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遭遇

2015-01-07 10:38董全安
延安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棍子万众所长

董全安

万千从公交车上下来,他的双脚刚刚站定在家乡的马路上,就撞见了一件麻缠事。

他看见他的邻居万棍子被一辆白色小轿车撞翻在地!万棍子骑的那辆电动自行车被撞得叽里骨碌栽到路沟里,万棍子空翻了一下然后摔下来,横躺在马路上。霎时,他看见万棍子的头部周围有鲜血漫延开来。

十年了,万千终于回来了。从他在县城的车站换乘去乡村的公交车后就一直在搜寻万家村的人,或者是邻村的人,他迫切需要和相识的人聊聊天说说话,但是他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发现,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尽管如此,万千心里还是十分温暖,他的眼睛里一直盈着泪水。一路上,万千的目光透过车窗贪婪地注视着公路两旁匆匆掠过的庄稼、树木和村庄。他觉得那庄稼很新鲜,青绿青绿的,树木也是,一派郁葱,路两旁村庄里新盖的房子周正而气派。看上去什么都变了,但公交车里人们说话的乡音却没有变,这足以让万千备感亲切和兴奋!然而这份亲切和兴奋感被万棍子一下子搅得踪影全无,如烟消云散。所以后来万千不止一次在心里骂万棍子——真是一个搅屎棍子。

公交车在万家村车站停下来,这是一条新修的马路,新铺的柏油路面亮着新黑,甚至还能嗅到沥清加热后的味道,路面很干净,上面还撒着一层细沙。万千站在崭新的马路上才发现这里是一个他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集贸市场,十年前的他曾经无数次来这里赶集,只是那时候这里还是一条土路。他下车的地方就在集市的边缘处,他朝集上看过去,集市两边摆满了地摊,有南瓜、东瓜,有青苹果、大葱,再往里,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衣服摊子……在万千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万千顿时感到一阵激动。

季节是初秋,燥热闷湿一扫而去,天空仿佛一下子变得澄净和高远起来,云彩也变得洁白而宁静。这是万千非常喜欢的一个季节,这个季节让万千心旷神怡,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在这个季节里能回到家乡,这让万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勾起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农谚说,立了秋挂锄钩。万千算过,现在已经过了立秋,看来即使是人们把锄头换成了除草剂的现在,这农谚仍有其一定道理,仍是种田人心里默然的牵挂。因为万千知道过了这个季节,庄稼就像过了成人礼的孩子一样再也不用大人操心了,种庄稼的人们就可以轻舒一口气了,这是人们一年中忙里偷闲最惬意的一段短暂时间。人们去赶集并不是要去买什么东西,也不是非去不可,他们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好季节里去集上逛一逛,和本村里的街坊见个面,拉拉话,说一说今年的庄稼和收成,见了邻村的人互相打听一下好久不见的邻村熟人的近况,再顺便给孩子们买几个苹果,或给老婆买几棵大葱,要是碰见路边理发的闲着,说不定还会临时决定理个发刮刮脸。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重要的并不是这些,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难得的休息方式,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此刻他们变得悠闲和随意。

他看见万棍子的时候就发现万棍子刚刚理了发,头脸都很干净,胡茬子泛青,推着一辆电动车。万棍子身后是穿流不息的人群,人们都在打着侧身前行,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儿,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好像在和一个卖苹果的说话。万棍子走出人流后就骑上了电动自行车,很快来到他跟前,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刚要和万棍子打招呼,万棍子却已经从他旁边骑了过去。他想万棍子肯定是不认识他了,于是他就想追上去抓住万棍子的车后架,像小时候那样拽住他自行车后架和他开个玩笑,但这时候他却被别人抓住了。他回头看见是公交车上卖票的。卖票的拉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还没买票就想这样走了?万千这时候才想起当时因为换不开零钱而没买票,说好了下车换零钱后再买的,现在因为看见了万棍子情绪一激动就把这事给忘了。万千觉得真是不应该,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万家村的,现在就去换零钱。说完,他走到一个卖苹果的跟前递上仅有的一百元钱说,我买两斤苹果。他一边等着苹果一边有些遗憾地去看万棍子走到了哪里,一扭头就看见了万棍子被撞那一幕,然后才听见哐的一声响,很短促,很闷。他嘴里大喊了一声,哎呀,棍子让车撞了!然后就下意识地快跑过去。集上的人们都朝万棍子这边看过来。那辆白色轿车犹犹豫豫地绕过万棍子,又稍停了一下,然后才开走了。

