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2012年1月,大连一媒体发布消息:女子为夫治癌筹钱,愿意预售20年劳动。报道引起不少大连人关注,然而,该女子的消息又迅速销声匿迹。是丈夫病重放弃治疗,还是已经筹到了治疗费?人们对事件的结局充满疑问。
2013年10月,大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传来消息:经过治疗,新闻中患癌的丈夫病情已得到控制,可以正常生活。但让人惊奇的是,他的治疗费,并非来自妻子预售劳动,而是来自曾遭遇病患劈腿的前女友。
前女友为何要放下恩怨,施以援手?本刊特约记者采访了这位前女友、在大连开有智能车库和一家最夕阳兴工养老院的周慧清。她坦诚地道出真相:援助的出发点,只是报复当年的被无情伤害,可没想到,生活,让报复转了一个温暖的弯……
2012年春节,周慧清和几个朋友正在海南度假,手机收到一条转发过来的短信:“各位亲朋好友,我是庄燕。我丈夫王向军患了皮肤癌,需要80万来治疗。我已经在媒体上预售劳动。如果您有能力,请帮我一把,大恩永世难忘!”
这条短信是周慧清一位在IBM工作时的老同事发来的。惊讶过后,周慧清心里一阵阵冷笑:“庄燕、王向军,你们也有今天呀!”
周慧清是辽宁沈阳人,1999年,她考取了大连理工大学后,与邻班男生王向军相恋。王向军来自沈阳法库农村。
有一次,周慧清丢失钱包,被王向军捡到,两人因此结缘。大二期间,王向军以周慧清的名字为名,开发了一套股票风险评估软件“HQ一号”,向周慧清表明自己的才能和爱。被一个欣赏的男人记在心里的感觉让周慧清陶醉,两人坠入爱河。
2003年,周慧清大学毕业,进入IBM大连分公司工作。王向军母亲因为心梗去世,他回家奔丧耽误了找工作。2004年年初,周慧清向公司推荐了王向军。结果,经过笔试、面试,王向军的成绩在所有应聘者中排名靠前。
当时,周慧清所在的项目组有一位女同事怀孕回家待产,正好有空缺,周慧清便找到项目组负责人庄燕帮忙,想让男友也进入自己的部门。
庄燕,比周慧清大6岁,工作认真、业务强,但因说话语气强硬,公司员工对她又敬又畏,而她在个人问题上也因要求高,沦为了“剩女”。周慧清发现庄燕在上班路上给流浪猫喂食、帮助一名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扔垃圾后,感觉她不像大家想象的冷硬,主动与她走近。长久相处下来,除了上下级关系,两人也成为朋友。王向军背女友上医院、晚上在公司大门外守着女友加班、论文获奖等事情,庄燕时有耳闻,加之王向军应聘时表现不错,庄燕就顺了周慧清的要求,将他要到了自己的项目组。
周慧清私下请好友上司多给男友表现,好让他立足。她单纯地以为,男友工作顺利了,两人5年的爱情就可以开花结果了。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越来越多的接触后,庄燕喜欢上了王向军的能干、细心;王向军也欣赏庄燕的严谨、成熟。2005年春节前,庄燕安排王向军与她一起到日本出差。其间,庄燕向王向军表达了倾慕,王向军怦然心动,两人很快发生了关系。
从日本回来后,王向军非常后悔,向周慧清坦白了事情经过,因为无法同时面对两个女人,主动辞职离开公司。周慧清自小没受过气,对爱情更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她跑到庄燕办公室,当着同事们的面,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她辞去IBM公司的工作,同时向王向军提出分手。
被男友劈腿、被上司夺爱,两个亲近的人带来的奇耻大辱,将周慧清伤得体无完肤。她将与王向军的合影剪得粉碎,眼泪流了一晚又一晚。得知周慧清的情况,周慧清的大学同学朱宏飞与她取得了联系。
