见识,很长时间不写小说,仅仅是一个能力问题吗?当然这里边每个人都有现实的原因,到底八十年代后,每个作家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变化?进入九十年代后,对这一代人来说,好像在历史上,在宇宙中间旅行中,有一个时间窗口忽然打开,这一批人一下子被历史抛了出去。但是每个人形式不同,像王朔,九十年代突然停滞,后来忽然发表《我的千岁寒》等一系列作品。这些作家从资质、能力、才智上都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一下子所有人都处在这样一个处境上,所谓历史,给八十年代作家到底带来怎样的冲击?作家对小说叙事、小说写作产生质疑。这一代作家究竟怎么看待自身的东西,对置身其中或者刚刚过去的历史有怎样的认识?有一种东西好像被抛掷出去,在另外一个空间变化,现在好像另外一个时间窗口又打开,这些人是不是重新回来?
陈村:从甲骨到后来的竹简再到纸头,书写材料的改变,给文学带来巨大变动,改变了某种文学逻辑。我们知道十几年前,中国开始有电脑,后来有网络。网络文学开始,那么多网站开始卖文学,那么多年轻人可以随时读小说。所谓网络作家,每天至少更新五千字。读者希望一日三更,而且在下面骂你,说你写得很差,当然他也没走,所以那些人还是兢兢业业地写。这种变化对文体的破坏,导致现在变成叙事文学独大,变成类型文学独大,出现大量玄幻、穿越、不城不乡这样的作品,赢得大量的读者,他们就觉得这样的故事过瘾好看,会被这个吸引。那些是主流。在这些情景下,我们的支流怎么形成,诗歌、短篇小说等方面的杂志没有公家支持很多都倒闭了。从整个文学生态来说,以后还会有变化。这些新的技术很深刻地影响了文学的生产、流通、消费。在这种情形下,以后会怎么发展,以后文学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也许以后我们的书就是甲骨文了。
黄子平:很多人说,你们很多人其实是被闸在八十年代里面,始终出不来。一谈起八十年代眉飞色舞、洋洋自得。凭什么一讲历史,就变成八十年代?其实人和历史的关系有两种,一种和历史同步,跟着历史走,时代潮流滚滚向前,顺流而下。最后当然是失败的,因为历史往前走,你已经停下来,或者淹没在历史里面。另外一种想要做历史的旁观者,袖手旁观,像周作人这样的,其实也是一种失败,因为跟历史毫不沾边,最后当然还是卷到历史里面。针对八十年代作家来讲,好像也有这种情况,要不到山里种西瓜,要不顺流而下,跟着进军大潮。回过头来思考,作家和历史的关系,是不是只有那两种可能性,要不与时俱进,要不袖手旁观。想到八十年代我最喜欢的哲学家尼采,他说过一句话,要在你自己身上活出这个时代的矛盾。这句话提醒我们,作家与历史的第三种途径是我们既卷入里头,同时把这个时代的种种矛盾在自己身上活出来。因为文学和写作其实是某种逃避,说到底是对历史的逃避,写作把现实变成非现实,变成文字。这种逃避其实是开通一种通道,通过这种通道通向非历史,或者通向某种瞬间,通向某种永恒。
张新颖:马原、格非、孙甘露等这样一代人,把我变成评论文学的人。那个时候可以很清晰地说,苏童在哪一期又发表了小说。这样的过程有一定普遍性。作家有作家自恋的形式,我作为一个读者也很留恋青年时代对阅读的自恋。到今天回过头去看,其实每个人都发生很大变化。也许在这之前,很多代的人没有历史,他的一生可能停留在某个点上。可是八十年代过来的作家,他的生命在发生变化,而这个变化不管变得好还是不好,都变成有历史、有长度、有累积的一个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讲,一个个体的生命变成有历史的一个个人,我觉得是一件好的事情。
也许暂时搁笔,但从来未曾离开
马原:我一直把我前一甲子看成一辈子,我现在是第二辈子,我可能也是我们这代人中比较幸运的一个。从十几岁开始写小说,写到大概40岁的时候离开小说。我和朋友们聊天也说,我见许多前辈,比如钱钟书停笔时也是我停笔的年龄,之后他当老师当学者。很多年我个人以为我大概也是这么一个轨迹,国外也有很多类似例子,中青年写书,中晚年改行做别的事情。从2011年开始,我又突然想写小说,写了好几个长篇,完成了四部,还有二部待修。2011年到现在,个人状态特别好。也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这段时间书出得太频繁。自打七年以前生了场大病,我现在过的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早晨6点40分闹钟响,我和我老婆一起起床,她给孩子做饭,7点半送孩子到五公里外山下学校上学前班,我扫院子,洒扫庭除,每天喂鸡喂狗喂鱼,很开心。我跟少功谈我的感慨,在那里你不哲学都哲学。因为没有办法,每天看到的是自然本身,每天看到的是形而上本身,这种生活非常奇妙,有一点冷清,但是无限美好。我甚至都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写一本思考人和自然的书,我想这一辈子至少有一两本这样的书。
