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1958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早晨,我出生在陕北子长县涧峪岔公社高新庄大队高家峁则生产队一户祁姓家庭。据父母亲讲,我出生时倒也顺利,可万万没有料到,胎盘在母腹中怎么也生产不下来。我至今都不懂胎盘迟迟生产不下来的危险性,只听人说,那是要命的事情。所以,当时惊慌得一家子人不知所措!
那时,偏远落后的山乡缺医少药,患了病,只能听天由命地硬抗!实在支撑不住了,才用一些土办法医治。有的人家,实在没办法时还会请来巫神跳神,期望禳病驱邪,消灾免难。这怎么可能呢?有多少人就是在这样的折腾之下一命呜呼的。面对母亲这种危急情况,一家人急得毫无办法。父亲不甘心母亲就这样离开人世,便虔诚地在锅台上打起了香柱,一边焚烧着黄裱纸,一边不停地叩头,祈求神灵救救母亲,救救这个苦难而不幸的家庭!
不知是父亲的虔诚感动了神灵,还是母亲命大,经过整整一天的折腾,傍晚时候,胎盘终于从母亲腹中生产下来,一场危及生命的事故终于化险为夷。
母亲平安了,家人才记起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理睬我这个幼小的生命了。此时,我正赤身露体躺在炕头的一角,身体冻得发紫,嘴唇乌黑,已经奄奄一息了。母亲扭过头望了我一眼,说:“这是个克星娃子,既然快断气了,就送他上路吧!”父亲抱起我准备往山里送的时候,感觉到我还没有彻底断气,犹豫了一阵,最后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将我留下来,呼唤家人把我包裹起来。
没想到我的生命力如此顽强,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睁开眼,就东张西望,吃饱了就呼呼大睡了。
母亲说,我小时候很好抚养,很少生病,吃饭从不挑食,身体健壮,常常引得村人们的羡慕。平时不生病,但一生病就不得了。那时候具体是几岁,患的什么病,我现在已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烧得特别厉害。我的父母、哥哥、姐姐们都上山劳动去了,将我一人留在家中。在他们看来,我患的只是小病,大不了是感冒,完全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必寻医诊治(事实上偏远乡村也很难找到医生),睡上几天自然就会好的。就这样,我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一个人躺在炕头上不吃不喝,全身颤抖体如炭烧,身子似乎一会儿悬在半空,一会儿跌倒在地,浑浑噩噩,仿佛自己完全不是自己了。
不知躺了多长时间,高烧最终怎么退的,病怎么好的,我全然不知。总之,我顽强而又幸运地躲过了一劫。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怕!高烧到了这种地步,体温肯定上了39℃甚至40℃,否则不会神智不清的。假若体温降不下来,必将会伤及神经系统,也许会导致耳聋眼瞎或其它后遗症。再说重一点,说不定就会丢了性命。然而,我太幸运了,竟然在没吃药没打针,也没人照料的情况下,硬是挺过来了,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没有留下后遗症,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呀!
童年的我,对什么都好奇、新鲜。鸟儿为什么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它们不怕从空中掉下来吗?每逢春天和秋天,必定有一群群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鸣叫着,从天空掠过。不同的是,春天由南向北,秋天则由北往南飞罢了。我不知它们的出发地在哪里,更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我抬起头,一直目送着它们从视线中消失。我甚至担心它们能否忍受一路上的风吹雨打,会不会在途中发生意外,就这样默默地为它们祈祷着。天有多高?天上是否住着大人们所说的神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真的是龙王爷在擂鼓、照镜、泼水吗?明明看到一颗星星从苍穹中滑落下来,就掉到山那边的深沟里,可次日翻过大山,下到谷底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这究竟是为什么?天上真的有天河吗?牛郎和织女每年七月初七真的会见面吗?如果要会面,是不是要喜鹊上天给他们搭建天河桥,直到七月十五日会面完、拆了天桥之后,方可返回人间?我甚至每逢这段时间,仔细地观察起喜鹊的动向来。真的,这段时间是很难见到喜鹊的,即便偶尔见到一两只,也是羽毛蓬乱、萎靡不振。月亮为什么比太阳暗淡?月亮上是不是真的住着嫦娥、玉兔?人为什么会生老病死?父母会不会死去?我会不会死去?这些自然界和生活中的现象,常常令我思绪万千。可是任凭我绞尽脑汁,伤透脑筋,就是解不下,悟不透,常常是心中充满好奇,眼前一片茫然。