朱宏飞比周慧清大一岁,大连人,父母做海产品生意。大学时,在男女生比例失调的理工类大学,成绩好、又俏丽的周慧清如一只花蝴蝶,引得朱宏飞四处追逐。他请周慧清在五星级酒店吃饭,气温降了,就买来羊皮手套送给她。得知周慧清接受了王向军的感情,朱宏飞请室友在外买醉了一晚,但第二天,依旧大方送上祝福。当时,周慧清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朱宏飞就像恋爱的小插曲,很快被她遗忘。此后多年,朱宏飞一直是周慧清的好友,与她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慧清失恋之后,朱宏飞组织同学聚会、带她打电玩、旅游,并再次向周慧清提出交往的要求。朱宏飞温暖的肩膀让周慧清踏实,2005年10月2日,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周慧清将原来IBM工作时的许多老同事请来参加婚宴,极大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结婚后,朱宏飞对周慧清无微不至,她颈椎不好,两人每次外出订酒店,朱宏飞连酒店枕头的软硬度都考虑进去,事事都给周慧清安排得非常周到。婚后,周慧清看淡感情,一心追求成功。在夫家的帮助下,她和多家新楼盘合作开发智能立体车库。
2008年,周慧清生下女儿婷婷。在忙碌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交往中,周慧清变得沉稳和从容,只是当初被王向军和庄燕伤害的一幕,像一个流着血的污点让她感觉疼痛。周慧清清晰地记得:2007年6月,得知庄燕和王向军二人登记结婚时,心底的恨让她几乎要去闹场子。
周慧清曾以为:那场情殇之后,她和庄燕、王向军三人会从此陌路,可在冬季海南融融的阳光下,这条短信又将周慧清心底的痛和恨都撩起来。盯着手机短信看了许久之后,她拨打了那位老同事的电话,索要来庄燕的联系方式,然后发去短信:“很佩服您卖工救夫的义举,如果您肯屈尊低就,或许,我可以给您80万。周慧清。”把名字写上去的时候,周慧清感觉一股恶气出口的快感:你不是要救丈夫吗?看你有无脸面和勇气来面对一个被你横刀夺爱的旧人?!
大约一个小时后,周慧清接到了庄燕的电话。庄燕先是表明自己预售劳动绝非儿戏,然后感谢周慧清的好心,并确认她是否真有诚心。似乎担心周慧清否定帮助,庄燕讲起了她与王向军这几年的经历——
王向军离开IBM后,就在庄燕的介绍下进入她朋友的一家网络公司上班。2007年,两人结婚。2010年年初,王向军脚背一块长有黑痣的地方开始大面积溃烂,到医院检查,是患上了肿瘤中恶性程度最高的黑色素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皮肤癌。电影《非诚勿扰2》中,孙红雷所饰演的角色就是因为患此癌,最后选择跳海自杀。而当时,庄燕怀有两个月身孕。
病情确诊后,王向军不想耽误庄燕,决定放弃治疗;可庄燕认定,有病就要治。为了救丈夫,庄燕打掉了孩子,然后不顾公司挽留辞掉工作,带着王向军北京、上海、广州四处求医问药。王向军被病痛折磨,身体越来越差,但看到庄燕为了他每天奔波,就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两年求医耗尽了两人的积蓄30万,为了让王向军使用针对皮肤癌的特效药,还欠下20万的债务。
2011年底,庄燕得到消息:大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受诺贝尔医学奖免疫疗法抑制癌症的启发,尝试着在体外培养免疫力细胞的对抗能力,以达到对包括皮肤癌在内的一些恶性肿瘤进行抑制。但如果病情不稳定需要去重症监护,整个治疗费需要60万。为了救丈夫,庄燕想到了向媒体呼吁和群发短信,寻求帮助……庄燕哽咽着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80万对于向军就是生命,恳求你,再大的恨也放下,帮帮我们……”
周慧清告诉庄燕:自己在海南,回到大连再联系。
2月底,从海南回来后,周慧清给庄燕打去电话,表示要到庄燕家里探视王向军。庄燕说出了两人位于大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旁的出租屋的地址。周慧清驱车过去时,王向军因药物作用在卧室的床上休息。