叶兆言:其实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晚辈,在我们写东西时,对我们来讲,八十年代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从我自己来讲,八十年代非常漫长。过去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那写,没有为什么要写的理由。我比较喜欢写作,干不了别的事。今天有一个机会,重新聚在一起,不管文学有用没用,能不能留在历史上,能写就写一点。《唐诗三百首》那么有名,没有收录以后的诗。每一个写作者都可能会一样。作家当然有很多使命,既然进不了《唐诗三百首》,如果写作能够让你感到快乐,或者让你觉得有意义,就可以了。
徐星:这十年我一直在拍纪录片,媒体通常问我同样的问题,以前写小说,现在怎么拍纪录片了?我回答的是同样一个答案,其实我没离开,我还在做,现在做的是可视文学。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一个载体,我不是一个拍事件的人,我要求自己拍的所有东西要有细节、有人物,最好有故事。以前做电影,剪辑真是拿剪子一本一本剪,现在技术发达,非常好,一个人如果有电影梦,拿一个机器学一点简单的编辑处理,能做一个你的电影。我觉得这个技术对书本文学一定有特别大的冲击,因为这个时代是一个读图时代。我对文学有一点新体会,我还是用镜头在写,以前是用笔,能发掘出很多的感知,乐趣无穷。
何立伟:最近,长沙文联帮我搞了一个展览,我把30年来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派生的东西:文学活动、摄影、漫画、水墨文人画全部呈现出来,一个非常立体的,其实是以文学为中心的展览,也是可视文学,效果很好。我的展览里还有很多文献性的东西,包括手稿,很多文学活动资料。从中我看见了时间,而且看见了时间中的情感。现在文学边缘化,一种原因是电视、互联网、游戏等抢夺了阅读的时间。那个时候读的东西是很有集体记忆的,我刚才在博客上转了一下思南读书会的资讯,马上一个70后的朋友问,礼平是不是写《晚霞消失的时候》的礼平,礼平进入一种阅读记忆,这是很了不起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就是因为他的东西有一种很好的情感记忆在里面。有情感的东西是超越时间的。现在的文章,很多我是不懂的,像韩寒、郭敬明的书一出来,居然有那么多粉丝,但这种东西很多年以后,我相信不一定进入大家真正的阅读记忆,因为没有那种情感共鸣的东西。现在的文学越来越边缘,越来越丧失读者。我在这次办展过程中,感觉到用文学留住时间,留住记忆,是一个作家对历史负责的一种态度。
礼平:那个时候写的小说,引起很多高层重视,很多非常有名的评论家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地来谈。我感到受宠若惊、无言以对,不是这么个事,怎么来跟你说。我的话跟别人实际上没有沟通,打动人的很多东西实际上被误读了。我思想上很解放,但是有顾虑,发现小说这里有个容量,可以倾泄我的一些胡言乱语、胡思乱想。发表以后我挺得意,这能唬人的,唬年轻作者。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我完全失去判断力。我这几年住在山里,在重读中学课程,也在思考,现在的教育是这个样子,问题出在哪呢?我就读原著,比如看牛顿的原著,笛卡儿的原著,还去看化学史、数学史。我发现这个世界太荒谬,好多课程是错的,比如中学时我们学的化学概念是错的。然而我跟有些化学家谈了以后,他们居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程德培:我不会上网,短信原则上不回,我生活在这个大都市,到现在连一个人坐地铁都不敢,实际上很无聊的一个人,觉得自己一天一天老了,掉了两颗牙齿会伤心好几个月。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重新装模作样写东西。八十年代写的东西出名的时候,连老婆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她为什么嫁给我,都和这个有关系。现在儿子和老婆虽然不和我吵架,但是看到我写东西,总觉得是个怪人。我也无所谓,自己写,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觉得自己活得对得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价值,有没有人读,不是我所关心的。