记忆中的春天是一年四季最为美好的季节,尤其是每年清明前后。这时候,天气逐渐变暖,时不时下起濛濛细雨,空气湿润润的,清新爽朗,沁人心脾。山坡上,桃花开了,杏花开了,红的似霞,粉的如彩,是那么撩拨人心。梨花、苹果花、杜梨花、洋槐花也渐次开放,白的如云似雪,纯洁无瑕,更显得恬淡素雅。我和伙伴们光着脚丫子在潮湿的黄土山路上奔跑着,软绵绵的黄土,脚踩上去心里痒痒的。那无尽的欢快,使人兴奋得不能自已。春天也是播种的季节,大地刚刚解冻,农民们就赶着毛驴往山里送粪,吆喝着牛儿上山犁地。种的第一茬庄稼是豌豆,那是早熟作物,也是接济口粮的作物,农历四月初八就可采摘豌豆角角,或生食或煮熟食用。到了农历五月底六月初,豌豆由绿变黄,标志着已经成熟了,农民们会将豌豆及时收回来,碾打后,兑上少许小麦和其他豆类磨成杂面,成为当时过节食用或招待亲朋客人最好的饭食。山里妇女虽然不识字,但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茶饭,将那杂面擀得薄如纸,切得窄若韭叶,下到锅里煮熟捞出来后,倒上早已调制好的干羊肉加洋芋丁汤,人们吃起来是那样的香甜可口。至于家人和我们小孩子们是很少能吃到的,要吃只能吃和杂面(杂面擀好后切成块状,放到早已做熟的洋芋块、豆角或酸菜的锅里,和起来食用)。要吃到纯捞杂面,需等到过节,平时只能等客人吃完剩下少许,母亲才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吃上两口。
夏天是最好玩的季节。因为气温高,不怕因衣不遮体、袜不裹脚而受冷受冻。不,为了利索,也为了舒服,干脆从早晨起来就不穿衣服自由自在地玩耍。印象最深的是中午和晚上。夏日,昼长夜短,加上中午气温很高,大人们吃过午饭,往往有午睡的习惯,有时睡在窑洞的土炕上,有时就躺在院子硷畔的树荫下。而我们这些“碎脑”娃娃却怎么也睡不着,偷偷地下到河湾里逮蝴蝶、追鸟雀,在树荫下逗蚁虫。玩够了,也玩腻了,就下到沟底,用黄土“锁坝”,蓄水,又戏起水来,直玩得浑身上下全是泥巴,连脑袋、面颊都未能幸免,只露两只黑黑的眼睛,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下午呢,往往同大一点的孩子们一起,吆喝着牲口,到水草较为丰盛的沟湾里、山腰间拦放。牛儿、驴儿悠闲地啃着青草,我们这些憨娃娃,不是在黄土山坡上“溜马马”,就是在草湾里追逐嬉戏。那时候,虽然山峁光秃秃的,植被稀疏,可河湾里的青草长得很是茂盛,泉水到处都是,不仅是牛驴等牲畜牧草的好地方,也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赤脚踩在寸草上,软绵绵的,就像踩在绒毯上一样舒服。玩累了,口渴了,趴在山泉边咕噜咕噜地喝上几口泉水,是那样的甘冽凉爽,沁人肺腑。夜幕降临前,我们赶着牲口,人欢马叫,相互簇拥着向家中赶去。夏天的天气变化异常,往往早晨起来风和日丽,甚至整整一个上午天气还好好的,可中午一过,有时还等不到中午,天上就悄然生起许多云来,那云越滚越大,愈积愈多,不一会儿便狂风四起,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眼疾脚快的跑回家中,反应慢、腿脚笨拙的,非淋成个“落汤鸡”不可。最惊心动魄的是下冰雹,农民们千辛万苦种下的庄稼,哪能经得起冰雹的袭击?于是农民们就拿起马勺、锅盖、盆盆罐罐,急切地敲打起来。总之,能敲响的东西都可以敲打,以此吓唬雷公驱散冰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也照着大人们的样子使劲地击打。也许是巧合,有时下一阵就过去了,庄稼、瓜果并无大碍;有时却不显灵,任凭你怎么敲打,怎么声嘶力竭地呐喊,冰雹照样下着,打得树叶纷纷落地,打得鸟雀四处逃窜,打得瓜果遍体鳞伤,打得庄稼成了光秆,打得山野发白。