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长江
一次案情分析会上,王队作总结发言。说着说着,话就有点跑偏儿。他说,有些同志,工作上不思进取,吊儿郎当,个人生活又是一塌糊涂,简直是给人民警察的形象抹黑。参会的干警们先是一愣,面面相觑,之后眯眼一乐。有些同志,指的就是杨伟,谁心里都明镜似的。
当时杨伟就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一听,火腾地就上来了,摇摇晃晃站起身,佝偻着虾米腰,说,王铁,瞧你那王八德行,你还少跟我这含沙射影。有话明说,装什么孙子呀!
王队没准备,刚要喝口水润润嗓子,一口水没喝利落,喷了一桌子。有人赶紧抓起桌上的纸巾,递给王队。王队用纸巾掩着口,剧烈地咳嗽着。
怎么的?今儿就骂你了,有能耐把我这身警服脱了,算你牛逼。杨伟踢开椅子,没等王队作出什么反应,便甩门而出。
杨伟不怕,怕啥呀?他和王铁,一年进的刑警队,又是一个师傅带的。他是师兄,王铁是师弟。不就是他会往上爬吗,有啥呀?他当他的官,我当我的兵,干吗这么挤兑人呢?这阵子,杨伟就觉得王铁看他的眼神不对,似笑非笑,不像憋着好屁。
回到办公室,杨伟叉着双腿,斜靠在椅子上,瞪着眼,喘着粗气。手机响了,他没接,还响。掏出来一看,是刘贵成。
杨伟调整了一下情绪,将手机放在耳边,说,二哥,啥事呀?
小伟,干啥这半天才接电话?是不是又开会哪?
噢,噢,是。有事呀?
没啥事,今儿我和你嫂子都没上班,晚上想包点饺子,过来一块吃吧,咱哥俩儿一块喝点。
杨伟犹豫了一下,说,行,正愁晚上吃啥呢,下班我就过去。
挂了电话,杨伟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办公室的同事陆续回来了。杨伟用眼睛瞄着他们,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同事们开始还憋着,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小赵,憋着憋着,扑哧一下乐了。
哎呀,伟哥,我太崇拜你了,你真太强了,你没瞧王队那脸色呀,猪肝啥样儿他啥样儿。不过,伟哥,冲动是魔鬼,我觉得你太冲动了,对你没啥好处,珍重吧!小赵说着,伸过胳膊,假模假式拍了几下杨伟的肩膀。
小子,这些哥都明白,哎,哥几斤几两自己知道,看来,这刑警队我是呆不住了,哪天没事儿咱们一块喝点吧,就算为我饯行。杨伟斜着眼睛,把屋里的人整个瞄了一遍。
悲壮,过了啊,伟哥咱不带这样的,多大点儿事呀!小赵说。其他同事也说,是呀,王队也就是那么一说,明天没准儿就没事儿了。
没事儿?不会的。杨伟心想。王铁这个人他太了解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他那心眼子多去了,话说回来,这小子也是真有本事儿,办过几个大案,在市局也是挂了名的办案能手。杨伟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也知道自己应该深沉点,快大半辈子了,工作上没立过功,没获过奖,在刑警队警衔是最低的,生活上,结过两次婚,也离过两次婚。甭瞧上班的时候,那帮小子都哥哥长哥哥短的,背地里也经常拿他打哈哈,瞧不上他。想到这,杨伟心里有点难受。又一想,管他呢,爱咋咋地吧!
下班,路过传达室。师傅从窗口伸出头来,说,小伟,你……你……进来……一下。
怕啥来啥。杨伟上着班心里就嘀咕,就怕下班师傅截他。说起师傅,杨伟一直非常尊敬。这些年,甭管他怎么不着调,逮谁跟谁较劲儿,但只要师傅说一句话,准蔫儿。师傅也是命不济,干了一辈子刑警,大小功立了不少,眼看就要提副处了,结果在一次任务中中了一枪,子弹打穿了肺部,命差点没了。好歹抢救过来,人也一下子废了。一口气,不说话还行,一说话就喘。结果副处没当上,让他提前退休又不干。只要身体扛得过去,他没事就往刑警队跑。后来王铁当了刑警队长,遇上有啥难办的案子,还请他过去帮忙分析案情。好家伙,师傅美得什么似的。直到有一次,吐血了,王铁吓得够呛,就再也不敢请师傅了。师傅也知趣,再来,就在传达室坐着,瞧见了,打声招呼,没瞧见,没瞧见也得等下班再回家。师傅从前有过一句话,所有的徒弟里头,就王铁和杨伟在他心里头占地方儿。一个省心,一个操心。
杨伟硬着头皮,进了传达室。师傅瞧着他,突然乐了,抬起手,你……你……也忒……不是玩意了,他……是队长,又是你……师弟,你咋……就……师傅剧烈地咳嗽着。
杨伟赶紧过去,扶着师傅的肩膀,说,师傅您快别说了,我错了,行不?我这就上外边买点东西,提溜着上他家门口等着,承认错误去,您千万别上火,啊!千万别上火!
