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俄狄浦斯王》和《无名的裘德》中的宿命感

2015-01-06 00:36王含冰
文教资料 2014年26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裘德俄狄浦斯

王含冰

(甘肃政法学院 人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文学起源于神话,神话是人类最早的文化创造。人在寻找、认识自己的时候,也在不断寻找对神话的理解。作为一个不断被复制的深邃恒久的神话叙事经典,古希腊神话以其幽深瑰丽呈现出诗意的光辉,闪烁着真诚质朴的灵性,其中所蕴含的艺术精神与文化精神,对后世的西方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奠定了西方文学中的诸多传统母题。恩格斯曾说:“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

古希腊神话“永久性魅力”之所在,不在于它的外在认识层面,而在于它的本体性意蕴。在古代世界的所有民族中,其文化最能鲜明地反映出西方精神的楷模者是希腊人。没有其他民族曾对自由,至少为其本身,有过如此炽烈的热心,或对人类成就的高洁,有过如此坚定的信仰。古希腊神话展现了一幅人类社会生活的美丽画卷:曲折多变的结构布局,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气势恢宏的场面描述,优美细腻的美学风格。古希腊神话给人类社会呈上一只潘多拉礼盒,并且为人类文明呈上一系列熠熠生辉的经典形象——奥德赛、阿喀琉斯、阿伽门农、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等等。

一、《俄狄浦斯王》中的宿命感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亚里士多德将其誉为“古希腊悲剧的典范作品”。作品描述俄狄浦斯竭力逃避神谕所示的“弒父娶母”的可怕命运,而其逃避本身恰恰在实践着神谕,最终还是囿于其注定的悲剧藩篱之中,无处可逃。

俄狄浦斯无疑是一个悲剧英雄,可他的悲剧并不在于弒父娶母,而是在于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永远摆脱不了注定的宿命,这种宿命感也是西方传统的悲剧精神。西方悲剧精神由于其浑厚的理性主义背景和对人类社会历史矛盾深邃反思的思想前提,呈现出一种无可逃匿、无法规避的命运制约性。也就是说,在西方文学的悲剧中,实现悲剧性冲突的主人公,不管他是否愿意、如何躲藏,终归会在不可知的命运制约下陷入悲剧性的生命轨辙,难逃悲剧性的无情劫数。在《俄狄浦斯王》中,古希腊人的宿命感通过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故事得到了进一步的戏剧化表现。这个乱伦弑亲的命运谜语,使主人公不断破译谜语、反抗命运的举措反而促成了他无可规避的神谕的兑现。

俄狄浦斯正直、诚实,为了躲避弒父娶母的厄运而四处奔走,力图掌握自己的命运,说明他具有独立意志和坚强毅力,也说明他为遵循高尚的道德原则,敢于反抗神谕的大无畏精神。然而,命运却偏偏注定要让这样一个万众景仰的楷模成为罪人,于是终其一生他都难以摆脱宿命的安排:甫一出生,就有神谕断言他将会“弑父娶母”;几经躲避,厄运却依然一一降临,终使他堕入自挖双目、自我流放的命运藩篱,从而显现出掌握人生命运的神明的邪恶与促狭。同时,正直诚实、追求真理、关心臣民、勇于自责的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也愈加令人怀疑神明的公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面对动荡多变的灾难时局时无能为力的悲愤情绪与悲观认识。

诗人在剧中倾尽全力塑造了主人公忒拜城国王俄狄浦斯的形象,凸显了人类在受难中所具有的高贵气概。在这场以俄狄浦斯为替罪羊的悲剧中,导致事件的悲剧性发展的不是别人,正是俄狄浦斯本人——正是他的敢作敢为、坚决果断、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言行,独力支配了这整个悲剧事件。因为他的悲剧是注定的,无论他多么努力,终究还是一步步走向悲剧性的命定的轨迹。为了揭发罪犯、消弭灾难,他力排众议,不计个人成败,一直走到了这条自己闯出的道路的尽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命运的魔掌。他越是真诚地为城邦消除灾祸,就越是临近自己毁灭的深渊。“他的悲剧命运是对他的性格的巨大考验。经历了这场毁灭性灾难的考验,他的性格愈显得崇高、光辉,显示出人的精神力量的胜利”①。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成功地刻画了俄狄浦斯刚毅坚定、直面现实、勇于承担的庄严、壮烈的英雄形象,充分体现了人的精神力量的伟大。然而,这个世界仍存在着罪恶,具有毁灭性的破坏力量的罪恶,而人类必然难逃这罪恶的魔掌,难逃其悲剧性的命运。此外,主人公的性格缺陷也是其悲剧命运的另一个始作俑者:骄傲、自信、轻信、对信仰的狂热等。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认为,“性格决定命运”,此言不虚。