这下遭了大年馑,“受苦人”灰不塌塌的,有的妇女竟然嚎啕大哭,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有时傍晚,不经意间,西北方向忽然间就压过来铺天盖地的乌云,闪电一阵紧似一阵,沉闷的雷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那狂风从云头冲了出来,排山倒海般翻滚过来,顿时,天空昏暗,大地一片狼藉,人、牲畜轻飘飘的,腿脚不由了自己,任凭怎么使劲,怎么也无法前进,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被风浪推打得四处飘荡,怎么也靠不了岸。如果动身早,离家近,就会平安地回到家中。倘若雨大、天黑、路滑,弄不好还会丢了牲畜和人的性命的……夜晚,为了乘凉,或在院子里铺上席毡,或卸下门板,在院子里支上床铺,一家人便睡了上去。天空深邃,星星稠密而闪烁,若明若暗;沟湾里蛙声不断,相互争鸣;树林草丛间,萤虫鸣叫,演奏着一曲曲优美动听的乐章;一阵轻风吹过,身上凉飕飕的,好不快活惬意!为了防止蚊虫叮咬,父亲就会点燃早些时候准备的野艾,放到身旁,蚊虫就只能避退三舍了。此时,父亲便半依半躺着身子,抽着老旱烟,仰望着天空,给我指辨着星球和星座,北极星、天狼星、北斗七星,猎户座、狮子座、织女座、银河系……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懂得那么多,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一辨认着,感到那么神秘,那么令人惊叹!在蛙鸣虫吟声中,在清风吹拂下,在探寻星系间,我们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秋天是金色的世界,也是收获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黄澄澄的梨子压满枝头;金灿灿的玉米挺着胸膛,向人们炫耀着它的丰腴;金黄的谷穗,像狼尾巴似的,压弯了谷秆;还有那娇黄的糜穗,随风摆动,翻着细浪……这时节,是农民们最兴奋的时光。是的,辛辛苦苦大半年,终于有了收获,怎能不高兴呢?于是,男女老少齐动手,上山割谷子、捋糜子,下沟掰玉米,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我们小娃娃们不会收割,就提了小筐,跟在大人们后面拾谷穗、捡糜穗。虽然捡拾得并不多,但总算有所收获,常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要不,就结伴上树摘果子,在山野里打打闹闹。当然,这种行为是大人们最不高兴的事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想想,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迫切需要帮手,而自己不但给大人添不上手,而且还到处胡折腾,一不小心还会从树上摔下来,这不是给大人添乱吗?可小孩子怎能理解大人的心思呢?谷子、糜子收割了,玉米掰了,就到了刨洋芋、剜蔓菁、拔萝卜、摘南瓜的时候了。唉,农民们就这样,整整一个秋天,收了这样收那样,根本没有半点喘息的时间。洋芋、蔓菁、萝卜收好后,因腾不开手,暂时不往家中搬运,而是就地挖一个土窖,将收获的洋芋或蔓菁、萝卜倒进去,上面盖上洋芋蔓子、玉米秆子或一些杂草,最上面再覆上土压实,以防受冻。待秋收彻底完了腾开手,再慢慢往回运。农村人种植的杂粮多。其间,还要抽空拔黑豆、捋荞面、卸梨果……庄稼收获后,还要碾打。于是,就将那割倒、捋倒的谷子、糜子、荞麦、豆子,一一背到场里(农民们在院落附近修建的专门碾打庄稼的场地),分类摞了起来。待全部背回来后,再开始碾打。碾打庄稼全靠人工,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靠牛驴踩场或由牛驴套上碌碡,一遍一遍地转圈踩碾;众人排成两行,一遍一遍地用梿枷击打。踩了,碾了,打了,又将庄稼的另一面翻过来继续碾打,直至碾打尽为止。碾打完的秸秆,用杈子挑到一边堆了起来,将碾打下的颗粒连同汁土扫成一堆,然后用木锨铲起去扬场,通过风的作用,将质量较轻的尘土吹到一边,剩下便是颗粒饱满的粮食了。场里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似的,大家便很公正地分给每一户。各家将粮食装到袋子里,或毛驴驮或人背,很快送回家中,颗粒归仓,这下才真正完成了一年的劳作。无论收成好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冬季比现在要冷得多。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衣服单薄的我们,往往冻得鼻青脸肿。按理,辛劳了一年的农民们应该好好歇息了。可“受苦人”生来就有受不完的罪,冬天自有冬天的活计,哪顾得上休息呢?