杨伟实在不忍心看着师傅喘气,一句挨着一句,不给师傅说话的机会。说完,扭头就跑。
杨伟从商场出来,手中拎着几样熟食,正赶上公交车进站,紧走几步上了车。刘贵成住在富乐村,租的两间民房。杨伟坐在车上,想起这么多年,刘贵成似乎是他唯一的朋友了,突然有些伤感。
二十多年前,杨伟二中毕业,高考没考上,父母实在没辙,狠下心让他去了汤河口中学补习。刘贵成就是那时认识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杨伟管他叫二哥。来年高考,杨伟勉强考上了警校,刘贵成落榜。后来,刘贵成结了婚,媳妇叫春兰,杨伟也认识。再后来,有了孩子,两口子一心为了孩子的学习,咬牙从山里搬下来,在开发区各自找了一份工作。紧紧巴巴,苦熬苦业地供着孩子念书。不幸的是,孩子十五岁那年暑假,几个孩子偷着去水渠洗澡,刘贵成的儿子刘小宝就再也没上来。那一天,杨伟正在会议中心执勤,接到信儿,立马赶了过去。在水渠边,两口子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坑人呀,两口子辛辛苦苦把他养这么大,再过几年就要出息了,人却死了。从那年开始,刘贵成两口子像是一下子蔫了,生活得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乐趣。这几年,才好些。
走进门,刘贵成两口子刚好包完饺子,正在收拾桌子。杨伟把熟食递给春兰,说,二嫂,啥馅儿的?春兰虽然小两岁,但杨伟一直称她为二嫂。
韭菜鸡蛋的,你过来吃,还能有别的馅儿。春兰笑着说,你瞧瞧,请你来吃饭,回回还让你买菜。
行了行了,赶紧着吧,快把菜切了,让我哥俩儿先喝着。刘贵成说。
二哥,着啥急呀?我又算不上什么客人,隔不了两天就上你家蹭酒来,等二嫂煮完饺子一块吃吧!杨伟说。看见刘贵成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了?身体没啥事儿吧?
没事,最近上班有点儿累。
什么没事呀?他们单位刚体检完,说他肝上长东西了。春兰在外屋说。
咋回事呀?
没事儿,别听她瞎说,脂肪肝,现在谁没有呀。
确定吗?没再细查查,照个CT啥的?
照了,检查完立马就照了,大夫说没事儿,叫不规则性脂肪肝,没事儿。哎,还说我呢,我瞧你这腰怎么越来越弯了,快成罗锅了。
强直性脊柱炎,就这样儿,岁数越大腰越弯,没治。你知道张嘉译吗?演电视那儿个,我瞧,他也这毛病,走道撅哒撅哒的,谁都没治。
春兰把菜端上桌儿,饺子紧接着也端上来了。三个人围在一起,都倒上了酒,春兰半杯,杨伟和刘贵成整杯。一边喝着,一边说着。
多年以来,杨伟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和刘贵成两口子的生活密不可分了。他觉得,在他们的家里,更有一种家的感觉,有一种亲切感,随意感,自己的家倒像是别人的家了。即使,在自己的家里,有着他的两段婚姻,但是那里已经没有家的味道了。可悲呀。四十多岁的了,结过两次婚,到如今还孑然一身。失败!
杨伟的第一次婚姻,挺正常的。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了。想要孩子的时候,媳妇怀上了。后来流产了。流产了,流产了也正常呀,再怀呗。后来就不行了。原因在媳妇。杨伟在结婚前就知道,媳妇是个文学爱好者,好写个东西,小说呀,散文什么的。后来,就迷上了上网,一发不可收拾。杨伟挺高兴,经常拿着小报跟别人吹,瞧瞧,我媳妇,我媳妇写的。流产之后,媳妇像是变了一个人,写还是写,可是没日没夜地写,写困了,抽烟,没的写了,喝酒。疯了一样。杨伟觉得,这可能是流产刺激的。没有办法。原本媳妇是有工作的,人民教师,孩子没了之后,书也教不了了,工作也辞了。突然有一天,媳妇跟他说,她要换一个活法儿。要离婚。要远走他乡。吵了,闹了,婚离了,人走了。一去渺无音讯。有一阵子,杨伟感觉跟做梦似的,这叫他妈什么事呀,好好的一个媳妇,疯魔起来就跟有病似的。
就是这个疯魔的前妻,在数年以后,又给了杨伟一次刻骨铭心的打击,说打击有点轻,应该是霹雳。有一天,杨伟接到了前妻的电话,说要从外地回来一趟。这是前妻离家出走之后,第一次与他联系。
杨伟一头雾水,说你在哪呀?
前妻说,承德。
承德,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承德?
是呀,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这次主要是去一趟北京,顺便过去看看你。行吗?