万千顾不了逃跑的白色轿车,他看见万棍子的头上裂了一道血口子,血还在汩汩往外流。万千是个很胆小的人,看见万棍子这种样子,他很害怕,很着急,他想如果不及时送医院说不定万棍子就会死掉!他焦急地向四下张望,他发现人们还在远处观望,但仅是驻足观望,并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他疯了一样向大家喊:这得赶紧送医院啊,大家帮帮忙啊,这样会死人的,会死人啊!

但是仍然没有人上前,他还看见有几个骑着电动三轮车的人悄悄要走开的样子。

这时候他看见了万众,屁股下坐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也是准备要离开的样子。万众和万棍子也是邻居,所以万千像看到救星一样,他喊,万众——万众——你赶紧过来。

万众听见有人喊他名字,显得很惊讶,瞪大眼睛使劲看万千,样子有些怪异。万千说,你瞪着牛蛋样大的眼还没认出来,我是万千,快来救万棍子啊!万众惊讶地说,你是万千啊?你回来了?我没认出来。但万众一边看着万棍子淌在马路上的鲜血一边对万千说,我又不是医生咋救啊?再说我还有个急事哩。看到万众这个态度,万千有些气恼,就说那你借我用下电三轮。万千不再和万众说话,独自将万棍子抱上电三轮车,然后径直向县医院开去。

到了县医院他才知道这个事有点麻烦。

医生让万千把万棍子从电三轮上抱下来放到抢救车上,几个医生围在一起做了初步检查后,一个医生转身对万千说,需要进一步做颅脑检查,你先去交费。万千说,哦。然后又说,我没钱。医生没好气地说,你开什么玩笑!然后变得极不耐烦地说,快去交费。万千说,我真的没钱,出来的时候给的路费都买车票用了,剩下一百给了卖苹果的。他怕医生不相信,一边说一边还把衣袋掏翻出来让医生看,口袋里果然没有钱,只有一张折叠着的纸,那是监狱开的释放证。医生不再搭理他,走了。万千愣了一下,撵上来拉住医生的白大褂说,对不起医生,我要借个电话用。医生很忙,正在和别人说话,也不回头,只用手向导医台那儿指了下。

万千把电话打给老婆,让老婆到万棍子家通知他老婆。老婆在电话里大声说,万众回来说了,万棍子老婆现在已经去医院了。你就赶紧回来吧,孩子们都等你吃饭哩。老婆一打电话就这样大声,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万众一边放电话一边自己对自己说,棍子成这样了没个人咋行?我还咋能回家啊?说话间,棍子老婆和女儿先后赶到医院,然后是交费,检查,办住院手续,把棍子送进手术室。万千刚松了口气,一扭头看见万棍子的儿子急匆匆地赶来,肩上背着一个红色的扁包,很洋气的样子。当然,刚一见面的时候万千并不知道他是棍子的儿子,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他焦急地询问着棍子的情况,他一说话万千就听出来了,和棍子的声音很像。万千就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万棍子儿子没再说话,立马就打了报警电话,打完电话他说,你们早该报警啊!声音里满是埋怨。万千没应声,悻悻往外走,他似乎觉得万棍子儿子对自己救了他爹并不感激,相反还有一些不满。