80后评论家眼中的八十年代作家
岳雯:这样大规模集体会议,对我而言很恍惚,一直在梦境的感觉。我在思考,作为没有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人,你们的黄金时代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世俗层面上讲,各位老师都是那个时代的文化英雄,都能让我们回想起一段历史。我羡慕的不是那些,我羡慕的其实是各位老师与经历的那个时代同行、同呼吸的感觉,能够触摸到时代的真问题。对于我们而言,看不清现在中国到底怎么回事。面对今天的中国文学,我每天阅读大量最新的小说,可是让我感觉到非常疲惫很灰暗。我承认有很多作家写得很好,让人很惊喜,但不是很激动,没有触摸到个人处境的激动,更多的是他们在追逐一个个的个人,但那些个人好像不是我,这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可能很多老师已经归入田园,在种树在养鱼,和这个时代隔绝开来,也有老师没有停止写作,思考时代的问题,但这些思考因为缺乏大的时代氛围,时代的文学不再和时代同呼吸共命运。
黄平:某种程度上,80后这代人其实是八十年代的结果,其实诸位是历史的见证者,乃至于历史的创造者,诸位创造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孕育了我们。八十年代很多问题在今天依然没有结束,需要得到文学思想乃至于思维行动上的回应。当然,今天确实有各种各样的文学阻挠八十年代历史重新被激活,郭敬明的幻城式的文学是文学界乃至批评界共同反对的一种文学。八十年代历史虽然称为历史,其实依然在场,一直没有结束。在今天,尤其需要对历史重新反省。同时,只有真正深入到历史中,重返八十年代,才能更看清今天的文学作品。
项静:刚才韩少功老师说,他们是占了历史便宜的人,现在的年轻作家非常有才华,也写得非常好,但是没有获得相应的历史关注度。各位老师是我所接受的整个文学史中一个既存的现实和文化的英雄,你们的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可能是历史碎片化之后,人的一种归属感,我们特别希望个人跟时代有关系。以自己的力量,很难产生这个关系,有时我们会希望有一个媒介,有时会把自己的愿望投射到上一代作家身上,我们觉得他们对这个时代有责任,他们应该呈现出这60年的历史,能够满足我们对历史的渴望。
金理:他们回忆当中,历史是一点点生成的。对于我来说,他们的历史已经凝固,这种凝固对于我来说,压力特别大。吴亮老师、程德培老师,他们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研究对象是贾平凹、王安忆等。我的研究对象也是这些作家,但这种表面上评论对象一致的背后,差异非常致命。当我开始研究他们时,这些作家已经完成经典化。当吴亮老师、程德培老师写的时候,这些人物只是有着模模糊糊的经典的可能性。刚才有老师在吐槽郭敬明、韩寒时,很明显我背后有同龄人说了一句:“谁说的。”我们坐在两种声音之间,很残酷,我们很失职,没有办法沟通这两种声音,没有办法以文学批评语言告诉前辈,为什么大家很不屑的写作者有可能代表当下青年人的心声。这样的压力和惭愧也是我再次出发的起点。
木叶:我还是相信文学。现在的读者似乎对于严肃文学不是那么倾心,但越到黑夜的时候,可能越会出现真正的文学黑马。而且这个文学的黑马会更加耀眼,更加闪亮。为什么很多人在召集会议,在写,很多人在评,这也说明文学的魅力。不知道前边是光亮还是暗色,继续往前走,这就是文学家的魅力和文学家的胆识。比如说陈村老师、孙甘露老师、马原老师、刘恒老师,在小说阵线上曾经搁笔了一段时间。马原曾经出过两本书《纠缠》《牛鬼蛇神》,也未必得到很多人的赞扬。无论怎样,这个过程都是很文学的人生。这世界上可能存留不下多少真正的天才和大师,但我真的希望改变既有文学史的作家就在这里,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