行呀,那还不行?来吧!杨伟回答。虽然是这么多年音信皆无,虽然是一次糊里糊涂的婚姻,但是千年修得共枕眠,毕竟人家还想着顺路看看你。杨伟心里多少荡出一丝暖意。
前妻来了。杨伟接到电话,到楼门口迎接。一辆黑色广本慢慢停在楼前。前妻从车里出来,手中拽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司机是个男的,冲杨伟点点头,从后备箱里取出几样礼物。
来,闺女,叫大大。前妻抱着小女孩,走到杨伟跟前。小女孩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大。杨伟的脑袋“嗡”地一下,视线有些模糊,耳朵里突然出现一种“啧儿”的尖叫声,经久不息。整个人就迷了。
前妻和她的女儿,还有那个最终确认为前妻丈夫的男人,一家三口在杨伟的家中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在杨伟的记忆里,前妻和他讲了好多好多,讲到个别的地方还流了泪。她的丈夫坐在她的身边,将小女孩揽在怀里,始终面无表情地保持着沉默。临走的时候,前妻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他。然后说,要到北京领一个奖,顺便带孩子玩儿两天,回来的时候就不过来了。
悲催呀!杨伟清醒之后终于明白,前妻当初和他离婚,完完全全是一个圈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他甚至怀疑前妻的流产,都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切源于在网上认识的那个男人。可怕呀,女人!可悲呀,杨伟。一个被一个女人蒙在鼓里数年的男人。前妻送给他的是一本厚厚的小说。扉页上写着:杨伟先生雅正。操!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杨伟的头疼得厉害。他伸了一下懒腰,指尖触到了一个人的脸,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皮肤。哎呀!杨伟猛然坐起身。
怎么了?刘贵成掀帘儿从外屋走进来。杨伟再一看,躺在床上的是春兰。
二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杨伟低头瞧了一下自己,穿着衣服呢。
醒了?忘了吧?昨晚上喝多了不没回去吗?咱仨都不少,瞧你二嫂,还没醒呢。刘贵成翘着嘴角,笑了一下。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谁要陷害人民警察呢,哎,你啥时候起来的?
我也是刚起来,把外屋收拾了一下。赶紧洗把脸吧,该上班了。
杨伟下了床,穿上鞋,脸也没洗就走了。他先回了一趟湖光小区的家,蹲了一会儿厕所,刷牙洗脸,这才上班。
到单位,屁股刚坐下,小赵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说,伟哥,你没来的时候,王队过来了,瞧你不在,说等你来了,请你过去一下。
行呀,我这就去,看他能把我怎么着!杨伟起身就走。
哎,伟哥,淡定,一定要淡定,冲动是魔鬼。小赵笑着说。
走进队长办公室,王铁正在往茶杯里倒水。杨伟晃里晃荡走过去,直接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王铁扭头瞧着他,问,要不要给你沏一杯?闺女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味道不错。
行呀,来一杯就来一杯,昨晚上酒喝多了,正有点儿叫水。
王铁找了一个纸杯,放上茶叶,倒上水,端到杨伟旁边的茶几上。也不坐下,屁股靠在办公桌上,瞧着杨伟。杨伟抬了一下眼皮,目光正好和王铁的对上。瞧着瞧着,两个人都乐了。
伟子,昨天那个事儿,我得给你道个歉,对不起啊,话有点重。不过,你也得给我道个歉,还没谁当面那么骂过我,你是头一个,那口水差点没把我呛死。
那是你在喝水,要是我在喝水,被你那么一说,一样儿,也得呛。杨伟抿了一口茶,嗯,不错,回头你让丫头给我带点儿,不过王队,昨天我让你那么一说,心里这堵呀,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心想,这还是我那个师弟吗?怎么变着法儿往我这伤口上撒盐呢?
嗨,过去了啊,刚才你还说昨晚上喝酒去了,你这个人我还不了解?吃嘛嘛香,干啥啥不行,甭跟我瞪眼,这是实话,也就是我这么说你,别人谁理你呀?还有师傅,昨晚上到我们家去,一个劲儿让我多体谅你,你说,师傅说一句话得费多大劲儿呀,我能说什么?
停,王队,你就别提师傅了,咱俩是师傅这根藤上的两个瓜,一个长得好,另一个肯定孬。
真操蛋,你说说就没谱儿,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个人的事我不管,我也管不了,工作上的事儿呢,你也得往前奔奔了,上上心,办几个漂亮的案子,待遇、工资方面我也能替你说上话,不过,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四十多岁的人了,再没点儿追求就完啦……
从队长办公室出来,杨伟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对呀,这不是王铁的一贯风格呀,本以为是一场暴风骤雨,怎就成了和风习习了?到底是当官的,心胸就是开阔,眼界就是宽,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就是高。又想,自己在刑警队这么多年,大小案子从来没挑过头儿,始终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跑,名呀利呀自然得的就少,可是,真要让自己顶上去挑头儿办案,行吗?这小子不会是给我下个套吧?