他一直认为自己这次是做了一件好事,不算见义勇为也算是舍己救人吧,最起码也为家里挣回了一些面子。他在监狱服刑的多年间,一直在反省自己,一直在后悔,一念之差自己领刑十二年,那是罪有应得,给家庭蒙了羞,给孩子们蒙了羞,他无法想象家有一个进了监狱的父亲的孩子在村里如何抬头,在人前又如何做人。这不是罪人是什么!十年来,这种深深的负罪感就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上,又像绳索一样勒紧他的胸口,让他心胸憋闷。十年间他不让儿子和女儿前来探望,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孩子。在监狱他事事干在前面,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也正因表现积极被减刑,提前两年释放。出狱前,他不止一次地想,释放回家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老婆,好好照顾父母,好好挣钱,我年龄还不算大,什么活也都能干,什么苦也都能吃,挣了钱送给儿子,送给老婆,送给父母。

但是他万没想到还没到家就出了这档子事。

还好,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起初他这样想,但是后来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糟糕。

首先是老婆埋怨他多管闲事,说,自己的事都不管,还要管别人的事,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倒管。万千听了心里就是一哆嗦,像被凉水激了一下那样浑身一紧,这句话说在了万千的怯处。老婆的这句话说得有些损。万千明白,老婆说的是他因车祸进监狱的事。看来老婆对他十年前犯下的错还耿耿于怀。这让万千再一次陷入到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对家人的愧疚感和负罪感再一次无情地攫住了他。

十年前的那次车祸因深感懊悔而令万千记忆犹新,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傍晚发生的一样。那时候他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疯了似的挣钱。那天他照例开着机动三轮车去买棉花,但那天他比平时拉得要多得多。为什么那天买了那么多啊?假如不超载也许就能刹得住车。为什么那天傍晚就下了雾呢?为什么自己不把早已坏了的前灯修一下呢?那是一个十字路口,万千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她骑着车子已经到了他的车前,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样就突然来到了他的眼前的,像从天而降,他根本来不及刹车,一声巨响,女人连车带人被撞出老远,因为速度过快,他的车只摇晃了一下就又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故突如其来,令万千猝不及防。第二天他就被警察带走了。因为他的肇事逃逸,致使那个怀孕的女人因耽误治疗而导致了死亡。

事后万千老婆才弄明白如果万千当时把车停下,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及时治疗,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她通过这件事总结出一句话:该管的事要管。现在又有了这件事,所以她就又有了后半句: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其次是孩子们不温不暖的态度,儿子在外打工根本没回来,女儿一直在撵着她的小孩子喂吃饭,小孩子不好好吃饭,满屋子跑。女儿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一样。这让万千觉得家里人似乎都在嫌他自不量力,多管闲事。

这时,大队部的大喇叭刺啦刺啦一阵怪响,然后就喊出了他的名字,让他到队部来一下。一家人面面相觑,人刚到家大队咋就知道了?万千没吭声,他觉得这一定是有人把这事说给了大队,大队说不定要表扬他的,他站起来去了大队,他想,总是有说理的地方。

他走进大队后才发现除了支书之外还有两个人他不认识。支书介绍说一位是派出所的陈所长,一位是王民警。支书的神情有些怪怪的,说你刚回来吧?万千说,是啊刚到家。陈所长问,万棍子被撞的事你知道吧?知道啊,是我把他送医院的,你看,还弄了我一身血。陈所长说,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万千听了觉得不舒服,怎么像审犯人似的。他看见王民警已经摊开了本子拿好了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陈所长问,你为什么要救他?旁边那么些人都不去救。

他是俺邻居,我不救谁救?你是说不该吗?

是我问你,你不要问我。只需要如实回答问题。

万千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你这次是开车回家的吗?

不是,是坐公交车。

谁能证明你是坐公交车回家而不是开车回家的?

万千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在车上他没有碰上一个熟人,想不起来谁能证明。

是什么车撞的万棍子?

是一辆白轿车。

车牌号看清了吗?

没注意,当时只顾救人了。

是车的什么位置撞的?

万千想了想说,应该是车的右前方吧。

你家是不是有一辆电动三轮车?