而几年不见,庄燕的模样变化得让周慧清几乎认不出来:昔日圆润、精神的她憔悴干瘦得如一阵风就能吹走。再看两人竟然住在一套只有四十多平米的出租平房、而房里还是黑白电视时,周慧清喃喃自语:“你们过得可真够苦的!”庄燕一边给她让座,一边坦然说道:“命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说着,目光扫向了开着门、在里间沉睡着的王向军,那目光中的温柔让看在眼里的周慧清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周慧清告诉庄燕:对于生意成功、身家过千万、婆家家底丰厚的自己来说,拿出80万并不难。但她不可能白给钱,一切得看庄燕到公司后的表现,让庄燕考虑清楚。不想庄燕很快就回复:“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还是那句话,命最重要。”
周慧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第二天,她给庄燕安排工作:到她与朋友合开不久的最夕阳兴工养老院当杂务工,给老人收拾、清洗床单、衣物,兼做养老院的清洁。这是养老院中最底层的职位,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在做,月薪两到三千。庄燕没说什么,换了工作服就开始洗洗擦擦。周慧清远远地看着,内心一阵阵感叹,却没有她想要的报复的快感。
周慧清原本以为,从当初月薪过万的白领变成杂务工,这种繁琐又低级的杂务工工作,庄燕忍受不了几天就要辞工。可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庄燕依旧任劳任怨地工作着,有时老人们生活不能自理,弄脏了床单,她也二话不说,就拿过去清洗。
一个月后,周慧清按照对庄燕的承诺,把王向军送进医院接受治疗。该院介入科张教授给王向军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张教授认为,王向军尽管在一些大医院接受过治疗,但这些都不是最适合王向军的最佳治疗方案,他的病情不容乐观,如果再不能得到治疗,患者最多还能活一年。
周慧清当即一次性给医院打了20万,让医院先通过多学科诊疗模式MDT,对王向军体内的癌细胞进行控制,为后期的进一步治疗做准备。
有一天,周慧清带几个朋友到养老院谈项目,刚走进大厅,就看到四五米外、身穿工作服的庄燕和两个打扫卫生的老阿姨坐在电梯旁边的角落里。庄燕看到她,站起来欲打招呼,又不知说什么。周慧清愣了一下,走向电梯时,向她挥了挥手,算是回应。电梯上去后,有个阿姨很好奇地问庄燕:“你和周总很熟吗?”
“嗯,关系还可以吧!”庄燕含含糊糊地回应了一句。另一个阿姨纳闷地说:“有关系你还来做这又脏又累又没钱的事?你这么年轻,赶紧找周总给你换个工作!”庄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庄燕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半年。半年中,周慧清像一个主考官一样,一直在暗中观察庄燕的表现。庄燕的忍耐和淡定,让周慧清充满疑惑、也引她思索。
有天晚上,周慧清到医院探视一位生病的朋友,离开时,意外在走廊上看到了庄燕的身影。她好奇地跟过去,发现庄燕竟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厨房里往一个盆里倒煎好的中药。满头大汗的她抬头看到周慧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轻声解释说:“医生开了一个中药方子,让我每晚在向军睡前用药水擦脚。我今晚下班后买药到医院就晚了,直到现在才弄好。”
周慧清就看着她端上药水走进病房。王向军看到她来了,有些不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提出自己洗药水脚,但庄燕制止了,说每次都是她洗。周慧清就站在边上,默默地看着庄燕蹲在地上,慢慢为王向军洗脚。药水开始很烫,她用毛巾沾一点水,就轻轻吹几下,再往王向军的脚上擦。中药水的味道并不好闻,周慧清站在边上都有些受不了,可庄燕整个脸都在盆上方,热气覆盖了她半个身子,她却没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看到这里,周慧清心里不禁颤了一下:如若此刻,服侍王向军的,是她周慧清,她会有如此地细心周到吗?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周慧清明白过来:庄燕之所以能忍受她不怀好意的工作安排,并安之若素,是因为她心里装着对王向军的爱。这个当初被她视为卑鄙无耻的夺爱女人,对王向军是真心的。一个女人能这样爱一个男人,就算再坏,也坏得让人同情和怜悯了。