几天之后,刑警队开了一次会,把各组分工重新做了一下调整,杨伟被任命为三组组长。会后,刑警队一片哗然。杨伟,要能力没能力,要体力没体力的,竟然当了组长,行吗?最不得劲儿的就是小赵,他原来是三组的代组长,本想着哪天把那个代字去掉,没想到让杨伟抢了去,心里一百个不舒服。
杨伟更是诚惶诚恐,虽然早先从王铁口中听出点意思,但任命真是一下来,还是有点懵。他也瞧得出来,很多人对这个任命不服,尤其是小赵。说句老实话,小赵干得挺不错的,能力不说超强,但至少比他要强。杨伟想来想去,爱谁谁吧,既然任命了,就干吧,慢慢来呗。人呀,不怕不要脸,就怕给脸不要脸!
当了组长,杨伟的腰比以前直了很多,里外透着一种意气风发。工作上也积极主动多了。组长,再小也是个官儿呀。一次路过传达室,杨伟看见师傅在窗户里笑着,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心里这个敞亮。
刘贵成连着几天叫他过去喝酒,他都嚷着,没空儿,过两天再说吧!
怎么老没空儿呀?有那么忙吗?刘贵成有些不高兴了。
二哥,你等会儿。杨伟转身出了办公室,在电话中压低声音说,二哥,你不知道,我这不刚当上组长吗?人前人后不得做出点样子呀?
组长呀,我还以为是局长呢,至于吗?行了,爱当啥当啥,当啥也没我啥事儿,上次我跟你说那事儿没忘了吧?
啥事儿?
你瞧,我就知道你这耗子记性儿,不都说好了吗?星期天带我和你二嫂回趟老家,房子挺长时间没人住,也该打扫打扫了,顺便看看小宝,眨眼又一年了。
哎哟,二哥对不起,星期天是吧?行,没问题!那天我真喝多了,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
星期天一早,杨伟开着自己的捷达,来到刘贵成家门口。按了几声喇叭,春兰提着大包小包的走出来。杨伟打开后备箱,帮着把东西放了进去。问,二哥呢?
嗨,昨晚上他们单位给他打电话,非让他今天上班,不去不行,我说那今儿就不回去了,他说没事儿,你们该去去。春兰一脸的无奈。
二哥那破单位,上班时间也没个谱儿。杨伟说。
唉!春兰叹了一口气,甭说他了,我那单位也一样,忙的时候忙死,闲的时候闲死。你二哥早就说,再干几年,等养老保险上够十五年,我们俩就都辞了,回老家种树去。
两个人边走边聊。车子出了城区,沿着宽阔的大路一路向北。大山里的空气就是透亮,夜里又刚好下过一场雨,路面和路边的山还是湿漉漉的。不到一个小时,帽湾村就到了。杨伟来过刘贵成的老家,是在多年以前。房子还是那幢房子,但由于长时间没人住,显得破败了很多。和左邻右舍重新翻盖的房子相比,更显寒酸。春兰从邻居家拿来钥匙,进了家门就开始点火烧水,水烧开了,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水杯,杯子里已经放好了茶叶。沏好茶,把水杯放在外窗台上。春兰就开始了忙活,进进出出,一趟一趟地往外抱,该晒的晒,该洗的洗。杨伟伸着手过来帮忙。春兰说,不用不用,你就在外边找个凉快地儿呆着,水给你沏好了,渴了就喝,实在没事儿,你就出去在村儿里转转,爬爬山也行。
杨伟张着双手,也不知道帮忙弄点啥,索性拿着水杯,出了院门。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杨伟颇有一些感慨。如今的帽湾村和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街上安了路灯不说,地面全部用灰砖铺地,很多农户弄起了民俗接待。怪不得二哥想辞了工作,回家种树呢,回来干啥不行呀?弄个农家院不也挺好。只是二哥家的房子差了点,回来后还得重新翻盖一下。
一圈转回来,杯子里的水也喝完了。院子里挂满了刚刚洗过的床单被罩,弥漫着一股肥皂的香味。杨伟走进堂屋,掀帘进了东屋。就听“哎呀”一声,春兰抱着膀子嚷着,快出去,快出去。
杨伟嘿嘿一乐,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吓我一跳,咋不关上点门儿呀?