我不知道。

支书说,他刚从里边出来,可能还不知道。

所长说,上次就是因为车祸吧?

支书说是。

所长说,那我们去你家看看你那辆电三轮吧。

万千有些不解,但没容他分辩,他们就起身去他家了。万千只好跟在后边。他们走在街上,万千觉得人们都用惋惜和同情的眼光看自己,就像十年前警察把他带走时一样。

万千回到家才发现院里果然有一辆电动三轮车。陈所长和王民警他们围着这辆电三轮左看右看,后来就看见前轮右侧有一处碰伤,银白色的一层外皮被碰掉了一块。

万千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你们该不会怀疑我用这辆电三轮撞的万棍子吧?

陈所长说,我们也没说是你撞的。哎,你车上这个撞伤是怎么弄的?

万千急道,我咋知道?老婆好像也不知道这撞伤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的样子。

陈所长问他老婆,今天上午你在哪儿?去没去车站接万千?

老婆说,没有啊。

陈所长问,谁能证明你没去接万千?

这还要证明啊?老婆有些不明白。

万千一脸不解,有些急,你们咋能这样啊?

陈所长说,你看你急什么?我们什么样啊?我们又没说就是你撞的,但我们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是不是?最后,陈所长临走的时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你不要外出,我们随时会喊你调查的。当然,你要想起什么也可以随时到派出所和我们说。

万千现在觉得这事有些麻缠,情况似乎不是很妙,但他想,我不能也不会就这样硬背上这黑锅的,这件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公安要的是证据,他们虽然找不到我撞人的证据,但看现在的架势也抹不去对我的怀疑。如果这事弄不清楚,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我只要能找到我是坐车回家的证据,我的怀疑就会被解除,怀疑被解除继而就能证明我是见义勇为。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公交车上卖票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换钱给他车票钱呢,所以他应该能证明我是坐车回来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万千一声不吭去了昨天下车的地方。

今天这里和昨天不一样,很清静,路边只有两个水果摊,附近站着几个等车的人。万千刚站下就有一辆公交车从县城方向开过来,车未停稳他就往车上爬,和下车的人撞了,有人大喊道,你着什么急?先下后上,这是终点站,五十分钟后才开车的。万千抬头去看,说话的是个女的,她手上拿着票包,肯定是个卖票的,但不是他要找的,他要找的是个男的,五大三粗的,长得不高但很结实。

他退下来又站在路边继续等。

等到中午一点多,万千共等来了四辆公交车,但车上卖票的都是女的。他问最后一辆车上的女卖票的,跑这线的一共几辆车?女卖票的说五辆,但今天有一辆没跑。万千想也就是说他已经等完了今天跑这线的所有的车,但所有的车上都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卖票的。他的样子怪怪的,难道那个男卖票的就在今天没跑的那辆车上?他又问,今天没跑的那辆车上卖票的是不是一个男的?女卖票的回头看着他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找人。

我们车上卖票的没有男的。

这时,车上的乘客都走光了,他发现车上唯一的一个男的就是司机,那个司机此刻正坐在驾驶座上回头打量着他。

他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司机就是昨天那个卖票的!

他奇怪地问,你昨天不是还卖票吗?咋今天就成司机了?司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两口子倒着开车的,我们每天都卖票也都开车。

那你肯定记得有一个人还没给你票钱?

司机马上说,不记得了。说完那司机爱搭不理地下了车。

万千赶紧下车绕过去,撵在司机身后说,你咋会不记得呢?就昨天的事。那个人上车时没零钱买票,下车的时候又差点忘了。

没有的事,你不要瞎编了。司机有些不耐烦,头都不回,一边朝他挥手,像撵一只苍蝇,一边进了厕所。

万千觉得很奇怪,这个人咋和昨天跟他要票钱时判若两人呢?