砍柴、拾粪、放羊、捻毛线、织袜子、滚碾推磨,农活一样接一样。做完自家的活,还要干集体的活,大会战、积肥、开会,同样忙得不亦乐乎。而我们,有时也给大人们当个小跑或帮个小手,但更多的是玩耍,踢毽子,搧“元宝”,捉迷藏,打碗碗,滑冰,套鸟……现在看来,这些游戏不算什么,而且土得掉渣,但那时我们玩得竟然那么兴奋,那么着迷,有时竟然忘了回家,忘了吃饭,经常招来大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一次又一次的数落和打骂!冬天,不仅人的日子不好过,小动物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猫头鹰、狐狸、黄鼬等野物,忍饥受寒,惶惶不可终日,不时发出凄惨的哀叫。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设下种种圈套,引诱它们上钩,不是用炸药炸,就是用毒药毒,要么就背了猎枪,翻山越岭寻找机会去捕捉。……记忆中,那时候冬天的雪比现在要多得多了,有时还没有完全到冬季甚至农历九月下旬就开始下雪了。那雪下得足有一尺多厚,人踩上去半个腿都不见了。大人们忙着扫雪、铲路,我们却兴奋地追逐嬉戏,相互打起了雪仗。雪有时下个不停,一会儿为雪粒,沙沙作响,寒风将雪粒吹打在脸上,还蛮疼的;一会儿又变成了雪花,洋洋洒洒,飘飘荡荡,似仙女从天而降。举目四望,满眼全是雪的世界,天地混沌一片,不知哪是天哪是地了。我们这些娃娃迎着风雪尽情地奔跳,要么,仰起头,让那湿漉漉的雪花飘落在自己的脸上或嘴巴中。那是多么的舒心浪漫呀!
小时候的我十分淘气,脾气很坏。由于贪玩,常常惹得大人生气。为此,曾挨了母亲不少的打骂。而我又不服输,往往爱顶嘴,越顶嘴,母亲越生气,我便越会遭到母亲的打骂。记得有一次母亲打骂得很凶,情急之中,我忽然想到了装死。于是,我憋住气,硬是不呼吸,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这可吓坏了母亲,立刻丢下手中的农具,脸变得煞白,一边哭喊着,一边跑过来抱住我,急切地呼唤着我的乳名。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慢慢地“缓”了过来。晚上,当母亲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父亲后,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训斥。从此,母亲再也不敢打骂我了。村里的孩子们也常常喜欢和我一起玩。有时,外面挨了打,回家又不敢给大人说。即便说了,还要遭到父母的责骂。只是有一次,我在追赶村里一个孩子的时候,因为追不上,就十分生气地将手中的拦羊铲子向对方砸去。可当时这孩子在山路的上坡,我在山路的下坡。我将拦羊铲子掷过去后,并没有砸中他。慌忙中的他,顺手拾起来,反向我砸了过来。我哪能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冷不防,那掷过来的拦羊铲子不偏不倚地砍在了我右眼畔靠近太阳穴处,顿时鲜血直流,我便连疼带吓嚎啕大哭。这下可吓坏了在对面家中院子推磨的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袒护我。她撂下手中的活,一边急急忙忙从坡里跑下来看我,一边声嘶力竭地骂着对方那个孩子和他的父母。还好,因为没有砍在致命处,在母亲用黄土揉搓下,总算止住了血,不几天就痊愈了;可是我的右眼畔上却永远留下了一道疤痕——那是自己的拦羊铲子给自己留下的伤疤,多少年来用头发盖着。现在回过头来想,倒有些后怕,假如那“家伙”砍在太阳穴上,假如砍在前额上,假如砍在眼睛上,假如……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父母生养的孩子多,对我们根本抚养不过来。我小的时候,几乎是在我亲爱的二姐背上度过的。或许二姐心粗,或许我调皮,或许我注定要遭此一难,有一年的一个冬日,天气暖和,母亲到我大姐家去了,父亲和兄长也出去干活,家中只丢下我和二姐。后来我听二姐说,母亲走后,我便哭哭啼啼,怎么也乖哄不下。二姐为了乖哄我,讨我欢心,就领我到自家脑畔上玩耍。在路过一个羊肠小道时,我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滑落下去。那山坡足有二三十米高,上面较陡,中间横着一条路,下面是一道杏树缓坡,再往下便是成年累月山洪冲刷形成的一处深谷。我失足滑落后,已失去了自控能力,任凭自己随着惯性往坡下滚去。从陡坡滚到那条小路上,依然没有落定,继续往杏树坡下滚去。眼看就要滚到谷畔上,再有一两秒时间就要滚到谷底。