站在院子里,杨伟仰头看着村南的大山,听着屋里“哗哗”的水声,想着刚才撞见的白花花的胸脯子,心潮澎湃。一会儿,春兰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脸上泛着红晕,说,身上又是汗又是土,好歹擦了擦,谁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进院也没个动静。
嗨,我哪知道呀!杨伟挺尴尬。
两个人也没再说什么。春兰把晾着的床单被罩抻了抻,天儿好,再一会就能干了。春兰进了屋,又出来,说,小伟,上屋歇会吧,我刚换了床单,壶里有开水,想喝水自己倒,我先去村东头看看小宝,一会儿就回来,回来随便弄吃的,咱就回去。
杨伟说,行。
过了二十几分钟,春兰回来了。杨伟见她眼睛红红的,便说,算了吧,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我看也全干了,咱俩去汤河口随便吃点就得了,也省得点火做饭,还得麻烦。春兰想了想,说也行。就该收的收,该叠的叠。收拾妥当,关好门窗,锁好街门,把钥匙又送到了邻居家。家里长期没人,钥匙放在邻居家多少有个照应。
在汤河口简单吃了点饭,两个人就开车往回走。一路无事。回到城里,把春兰送回家,已经两点多钟了。
回到家里,杨伟悠悠呵呵地也没事干,索性躺在床上眯着,却又眯不着。起身,给师傅打了一个电话。师傅挺高兴,说你……小子还想着我呢,我这儿你甭操心,好好……工作比什么都强。杨伟说,行行,这个没问题。就挂了。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杨伟吃了点饭,心里突然有些磕磕绊绊,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今天队里是小赵值班,杨伟叮嘱过他,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杨伟自始至终觉得,要想干好这个组长,必须要有小赵的帮衬。杨伟不傻。任命后不久,杨伟找小赵聊了一次,两人就是喝点小酒儿,也没具体说些什么。再加上王铁后来也找小赵谈了一次,小赵是一个聪明人。
凌晨两点,手机响了。小赵说,伟哥,赶紧过来吧,城北出了一个案子。杨伟一听,腾地一下来了精神。
赶到刑警队,小赵已经发动了车子,后座上坐着两个同事。杨伟上了车,问小赵,什么情况?应该是抢劫……小赵边开车边回答,警车呼啸着一路向北。
事发现场在红螺山的脚下,一条偏僻的土路,旁边是一人多高大片的玉米地。小赵沿着土路一直往里开,直到车灯照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凯宴,车才停下。杨伟他们提着家伙,下了车,分散着慢慢向凯宴靠近。突然,凯宴动了一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疯狂地跑过来,边跑边哭着喊救命。是女人的声音。跑近了,才看清楚,女人几乎全身赤裸,在灯光里显得通体雪白,乳房因跑动剧烈地上下弹动。几个人往旁边一闪,女人就直接扑到了杨伟怀里。
哎,怎么回事?快松开!杨伟张着手,用力摆脱着女人。小赵他们迅速靠近车子。
杨伟手中有家伙,女人又光着身子,死死地抱住了他,一时无法摆脱,挺尴尬。好在一名同事迅速返回来,从车上找来一件衬衫,罩在女人身上,然后把女人搀上了警车。
什么情况?杨伟抖搂着身体,走到车子旁边。
车里还有一个人,像是有伤,不过呼吸还正常,估计嫌疑人早跑了。
杨伟用手电透过被砸破的前挡风玻璃,照进驾驶室。车前座全部放倒着,一个肥胖的男人赤身躺在座位上,脸上和肚皮上都是血,眼睛紧闭着。杨伟瞧着男人有点眼熟。
没事吧,嗨,把眼睁开吧,人早跑了!杨伟用手电晃着男人的眼睛。男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警察,腾地坐起身子,也不管身上没穿衣服,挺着圆圆的肚皮就下了车。
人呢?人呢?别他妈跑呀,让老子抓住看怎么收拾你,弄不死你!男人挥舞着一条画满纹身的胳膊,冲着空旷的田野叫喊着。
嘿,来劲了吧?看来血流的还不够,还有劲儿喊呢!怎么回事?
哎哟,是杨警官呀,不,伟哥,嗨,我这不是陪女朋友看星星吗?谁知道碰到了抢劫的,气坏我了,我说嘿,连我王二都敢劫,不要命了,谁知那两小子不认识我……
行了,那女的是你女朋友吗?看星星有脱光了看的吗?雅兴不小呀,大半夜到这儿玩车震,胆儿够大的。
哎哟,伟哥……
再叫伟哥,小心我抽你!
杨警官,杨警官,真是女朋友!杨警官,这事儿就麻烦您了,把那两小子抓住,您就别管了,交给我,看我弄不死他!
滚蛋,公安局给你们家开的?怎么着?是穿上衣服跟我们回去,还是就这么光着走呀?
穿,这就穿……
勘察完现场,杨伟等人把王二他们带到医院检查了一下,王二的伤是被砸碎的玻璃划的,没什么大事儿,做了一些简单处理,就带回队里做笔录。完了事,天已经快亮了。
经过几天的走访和排查,案情有了一些眉目。事发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多起类似案件发生,其他几起都被劫了一些钱财,碍于面子没有人报案。这一次,王二觉得自己挺牛儿,跟人家叫板儿,嫌疑人抡起家伙把车砸了。据分析,嫌疑人应该就住在附近,而且每次抢劫都带着一把长柄斧头。杨伟向王铁汇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王铁要他抓紧时间破案,把案子弄漂亮一点。聊完案情,王铁又扯起了闲篇儿。
哎,听说那女的全裸着,又是紧紧地抱住你,扯还扯不开!你这挺招人的嘛。王铁嘻嘻地笑。
怎么说话呢?做队长的也这么低俗呀?我这不是没躲开吗?那几个小子年轻,眼神儿好,见那女的过来都躲一边去了,可不就冲着我来了?
