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媛
叶广岑在《秦岭无闲草》中讲述了一个名叫曾周的青年。
叶先生有一年落脚三官庙,晚上在住处聊天,朋友告诉他,他住的这间屋子,当年曾经住过一个北大生物系的青年,叫曾周。八十年代初,曾周随同学们来佛坪实习,考察大熊猫,夜间失足跌落山崖,从此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第二天清早,他让朋友领他到三官庙,曾周的墓地。一块石头便是墓碑,碑文很简短,没什么可介绍的,曾周的一生都在这里。墓边有一株杜鹃,尽管细弱,却是真正的太白杜鹃。这棵杜鹃是曾周的同学们从高山上挖来,特意种在他的墓前的。
同学们离开了佛坪,不忍心留下曾周一人,便让杜鹃陪伴他度过山中漫长的岁月。自此,他便和他的杜鹃长留山中。
从此往后,叶老先生每每再来三官庙,都要到曾周的墓前坐坐,献上一捧随手采摘的野花。
也巧,有一回叶先生在三官庙碰到了从广东汕头专程来看望曾周的父亲,他陪着老人在墓碑前,在杜鹃树下坐了许久。
曾周的父亲掏出了曾周的照片,一个可爱的南方大男孩,一双明亮的眼。坦诚清澈的目光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是秦岭不变的青山绿水。曾周的父亲对着大山大声喊:
周周,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老了,以后爸爸就来不了啦——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外公去世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北方艳阳重重的秋天。
他卧在窑洞里的土炕上,喉头咯噔一下。二姨张紧了眼睛,拉紧我妈的手就问:“咱爸,是过去了吗?”
此刻的外婆,坐在窑洞门口的小凳子上晒太阳,和很久前外公在屋子里给她煲鸡蛋时一模一样。阳光从不吝啬,外婆的脸黄灿灿的。
凭吊的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见到外婆总要凄然地喊一声“老嫂子啊!”她念念叨叨着“走了好,走了好”。外公在患病的后期,生命已变得毫无质量可言。
打我记事起,外公外婆就住在村头的老院子里,西厢房外有两棵靠在一起的老梧桐,像极了相爱的样子。外公还会系了麻绳给我当秋千。我妈说,打她记事起,那里还是两棵小树苗。
丧事办完后,舅舅要把外婆接过去同住。原本还担心外婆不情愿离开老院子,不想到外婆竟说个“行”就回屋子里收衣服。
老院子的大铁门上锁了,吱呀呀一声。锁进去的,是外公外婆相扶走来的六十年,还有那两棵相爱的梧桐树。
一次我和我妈回舅舅家看望外婆。舅舅说外婆出门溜达了。寻遍了也寻不到她。
最后我们在老院子的大铁门前找到她。
门上拴着沉重的铜锁,她就坐在门前的那块旧石头上。外公还在时,旧石头经常被来自田间地头的农民坐着歇脚,有时他们还会进老屋子里向外公外婆讨一口茶水喝。
大铁门上头,那两棵老梧桐探出头来,趁着沉默的晚风,窸窸窣窣摇摆着。
外婆就坐在门头。
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都抵不过深情。且让他们都远逝进时间的浪潮里。我们都站在涯岸边送行。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青春热血。
可此生的深情,都曾拌着热血青春交付与你。
所有的深情,都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