但就在这万分危急的一刹那,谷畔的一棵杏树将我拦住。我的二姐见状连哭带叫,发疯般地从坡上跑滚下来,一把将我抱起,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好在我的意识清楚,应答自如,但一条腿疼痛难忍,无法站立。不一会儿,脚腕和小腿肿得像碗口般粗壮。二姐将我背回家中,父母回来后,当然免不了对二姐的一顿数落和责备。家里人没有领我去看病,这是因为,一方面那时山里缺医少药,看病要到三四十华里外的公社驻地的医院去。作为山里人,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谈何容易?另一方面,也没钱治病。在他们看来,我的生命没有危险,至于脚伤(不管伤筋或骨折)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忍一忍就过去了。就这样,我在炕头整整躺了三个多月,直至次年清明后才慢慢康复。
写到这里,我想顺便将随后发生的两次灾难也提及一下。
还是刚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在大队所在地的高新庄村,距我家5华里山路。由于路远,加之我的年龄较小,上学难免迟到早退。一旦迟到早退,老师是要罚站的,甚至不准上课。为了赶时间,小小年纪的我几乎一路都在拼命地奔跑。有一次早晨,由于跑得较快,一不小心竟然绊倒在地,一下子滑落到路畔下的一个山水窟窿里。那窟窿很深很陡,根本爬不上来。整整一天,我待在那个窟窿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无论我怎么呼喊,就是没人应答。学校们老师还在埋怨我又旷课了,准备与家长理论一场;家中大人总以为我又逃学了,说不定跟村里那些“坏小子”四处游荡玩耍去了!眼看天快要黑了,而我饥寒交迫,一股凉意倏地袭上心头。我禁不住想,这下我是真正地完蛋了,喉咙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已经无力气喊出声了,而路过的人又寥寥无几。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就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洞口外行人的脚步声。我以为这是幻觉,或者是在梦中。可侧耳细听,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继而伴随着人的咳嗽声和牛的哞叫声。是的,这不是幻觉,更不是梦呓,而是就在现实中。我揪了揪头发,掐了掐胳膊,分明有知觉,并且隐隐作痛。我还没死,还有生还的希望!我兴奋极了,用尽了全身力量,憋足气,拼命地大叫了一声。那位赶牛回家的人,忽然听到路边山水窟窿里有人呐喊,先是惊讶地停下脚步,继而便走到了洞口。当听到洞中我的呻吟时,他才明白有人掉进了山水窟窿里。经过一问一答,仔细辨别,他断定是我,便立即回到家中,唤了另外一个人,拿了绳索,来到洞口。在他们二人的努力下,终于将我从洞中吊了上来,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才告诉了我的家人。拯救我生命的二位好心人,一个是王青山,是我的“干大”;另一个是高仲山,是我的叔伯姨夫。如今,我已到了花甲之年,二位好心人却早已作古。但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救命之恩,常常心存感激,常常想起他们!
另一件是我已上了初中的事。我家对面住一户人家,姓张,因排行老二,村人们习惯地称他为“二老张”。二老张夫妇养了很多孩子,只存活下来三男两女。此时,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大女儿后来因逃荒落户到了河南许昌地区的鄢陵县,大儿子张聚宝一家也步其后尘,安家到了河南。那时,年景不好,为了逃命,二老张的老婆,带着两个小儿子也逃荒到了河南,家中只留下二老张一人照门。每周放学回家,有时我就给二老张做伴,一起睡觉。有一年冬季的一个晚上,我照例给二老张做伴。由于窑洞冷,夜晚就在炉灶里生了炭火,后又倒入焦炭,让其慢慢烘暖窑洞,并将门窗紧紧掩实。万万没有料到,半夜里,焦炭发旺,火苗窜出灶口,顷刻一氧化碳气体充斥着窑洞,而我和二老张吸了一氧化碳后中毒闷倒。我只感觉到,睡梦中的我头胀痛很厉害,但就是醒不过来。就这样整整熬了一夜。直到天亮,太阳照在沟底,一位村人借二老张家中的水桶用毛驴驮水,却怎么也唤不醒主人。情急之中,他猛地推开门,这才发现我和二老张被炭烟闷倒。于是,他赶快开门窗,透了空气,驱散了一氧化碳,将我们一一抱到院子里。后来又唤来了我的母亲,告诉了事故的原委。整整一个上午,我头闷耳聋,身子发软,视线模糊,半倚半坐在窑洞的墙壁下,经过风吹、太阳晒,渐渐才恢复了元气,又奇迹般地躲过了一劫。