这时那个女卖票的见他站在厕所外不离开,就走过来说,你不要等了,我们根本没有不给票的乘客,也不认识你。昨天后晌警察已经问过了,俺啥都不知道。你等也白等。你不要搅和俺做买卖啊。说到最后那个女卖票的已经很不客气了。

本来万千还想等司机从厕所出来再把他怎样去换钱的细节说清楚,然后再说车祸的事,但听了女的一番话后,他就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万千像一棵遭了霜打的茄子蔫得抬不起头来。他回村去了万棍子家,万棍子老婆正端着一个鸡食盆子准备喂鸡,他问棍子咋样了?万棍子老婆一边往鸡圈里放盆子一边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危险期还没过去,还在重症监护室。万棍子老婆把腰直起来,样子很沉重,万千不好再问棍子的事情了。医院那天报警的是你儿子树树吧?是,他现在叫万松树,在邯郸当律师,他说这事怪麻烦,因为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听了棍子老婆的话,万千心里又是一阵堵。其实万千来棍子家并不是要问这些,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棍子家的,他出了棍子家门似乎才有些清晰此行的目的,好像是要讨人家一句话的。到底是什么话,他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不是棍子老婆说的这些话。

万千下午去派出所的时候路过肇事那个地方,他还特意下车看了看,万棍子躺过的那里只留下一片暗红,其他的什么也不显了。万千知道那片暗红是万棍子头上的血,但万千想,要不了几天,这里连这片暗红也不会有了。这件事情也仅是大家当天的话料罢了,过几天这件事情就会被秋天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都很忙,谁会在意这些呢?

陈所长隔窗看见万千走进来,拉开窗户朝他挥了挥手。万千于是就走过去,他听见陈所长在喊小王。万千刚站在屋里民警小王就走进来了,小王照例摊开本子执好笔。陈所长问万千说,你今天来是不是想起什么事了?有什么说什么,说吧。万千说,我说什么?我是来报户口的。万千把释放证递给陈所长。陈所长接都没接,有些急,对万千说,你落户口去户籍窗口,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万千说,不是你朝我挥手让我来的吗?陈所长说,让你来是让你说车祸那个案子的。万千看见陈所长有些急,就不说话了,他起身去到户籍窗口。

看来他们还是对我有很大的怀疑,万千想,我一定要找到解除自己嫌疑的证据!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万千像一个侦探一样,绞尽脑汁在想怎样才能找到解除自己嫌疑的证据。他坐在家里不吃不喝,也不和老婆说话,老婆说,你是不是在监狱住傻了?万千看了老婆一眼不说话,他一直在仔细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认真梳理那天他见到的每一个人,和这些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其实那天在车祸发生前他见到的认识的人并不多,所以说的话也不多,先是那个男卖票的,后来是那个卖苹果的,再后来就是万众,跟万众借了一辆电三轮,把万棍子拉进了医院。

他想到了邻居万众。咋把万众忘了呢?万众的家和自家只隔了两个胡同,那天他把电三轮还给万众的时候,电三轮上还沾着万棍子的血,他总不至于赖掉吧。他起身去了万众家。

万众老婆见是万千,就说万众没在家。她警惕地问万千,找万众干什么?万千知道万众老婆不好说话,就说没什么事,就出来了。

今天正好又逢集,他想,万众说不定又去赶集了。万千骑了车子去集上。

万千去赶集一是找万众,二是找那个卖苹果的。他想起来那个白色轿车在车祸前曾经停下来探头和边上一个卖货的说过话,好像就是在他买苹果的位置,但他不敢确定就是那个卖苹果的,他觉得那个卖苹果的十分重要。所以他一路都在想着那个卖苹果的长什么模样,苹果摊摆在什么位置,因为他当时确实没注意那个卖苹果的长什么模样,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是苹果摊摆放的大概位置了。但是令万千想不到的是他一走到那个记忆中的位置的时候,竟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卖苹果的。

这个人比自己年龄还要大一些,有六十岁的样子,还挺瘦。万千走近的时候他问万千要多少?万千说老哥我不要苹果我是要问你个事。

噢,说吧。卖苹果的老头说话很痛快。

你还记不记得上一个集上有人拿了一百块钱要买二斤苹果,因为有要紧事,人走了,苹果和钱都没拿走。

卖苹果的说,你问这个干啥?