没别的意思,我是怕你运气太好,再给我弄个嫂子回来。
嘿,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心回来让师傅找你谈心。
得得得,算我没说,跟你开个玩笑嘛,太不幽默了!
要搁以前,王铁断然不会和杨伟开这个玩笑,杨伟也会忍受不了这个玩笑,立马翻脸。现在呢,也可能因为时间久了,心里也不那么在意了。杨伟心里也琢磨,两次被陌生的裸体女人撞个满怀,这事儿也确实有点太巧了!
杨伟第二个老婆的事儿,单位里很少有人提,谁提杨伟跟谁急。跟人急的原因也是杨伟抹不开面子,觉得这事是自己的短处。第一个老婆跟他离婚的事儿,好歹还能让人同情,是那女的不对。这第二个,完全是他昏了头,可能是当时心情不好,破罐子破摔了。
这事还跟王二有关系。这小子早些年在东关开了一家歌厅,生意挺火。后来有人举报,歌厅有卖淫嫖娼行为。局里经过初步侦查,掌握了一些事实。行动那天,杨伟也参加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包间,抓了现行的连男带女就有七八个。正要收队的时候,杨伟经过二楼角落里的一间储藏室,听见里面传出女人的抽泣声。杨伟推了推门,锁着呢,一脚下去,门开了。里面漆黑一片,杨伟摸到开关,打开灯。还没等反应过来,角落里就蹿出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一蹦一蹦地往进杨伟的怀里扎。杨伟下意识地往外一推,才看清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孩。女孩被人绑了手脚,嘴里也被塞了东西。
这个女孩后来成了杨伟的第二个妻子。这事儿,杨伟想起来也是稀里糊涂。女孩是东北的一名大学生,毕业了,一心想到北京闯荡闯荡,不成想被人骗到了歌厅。正在被王二他们威逼利诱的当口,赶上了扫黄行动。女孩得救了,杨伟麻烦来了。
东北女孩爽快,配合完调查,王二一帮人抓了,女孩就缠上了杨伟,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他。那阵子,杨伟刚和妻子离婚不久,眼睛看人还是绿的。抵抗了一阵子,杨伟就迷迷瞪瞪束手就擒了。
有人劝杨伟,你可一定要掂量掂量,这丫头可不像是一般人,是不是打什么主意呢?
管得着吗?打什么主意我愿意,这婚结得又不违法!杨伟瞪着眼睛。
嘿,行行行,有事也是自找的,到时候没人管。
这场婚姻维持了九个月。婚后,女孩在杨伟的帮助下做起了化妆品生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做到了一心向往的北京。渐渐地,杨伟也觉得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毫无生气。最终,这段婚姻还是结束了。
哥,事儿到这种地步都是我的不好,说利用有点难听,到底咱们一起生活过,你知道我的心不在小小的怀柔。她说。
没事儿,就当不小心做了一回雷锋,不对,说这话有点玷污雷锋了,应该说是咎由自取吧。
也不是,其实我也不是坏人,以后你永远都是我哥,换句话说,咱们这次婚姻我也付出了,再拿出去,我也是再婚了。
是,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是我的问题,注定我这辈子就是给婚姻打酱油的,跟别人没多大关系。
哥,不是我说你,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你说你傻不傻,睁着眼睛往里钻,弄得我心里挺不落忍。
嘿,滚,滚你妈的蛋,以后别他妈叫我哥,就当咱俩没认识过……
这是两个人的告别谈话,一想起来,杨伟心里就觉得无比悲愤。往事不堪回首呀!
案件的侦破有点卡壳,在附近村子暗查了好几天,也没什么线索。小赵说,伟哥,要不咱这么着,外围的排查先撤了,咱们每天派两个人佯装儿在那里看星星,周围的玉米地里设好埋伏,来个守株待兔。
行呀,你先分个组,我这就请示一下王队。杨伟点着头。
行,不过咱们人手不大够啊,能不能让王队协调一下,到其他部门或者派出所借几个人,最好是女的,演的得像一点呀!
嘿,怎么回事儿,要玩真的呀?
不不不,瞧您想哪去了,咱们组都是一水的纯爷们儿,劫匪瞧见也不信呀,调几个女的过来,一个是装得要像,二是这多少也能给我们这些光棍儿点机会吗,一定要未婚,最好是没有男朋友的。
假公济私,行,我去跟王队说,哎,你们有没有看上的,咱直接点名要人……
办公室的一帮小子嗷嗷直叫。
王队同意了这个方案。
几天下来,没发生什么情况。杨伟有点熬不住了,腰疼得受不了,身上到处是蚊子叮的大包。没办法,谁让自己是组长呢?又没有哪个女的愿意跟自己搭伙计,只能在玉米地里蹲着。那帮小子倒是高兴了,公私兼顾,工作时间还能跟女孩聊天,美呀!
