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小
墨香染笺浸尘烟
汤小小
填词作曲,吟诗作赋,是富家女子的休闲之乐,左芬是个例外,虽出生寒门,却有幸和兄长左思一起读书识字。
兄妹俩相貌都丑。好相貌对男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可对女子而言,它如一叶扁舟,可载你驶向花香夜暖,也可驶向寂寂荒漠。
一个貌丑的女子,又无家世,想要跃上枝头,总得有出色的才能才好。左芬用诗书来装饰自己,当一个丑小鸭般的女孩戴上才女的凤冠,瞬间也变得闪闪发亮。
左芬天资极高,亦不敢把诗书当作休闲之物。柴门清夜,总有荧荧烛光轻晃,摇曳出一抹瘦弱倔强的身影。这身影一日日拉长,瘦弱的女孩也一日日长大,虽姿容依然灰暗,却被诗书浸染得自有一番凌然风骨。
渐渐地,左芬的才名飞出柴门,成为才子佳人们高谈阔论时的话题。此时的左芬,也有过闲适曼妙的好时光,看雨打芭蕉,听残荷蛙鸣,赏雪品梅作新词。
草长莺飞时,和诗友们相携而行,任花粉沾染裙角,对着美景吟佳句。萧索秋夜,和三五知己坐卧而谈,从上古传说到当下话题,直到眼角含着倦意。容貌欠佳的女孩,如纸鸢一般,借着诗书的东风,冉冉飞了起来,越过草木灰尘,在人群鼎沸中越飞越高。
姣好的容貌能让女子引人注目,腹有诗书却让人幽幽生香。
遇一人白首,携一人终老,是每个女子心底最温柔的期盼。那个能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一定得有满腹才华,一定不能以貌待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相携含笑度春秋,不管富贵或贫寒,都是一桩人生美事。
以左芬的才名,一定吸引了不少爱才之人,可以左芬的容貌,一定也让很多自诩爱才的人退避三舍。左芬不以为意,若不能择得如意郎,不如与诗书共缱绻。“性清者荣,性浊者辱”是她闲暇时偶得的诗句,也把她清风明月一般的清高掀开一角给世人看。
左芬面对的,是五彩斑斓的世界,无论怎样挥洒,都是清丽婉转,超凡脱尘。只是命运像个调皮的孩子,总是冷不防地跑出来,给你当头一棒。
左芬把才名当作自己最美丽的衣裳,穿着它肆意起舞,踏出最惊艳的舞步。只是,这件衣裳没能得到才子们的欣赏,却入了晋武帝司马炎的眼。
司法炎的荒唐与好色,像一把剑,斩杀了无数女子的幸福。这样的人,怎能是左芬托付一生的如意郎?
但是司马炎看够了容貌出众的女子,也想附庸一回风雅,博一个爱才的好名。反正,后宫佳丽无数,多一个少一个,于帝王的生活,不会起丝毫涟漪。
但对左芬来说,却从此卷入激烈的漩涡。高傲如她,岂肯委身于这样一个荒唐的男子?
她对着诗书无语泪成行,恨不得把诗词才名付之炬,烧个干净。只是这一切,都如螳臂挡车,除了身心俱惫,毫无用处。帝王之威,谁敢违逆?纵使她是个“性清者”,也不得不接受。除了入宫,她别无选择。
才女左芬自此成了修仪左芬,这不高不低的名位,把明亮的光线阻断,将她锁入一片黑暗愁苦中。往日清丽婉转的女子,犹如一朵梨花落入泥淖,纵然洁白如玉,也被深宫的污泥染得失了颜色,再没有了傲人光彩。
深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以色事人,曲意承欢?左芬无色可依,亦不屑与后宫女子争宠,这样的人又哪有资本让帝王多看一眼?
没有帝王眷顾的女子,就像没有依靠的浮萍,只能居于薄室,看人冷脸。深宫里的左芬,就像一只失了翅膀的鸟儿,再不能随意飞翔。庭院深深,春日漫长,她只能独坐宫中,忆起父母,忆起往日种种,泪沾衣襟,独自惆怅。
无数个寂寞的昼夜,满腔深情无处可寄,只能执笔将心事倾诉于笔端。“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幸好有诗词,不然这漫漫时光要如何度过?
她像一个造型别致的古董,被人惊艳一时,据为己有,然后又被无情弃置墙角,任灰尘覆面。
如果一直这样,虽冷清,却也随意安适。但生活喜欢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来一点峰回路转。
重阳佳节,秋意浓浓,皇帝登高望远,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此时,若有诗词凑趣,岂不要高雅很多?有人随声附和:左修仪才华无双,必定出手不凡。皇帝蹙眉,深思良久,终于想起这个被他遗忘的才女。那就让左修仪前来,作一首赋吧。
奉旨作赋,不知左芬心里该有多么凄凉,想起咫尺天涯的兄长和阔别多年的父母,左芬的泪泫然欲滴。一字一句,如泣血般,道出自己心中苦闷。
离思的苦闷皇帝或许不懂,但歌赋的优劣他一定是懂的。左修仪的才名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佳人,修仪的位份实在是太低了,就做贵嫔吧。
从此,左修仪成了左贵嫔,看似恩宠无限,宠的却不是眼前的女子,而是她吟诗作赋的才能。
左芬似乎一跃成为深宫里的宠妃,但凡需要诗词歌赋的场合,她总是随皇帝一起出席。而她唯一要做的,不是好好打扮,也不是享受嫔妃的尊荣,而是听从皇帝的吩咐,写一些应景的诗词,博众人一乐。
春日踏青,美景当前,爱妃,你写一篇春日赋吧;宫中有人去世,真是悲哀,爱妃,你写一篇悼亡词吧;皇子公主出生,如此欢喜的时刻,爱妃,你写一首颂词吧。
诗词,沦为了皇家的玩偶,那个孤傲清高的才女左芬,沦为诗词的奴隶。
不得如意郎也罢了,连唯一可以寄情的诗词,也不复往日的恣意与洒脱。纵使不愿,却不得不一再执笔。夜深人静时,左芬辗转难眠,一遍遍在心里嘲笑自己,才华本是你飞翔的翅膀,如今怎么成了桎梏,成了牢笼?
这牢笼,却无法挣脱。纵使熬到司马炎离世,她也不得解脱,只是加了一个先帝嫔妃的称呼。后宫改天换日,连装点门面的才华也不需要了。
左芬的境遇变得万分凄凉,如一叶失了方向的小舟,在汪洋大海里飘荡,一个浪打来,便会消失得无踪无迹。生无可欢,她的心早已冰凉一片,如寒冬的刀霜一样毫无温度。
这一生,左芬都被锁在了深宫里,满腹才华也只能在深宫埋葬,独自寂寞终老。
左芬如一只精巧的纸鸢,在诗书的天空里恣意舞蹈。奈何一根丝线轻轻一扯,便让她从天跌落,从此再也无法起飞,只能蜷缩在深宫的角落里,蒙上满身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