那个买苹果的就是我。

咋能证明是你?

万千愣了一下说,我能说出那天的具体情况啊。

那你说。

万千就把那天的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卖苹果的这才说,还真是你。那我把钱还给你。

万千说,咋,这事还能有假冒的?

卖苹果的说,现在这事还真不好说,假的事,假的东西太多了。

万千说,我是真的不假,但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是来干啥的?噢,那就是要苹果的。

万千说,那天我是突然发现俺村有个人被车撞了才跑过去救他的。

卖苹果的说,这我也知道,听说是你把他送医院的。

就是我把他送医院的。

卖苹果的有些不解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那天是坐公交车回来的,因为没零钱买票,所以到你这儿买苹果是换零钱的。

你给我说这些干啥?

证明我是坐车回来的啊!

卖苹果的不解地说,你跟俺说这些没用!俺不是警察,也不知道你买苹果换零钱的事。

卖苹果的这样一说,就把万千的这条路堵死了。

万千接着说,那天有一个开白色轿车的人从这儿路过,还跟你说了话,我想问的是,那个开轿车的人你肯定认识,他是谁?万千刚开始的时候没想这样说,他也不敢确定那个开白轿车的司机和这个卖苹果的说过话,但后来想就是要下重锤敲一敲这个卖苹果的。

卖苹果的听他这样说,样子有些急,他反问万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又说,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要苹果我给你苹果,你要说其他的事我啥都不知道!再说那天也没有什么开车的和我说过话。

万千说,我不要钱也不要苹果,只求你帮帮我,找到那个司机。

卖苹果的说,我只知道你来买苹果,没拿走苹果,也没拿走钱,其他的一概不知啊,你可不能平白无故把俺一个卖苹果的牵扯进去啊。他把那一百块钱再次递到万千的面前,万千不接,他就把钱扔到万千的脚底下。钱我是给你了,要不要由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走吧,别再耽搁我做买卖了。卖苹果的低着头两只手直劲往外摆,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集上的人逐渐多起来,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天也慢慢热起来,弄得人燥燥的。万千被裹在人流里东躲西躲往外挤,他看着眼前挤来挤去的人们,恍若梦境,那种早年秋后闲来赶集的松散心情现在荡然无存。

万千沮丧地往回走,他想,看来只有万众能帮我了,还得去找万众。我在你门口守株待兔,不怕见不到你。

终于,后半晌的时候,万众推着车子开了门要出去,万千堵住了他。万众说,你别闹,我还忙着出去有事呢。万千说,谁跟你闹了?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我,还有心思跟你闹?万众一边往家退一边问,这是咋了?

万众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老枣树,歪斜着身子往上长,不很高,小时候万千和万众总是爬上去摘枣吃,现在的枣长得正是好吃的时候,但他们谁也没有这个心思了。万千找个马扎坐在枣树下,说,就是万棍子那事,当时是不是你看见我救的他?

是啊。

万千低着头说,但是现在找不到肇事司机,派出所怀疑是我撞的他,弄得村里不明真相的人也都怀疑是我。

万众眼睛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圆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接着就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万千抬头说,你说我冤不冤?

冤。

万千盯着万众说,那你就跟我到派出所做个证明,说万棍子不是我撞的。

这……万众很不情愿。

咱是不是老邻居?

是啊。

咱是不是一块玩大的?

是啊。

咱是不是一家子人,都姓万?

是啊。

那你是不是该帮我?

……可是这事和那事不一码啊。

这时候万众老婆从屋里走出来说,万千兄弟你可能找错人了,我们家万众是个啥样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含着冰凌倒不出水,三脚踹不出个屁,见了警察会尿裤子,你还让他给你做证?

万千说,但是只有万众他看见我救万棍子了啊!