第八天。天气出奇地闷热,没有一丝风。杨伟蹲在玉米地里,浑身上下水洗似的。突然,杨伟的手机震了一下,吓了他一跳,没顾上瞧,赶紧按了。没一会儿,又震了起来。杨伟心想,这是谁呀,这么执着。捂在衣服里一看,是二哥的号码。杨伟压低了声音,喂了一声。正在这时候,前边埋伏的同事发出了一声暗号,杨伟没有迟疑,赶紧关了手机。
透过密实的玉米叶子,杨伟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紧贴着路边,慢慢向车子走过去。走到车子跟前,突然打开手电,向车子里乱晃,大喊:把车门打开,快!另一个人,手中举着长柄斧头,绕到另一侧,也嚷嚷着,踹了一脚车门。光线中,两个人都蒙着面。
大哥,这是干啥呀?我们没碍您事呀!小赵说。
少他妈废话,赶紧把值钱的交出来。劫匪晃着手中的斧头,虚张声势。
抢劫是吧?别动手,别动手,大哥是不是抢劫呀?
一个劫匪乐了,傻逼呀,这还看不出来!赶……赶紧的,下车。
杨伟手中攥紧了家伙,静静地瞧着,等待着行动的信号。
见车上的人还不下来,两个劫匪急了,喊着,再不出来就砸了啊。高高地扬起斧头。
大哥,等会儿,等会儿。小赵喊着,慢慢打开车门,下了车,猛地一个后撤步,举起枪,高喊:别动,警察!同时,车大灯“刷”地亮了。看到信号,杨伟和埋伏在周围的警察迅速扑了上去。一个劫匪被这阵势吓着了,立马瘫在了地上,束手就擒。另一个在混乱中,猫腰钻进了玉米地。
噼噼啪啪,劫匪在玉米地里一阵狂奔。杨伟顺着动静,第一个追了过去,后面紧跟着几个同事。玉米地里坑坑洼洼,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脸被叶子刮得生疼。追着追着,前边突然没了动静。杨伟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仔细听着。就在这当口,杨伟的侧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咔嚓”一声,杨伟被扑倒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杨伟手中的枪也响了。劫匪“啊”地一声叫。同事们扑了上去。杨伟趴在地上,挣扎着往起爬,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咧了一下嘴,心想完了。
人们抬着杨伟前呼后拥地上了车,一路疾驰地送到了医院,杨伟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当警察这么多年,这场面头一次遇到。这起案件,注定成为了杨伟从警生涯的顶峰。
医生诊断,杨伟的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惊奇的是,那个劫匪同样是粉碎性骨折,也是右小腿。
第二天一早,局长,队长,还有一大帮同事都来了,足足站了一屋子。局长脸色很沉重,握着杨伟的手,说代表局党委对他表示慰问,还说要向分局为他请功。领导嘛,就那么正儿八经。等局长走了,病房里的气氛才慢慢缓和起来。
本身我这腰就不好,这回腿又完了,倒好,原来半残,现在全残了。杨伟打起了哈哈。同事们笑了。
平时打靶也没见你这么准呀,怎么人家砸你哪儿,你拿枪打人家哪儿呀!王队站在人群后边,来了一句。又一阵笑。
伟哥,那个劫匪就住在隔壁,要不跟大夫说说,转到一个病房得了,这样交流疗伤心得也方便,是不是?小赵嬉皮笑脸,完全没了刚才面对劫匪时的暴怒。
我看行,顺便把家伙也带来,他要是再跑,我瞄着他的左腿打……
嘻嘻哈哈一阵子,同事们也不能久待,案子要抓紧审,留下一个照顾杨伟的,其他人陆陆续续撤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王队拿了个凳子,坐到床边。看着杨伟打着石膏的腿和龇牙咧嘴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刚要说什么,就被杨伟打断了。
师傅那儿,过几天再告诉他吧,缓缓儿,要不又该喘不上气儿了。案子呢,应该就算破了。我的表现也挺操蛋的,辜负了你一片心意。
伟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干的就是危险的差事,不说你受伤的事儿,单这几天你的表现,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师哥就是师哥。
别扯了,我是啥人我知道。我这腿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弄不好真得弄个残疾,组里的事儿以后就交给小赵吧,他比我强。
着急那事儿干吗?先好好养伤,等养好伤再说。王队说。
别,对我来说,这正好是个台阶,我得下呀,要不下不来了,你就听我的吧。
考虑考虑再说,还是先养伤吧。
你瞧瞧,就这么费劲,你爱咋招咋招,反正我不干了。
王队还想说什么,杨伟索性扭过头,不理他了。
就坡下驴。这是杨伟的真实想法,甚至在他被劫匪的斧头打倒的一瞬间就想到了。什么警衔呀,荣誉呀,那东西根本就不是自己所能追求的,换句话说,那些都是为该得到的人准备的。再说,这事儿也不能让王铁再为难下去了。不管当时让他当组长是什么想法,提携他也好,利用他也好,都过去了。自己啥德行自己知道。
人都走了,病房安静了下来。杨伟突然想起了二哥的电话。赶紧找出电话,回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二嫂,还没等杨伟说话,那边就哭了起来,小伟,你在哪呢?赶紧到医院看看贵成吧,他快不行了……
等等,等等,二嫂你说谁不行了?