这一刻,周慧清感觉心里某种坚硬,在悄悄融化……
从医院出来后,周慧清打开车窗,让夜风习习吹来,静静坐在车子里,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当年,周慧清和朱宏飞闪婚后,她努力工作,事业一步步成功,却未好好感受和经营自己的婚姻。朱宏飞一直容忍她,明知道她心里对王向军仍有旧情,却从来不干涉她,不但给她事业上无私的支持,还用自己最真诚的爱意温暖着周慧清受伤的心。
2007年做生意之初,她上当被骗,损失近百万,她自己后悔得整夜睡不着觉,朱宏飞却从未说过一个重字。2009年11月,周慧清和丈夫带着孩子在大连棒槌岛玩时,看到海里有人在冬泳,她不无佩服地说:“这人真有勇气,纯爷们!”
朱宏飞以为她嫌他不够爷们,不顾阻拦,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就跳进海里去。周慧清惊得再三叫他,他才上来。结果回去后就患了重感冒,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当时,周慧清问他为何这么做,他把头一昂:“我不想让我爱的女人和女儿看不起我!”这些年,她一直在事业上攀爬,只为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后悔,回想起这些被忽视的细节,周慧清心里暖暖的。她突然想到一句话:怨恨,看似是对别人的惩罚,其实是对自己的桎梏。报复了庄燕,我并没有换来幸福。
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朱宏飞像往常一样,将女儿哄睡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她。见她回来,朱宏飞端上来一碗酸枣仁汤。一月前,周慧清开始睡眠不好,朱宏飞陪她看了中医后,开了这个方子,让每晚睡前一小时服用一碗,有安神作用。周慧清已经连续喝了好多天,今天再端起汤,眼眶却红了,那一口口的汤也从未像今晚这样别有滋味。
第二天,周慧清抽空去给朱宏飞配了一些专门治男人脱发的药。朱宏飞一年前开始掉发,脑门前越来越光,她一直没重视。现在她知道,自己该为丈夫做点什么了——这不仅是她对丈夫的回报,也是她的心愿。朱宏飞高兴地道谢,看着他的样子,周慧清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一刻,她对庄燕竟生出感激:是庄燕让她顿悟感情,让她彻底拔出深扎在心中的那根“刺”。
顿悟这些后,周慧清开始真心实意地帮助庄燕夫妻。她请庄燕当了敬老院的主管,全权负责敬老院的日常工作。同时预支她20万来还之前的欠款。
2013年1月,鉴于王向军病情已稳定,医生决定采用介入微粒栓塞治疗法阻止已有肿瘤的发展,同时,用王向军的血液,在体外培养特异性细胞免疫抗原,以坏死的肿瘤为诱饵,暴露给免疫系统中的“侦察兵”——树突状细胞,激发自身免疫抗原,从而对黑色素毒瘤细胞进行抑制,整个周期需要6个疗程,需要10万左右。周慧清毫不犹豫将钱存进医院账户。
幸运的是,9个月的治疗疗程后,王向军的病情终于得到控制,开始下床走路。而周慧清又另存了20万在王向军的户头上,那是他后期治疗所需要的费用。
王向军出院之后,庄燕、周慧清、王向军和朱宏飞一起来到老虎滩公园的大海边。毕业10年,他们各自经历着,启迪着自己并丰富着别人。他们知道,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无数的痛苦,重重的矛盾和艰辛,才使人成熟起来。四人面对着大海站着,内心有一个共同的声音:怀感恩之心,珍惜身边之人,让爱永远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