万众老婆是个口快如刀的女人,她说,看见的人恐怕多了去了,只是大家都不愿做证罢了。大家都不愿做证,我们凭什么做啊!

万千听了万众老婆的话去看万众,万众像得了软骨病似的垂着头不说话。他知道万众平时怕老婆,他老婆一说话,他立马低头不语。

万众老婆接着说,再说了,俺家万众好像也没看见车祸当时的情况,他看见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了,咋能证明不是你撞的?他证明不了你不是肇事者的。

万千想了想,也对。

万众老婆说,万众只是把电三轮借给了你。这什么也证明不了。

你说是不是这样,万众?万众老婆说完用眼睛去剜万众。

万众看见老婆刺过来的眼神,赶紧低眉顺眼嗫嚅道,是,俺看见的时候棍子已经被撞了。

万千看了下万众两口子,也低下头不说话了。万众老婆说得很直白,很明显是不想让万众裹进这件事情里去,这让他既无奈又气愤。万千没吭声儿站起来走出门去。出门的时候他把万众的门子甩得很响,万众老婆高声急喊,你甩俺门子干啥你!

万千说,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

但万千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想找到证据还真不容易,但不管多难也要把自己洗清!不然的话我成什么了我!他从头到尾又捋一遍这件事情,现在的思路似乎比以前清晰了不少,要想洗清自己和这件事无关,就要从两个方面求证,一方面是证明自己确是坐公交车回来的,自己什么车也没开过。另一方面就是要找到那个肇事司机或肇事车辆。现在,在寻找自己是坐公交车回来的证据这一方面,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但还是断了所有的线索,接下来只有去寻找那个肇事司机或肇事车辆了。

他对老婆说,我要去找那辆肇事车。

谈何容易啊!老婆说,那是轿车啊,一天能开多少里地,你哪里去找?

万千回来这几天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村里添了不少小轿车。这在十年前是没有的,甚至就没人敢想过。他了解到大部分都是儿子结婚时媳妇要的彩礼,你要我也要,弄得谁家孩子结婚,谁家就有小轿车。这些车平时像大青蛙一样趴在门前的空地上,还有的家里进不去干脆就停在离家最近的小树林里。有的半年都不开一次,一是嫌油贵,二是出门的时候少。而且绝大部分没有驾照,开车也不熟练。这次撞万棍子的白色轿车司机还和集上的熟人说过话,而来到这个集上赶集的人都不会离这儿太远,也就是说,这个司机的家肯定也远不了,不然司机不会在这儿碰见熟人。如果推断不错的话,这个司机有可能就是邻村新结婚的,结婚时买了轿车的这类人群,那么就要尽快找到这个肇事车——这成为他的救命稻草,至关重要。

万千为自己能有这样缜密的推理才能感到自豪!

老婆见他这几天一直愁眉苦脸不说话,闷着头总在想事,也不知在想啥,有时候还猛不丁冒出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来,真有些担心,是不是真的在监狱里蹲出毛病来了。她小心地劝万千,万棍子不是咱撞的,说到天爷爷那里咱都不怕,你不要担心了。