吃饭、穿戴、睡觉是我小时候最窘迫而且记忆最深刻的事情。一家人常常因为无粮吃、吃不饱饭而犯愁。从我记事起,吃的就是粗茶淡饭,苦菜、糠汁是家常便饭,就这还满足不了我们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夏天昼长夜短,农民们的苦活也多,锄地、收割麦子、翻麦地等。可为了节约口粮,晚上往往不吃饭。我们兄弟姊妹们饥肠辘辘,常常埋怨母亲,岂知苦活最重的父母也空着肚子,忍饥受饿。实在饿得不行了,母亲就让我们采摘一些桃杏充饥。一家人可怜巴巴地坐在院里的凉席上,你望着我,我看着你,那无言以对的情景以及母亲无奈的目光,在我幼小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衣着打扮就更不能提了,有时竟失去了尊严。兄弟姊妹几乎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你穿了他穿,他穿了你穿,洗了又洗,补了又补;不是没有纽扣就是断了裤带;至于赤身露体那是常有的事。为了节省衣服,也为了干脆利索,夏天我往往不穿衣服,“羞耻”二字早已抛到脑后。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得花红柳绿、整整齐齐,我是多么羡慕呀!但羡慕归羡慕,就是没办法!你想想,一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钱呢?为了体面,出门在外、赶集上会,往往借用别人家孩子的衣服撑一下“门面”。最不争气的是鞋袜,山里条件艰苦,道路崎岖不平,爬山下沟、风里来雨里去,新做的鞋和冬天织下的毛袜子,穿了没几天就破了,只能由母亲和姐姐们再钉补一下,可这又能穿几天呢?所以常常穿的是烂鞋烂袜。尤其是冬天,脚冻得发肿发烂,疼痛得欲哭无泪,难以入眠!
我家长期住的是土窑洞,还是父母年轻时出24石米从我三姑手里买的。那时,父母在七八华里外的祁家墕居住,只生下我的两个姐姐。父母也想离开老家,另谋生路,就从三姑手里将那两孔窑洞买了下来。后来,我常听母亲讲,买了三姑家的窑洞买对了,自从离开老家搬到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人丁兴旺,家庭平安,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兄弟四人和一个妹妹,这是父母尤其是母亲一生最为荣耀和自豪的事情。用母亲的话说:“有人就有一切!”要知道,因为没有儿子,父母曾经受了多少人的气!往往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没想到在父亲43岁之后,中年得子,先生了我的大哥,接着又生了我和三弟、小妹和四弟,由无儿一下子变成拥有四个儿子,这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呀!此后,父母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腰杆也硬了,倒引得那些无儿少女的村人羡慕的目光,他们明显地感到祁家已家大势众了,所以在我父母面前,说话做事有了分寸,留了后路,再不敢那么趾高气扬、不屑一顾了。
我家购买的窑洞属单家独户,坐落在村子谷底小半坡上,现在看来那是滑塌地带,滑坡的痕迹清晰可辨。窑洞就打在滑塌的土坡上。那是一个独立的小滑塌土台,两边有两条深浅不一的小沟。奇怪的是,两条小沟里都有泉水奔涌,一刻不停地侵蚀这个土台。如果遇上大雨,山洪侵蚀得更加严重,两条小沟变得愈来愈深,脑畔背后和坡洼下,不断发生塌土,使本来就不结实的土窑洞变得岌岌可危。我清楚地记得,三孔土窑洞的窑顶、窑帮和窑面都曾发生过塌方,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为了不要再发生新的塌方,父母叫了几个帮手,给窑顶撑了柳椽,给窑帮支了木板,塞了干草,给窑口接了檐头。每当打雷下雨,一家人蜷缩在炕头,不敢入睡,生怕窑洞坍塌。母亲一遍一遍地祷告上苍,让雷雨快快过去,保佑一家人平安。
童年是美好的、幸福的,也是艰辛的、痛苦的。但是,我毕竟从那段朦朦胧胧的岁月中走了过来。终于有一天,我至今都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也不知道究竟是几岁,我敬爱的父亲、母亲将我送进了学堂,开始了我人生的启蒙教育。从此,我走上了求学道路,走向曲折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