你二哥,肝癌晚期,没有几天了……
晴空霹雳,毫无征兆地就在杨伟眼前炸了。谁?肝癌晚期?是二哥吗?杨伟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傻了一样,愣愣地躺在那里,眼睛都不知道眨了。是二哥吗?是二哥吗?是的,肯定是,二嫂从不跟他开玩笑。杨伟闭上眼睛,一整晕眩。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二嫂。她的头发蓬乱着,眼睛红肿。看到杨伟的样子,脸上的凄苦又平添了一丝惊恐。
小伟,你这是怎么了?二嫂走到床前,关切地询问。
我这没事儿,不说我,二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都到这程度了?
瞒着,他早就知道了,就一直瞒着,我连影儿都不知道啊。大夫说,早几个月就查出来了,让他住院,他就是不肯,他说,多几个月跟少几个月没多大区别,早晚是那点事儿,何必再折腾呢!
二哥糊涂呀。杨伟抹了一把泪水,说,那他现在怎么样,意识清醒吗?
一阵糊涂,一阵明白,这不刚才打电话,他听见了一句半句,知道你也出事了,就赶紧让我过来瞧瞧,让我告诉你,他是动不了了,你要是能行就过去看看他,还有两句话跟你说。
ICU病房里,刘贵成的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带着氧气罩,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杨伟坐在轮椅上,被二嫂推着来到床头,叫了一声,二哥。
刘贵成睁开眼,看到轮椅上的杨伟,眼睛“唰”地亮了。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摘下氧气罩。二嫂赶忙伸手,帮他摘了下来。
这玩意儿戴着憋得慌,还不如摘了痛快,怎么的,知道我住院了,把腿弄断了也追进来了,哈哈……
二哥,瞧你说的,我这正琢磨着,这回有时间了,想打电话把你叫到医院来,哥俩儿喝点,敢情你比我急,先住进来了。没大事儿吧?什么时候出院啊?估计你得比我出院早,我这腿得些日子。
哎呀,这酒可喝不了了,不能喝了,以后你再找一个酒友吧。哎,你这腿到底怎么回事呀?刚才你二嫂也没说清楚。
算了,不提我了。我看你脸色还行,累不累呀?不行明天我再来看你?
别,刚来就走,我这儿还有话跟你说呢,那什么,春兰,我有些话跟小伟说,你……
啥事呀,还不能当二嫂的面儿说?杨伟扭头瞧了一眼,二嫂已经出了房门。
小伟呀,这辈子咱俩儿的关系最好,我这也没几天了……
二哥,说啥哪?
行了,我跟你说点正事儿,你二嫂这人命苦,孩子没了,我这眼瞧着……本来想找机会慢慢跟你说,怕是不赶趟儿了……
……
回到病房,杨伟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躺在床上泪如泉涌。想想这几十年来,身边能算得上好朋友的没几个,刘贵成算是最好的了,哥俩儿之间从没有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事儿,像是同被世界抛弃的人,惺惺相惜吧。
几天之后,刘贵成走了。
处理完后事,春兰按照刘贵成弥留之际的交待,来到了杨伟的病房。
数月之后,杨伟也出院了。他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腰弯得近乎成了直角。
三年之后,杨伟办理了伤退,和春兰领了结婚证。两人卖了湖光小区的房子,来到帽湾村,将原来的旧房子拆了,重新起了新房,准备办个农家院。
搬进新房的头一天,夜已经很晚了,杨伟和春兰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人并排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天际的繁星。无语。
呃,二哥是不是一发现自己有病,就开始有想法了呀?杨伟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脸问身边的春兰。
什么想法?
撮合咱俩儿呗!
瞎说八道什么,别毁了二哥的名声。
我没瞎说,你想想,那天叫我到你们家喝酒,结果咱们都喝多了,早晨醒了,咱俩儿挨一块躺着呢。还有,那年看小宝,说好一块来的,结果他没来,就咱俩儿来了。
别胡说,我怎么越听越不舒服呀,再胡说我走了。
没错,二哥呀二哥,你是给我下套呀,还是考验我呢?杨伟望着深邃的天空悠悠地问道,眼中泪光闪闪。
夜空中的星星突然开始移动,慢慢聚成一幅画像,是二哥的一张脸。他微笑地看着大地上这个新落成的院落,还有院子中的两个人。他说,小伟,你才明白呀?二哥错了吗?没有,春兰需要一个爱她,能够与她一起终老的男人。这是我一生的愿望,需要你帮我完成……
二哥,你也太黑了吧?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一个残疾人,行吗……
杨伟微笑着,将脸上的眼泪抹了一把,顺势把春兰揽在了怀里。两个人依偎着,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变化莫测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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