万千不满地看老婆一眼,说,你不怕我怕。他觉得老婆真是不理解他,他起身气昂昂地去儿子屋里推了摩托车,他要逐村摸排白色小轿车。

但万千只摸了两个村子就不再摸了,他查看了有十几辆白色轿车,看见有在外面放着的,他就上前去看车右前方是否有擦痕,结果一无所获。在查看过程中他发现有的车是放在院子里或放在门洞里的,他只能从门外看,这些车一律头朝里,因此无法发现车辆是否有擦痕。再者看到的车辆仅是少数的,还有多少关了门放在家里的便无从知道了。最重要的是,谁会把肇了事的车辆放在外边让大家看到呢?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很笨,越想越笨,想到后来觉得自己已经笨到了让自己都不耻的地步,怎么连这么低级的错误当时就没想到呢?按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肇事者不是把车辆藏起来就是要尽快把肇事时车上留下的擦痕修复好,那么,肇事车辆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应该是汽车维修门市!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奔了县城。现在的轿车维修门市乡村还不多,绝大部分集中在县城。进了县城他才知道大大小小的轿车维修门市多得让他数不过来。在一座名叫国际汽车城旁边的一条大街上,两旁满是修车或洗车的,这里脏水满地,到处油污,穿着脏污衣服的维修师傅和穿着胶鞋的洗车师傅都在各自忙碌着。他把摩托车扎在路边,然后挨个看过去。白色轿车还真不少,有的在冲洗,有的在维修,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看。有的车修好或洗好后开走了,有的车才刚刚来,徐徐停在刚走的那辆车的位置。他这样看到街尽头再回来时,发现大部分又都换了新来的车,于是,他就不断地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地查看,一晌下来,他的腿都疼了。中午他坐在一个小饭馆的门前吃包子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词——大海捞针,他觉得自己目前的状况用这个词最恰当不过。这样一想,嘴里的包子味同嚼蜡。

就在他心存疑虑将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一辆白色轿车缓缓从远处驶来,而且万千敏感地发现车的右前方有明显的擦痕!他紧紧盯着它慢慢在眼前滑过,然后轻轻停在前面的一个轿车维修门市前。他兴奋地跟过去绕到车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正待仔细看时,他的后衣领子突然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揪住了。他费力地扭脖子去看,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但很凶,头发是砖红色的,中间那部分往上梳,穿了一件亮绿的上衣,很窄,看上去样子怪异,万千有些害怕。他回过头来时发现眼前还围站着三个人,穿衣打扮都很异样。抓他后衣领子的人问,你想干什么?万千不敢说实话了,软软地有些讨好地说,就是想看看,你这恁好的车咋就弄伤了?话音还没说完,站在他前面的那人就猛地一拳击在他脸上。他觉得眼睛一黑,头往后猛仰,身体要歪,但又被揪着领子的那双手扯了回来,接着胸部就被又一记重拳击中,那只揪他领子的手也同时朝同一方向用力,他被重重地摔在满是油污的脏水里,然后就是一阵乱了点的拳脚相加。万千抱着头闭着眼滚在污水里,他能想到此时的情景——几个年轻人在围着他暴打,远处的人在面露同情地看着这场景。终于,混乱中他听见远处有人喊说再不报警要出人命了。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他们打累了,几个人呼啦啦上车,嘭嘭几声车门响,然后轿车就像发怒一样呜地一声跑走了。

派出所的警察赶到的时候万千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但已经面目全非,泥脏油污的衣裤,一只眼睛红中带紫,肿胀得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流出的一道鲜血,像从嘴里爬出的一条红虫子。

警察问,你身体怎么样?

他兴奋地对警察说,俺记住了这个车牌号!

警察问,你是被车撞的吗?

万千说,我不是被车撞的,这个车也没撞过我……他语无伦次。

警察说,你在说什么,那跟车有什么关系?

万千说,这个车撞过棍子,它肇事逃逸……

于是警察就把他拉上了警车,让他慢慢说,万千就把棍子车祸的事说了一遍。

警察说,万棍子车祸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说你被打的事。

万千说,我被打无所谓,不用说,还是万棍子车祸的事要紧。

警察不耐烦地说,那个案子昨天已经告破了。说你自己的事。

万千愣一下说,破了?

警察看着他的样子不说话,想笑,但忍着不笑。

破了?万千还是不信,把眼睛瞪得很大。

警察还是不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

万千问,咋没人跟我说?

警察终于笑出来,样子很可爱。

万千接着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事。肇事车找到了?司机是谁?

警察突然就急了,说,车祸的事跟你没一毛钱关系,你操的什么心!快说你的事。

万千一见警察急,就慌了,他下意识地说,我没事。

另一个警察问,你确认没事?

没事。

警察拉着脸说,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于是万千就从警车上下来了。

万千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茫然地看着奔走的人们,恍如隔世,他一时竟不知所措。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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