俄狄浦斯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是这场悲剧中的真正受害者,而真正的凶手便是命运,是那永远躲在幕后操纵人类的命运。“认识你自己!”——阿波罗神庙前的石柱上的箴言赫然表明,人类对其自身的认识,永远也不会穷尽。斯芬克斯之谜永远不会出现真正的谜底,而俄狄浦斯的悲剧必然会延续下去。

二、《无名的裘德》中的宿命感

托马斯·哈代是19世纪末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为世界文学宝库提供了丰富而多样的小说珍品,被英国著名意识流小说家、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伍尔芙誉为“英国小说家中的最伟大的悲剧大师”②,其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侵入农村后,英国社会经济、政治、道德、风俗等各方面的变化和破产农民的悲惨命运,对人类命运进行了悲剧性的探索,具有浓重的悲剧意识。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杰出的代表作之一,表现了被资本主义占领而失去了生存的社会基础的威塞克斯破产农民的悲剧性命运。哈代在这部作品中加强了对造成主人公悲剧的社会根源的探索和批判,从而将个人悲剧扩展为社会悲剧,使悲剧意识具有深层次的内涵。

《无名的裘德》控诉了资产阶级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和婚姻制度。裘德是威塞克斯农村的一个孤儿,自幼聪明好学,一心向往到基督寺大学(影射牛津大学)上大学成为神学博士。其间他受到肤浅而又颇有心计的阿拉贝拉引诱,被迫与之结婚,婚后不久便因彼此格格不入而分道扬镳,留下一个少年老成的儿子小裘德。妻子走后,裘德便重拾梦想,奔赴基督寺。他白天四处做工,夜晚挑灯苦读,虽然才学出众,但始终被拒于高等学府大门之外。后来他偶遇表妹淑(Sue,意为控诉),两人情投意合,历经磨难,最终结合。但他们未婚同居,为礼法所不容,因此处处遭受歧视,被迫到处流浪。孩子们渐渐长大后,觉得自己拖累双亲,在旅馆里,被称作“小时光老人”的小裘德将两个弟弟吊死后自缢身死。受此重创,淑彻底崩溃,认为自己罪孽深重,便离开裘德,重回原来的丈夫身边。裘德绝望沉沦,也回到阿拉贝拉身边,终日借酒浇愁,最后身染恶疾,不满三十岁便含恨辞世。临终前他极度悲凉地诅咒:“让我出生的那个日子,以及那个宣称怀上男胎的夜晚见鬼去吧!……所以何必把光明赐给遭受磨难的人;何必把生命赋予心灵痛苦者?”③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威塞克斯小说的最后一部,也是他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代表作。整部小说的情节依照作者设定的构思,在不为人所察觉之中,一步步发展成为悲剧。裘德学识渊博,一生孜孜不倦,坚持梦想。大学梦破灭后,他又想做一名教区牧师为他人奉献。然而就这种伟大高尚的愿望最后也终是落空。他的一生,就像被他自己所宰杀的那头猪一样,被生活的锋刃宰杀并且不被允许迅速死去。理想的破灭,职业的遭弃,孩子的死亡,爱情的背离,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捉弄裘德,灾难亦是接踵而至,最终他只能含恨屈服于命运,在诅咒中郁郁而终。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性格与环境”小说中的巅峰之作,主人公裘德无疑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英雄,其悲剧是由人物的性格和环境决定的。就小说悲剧的结局来说,它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的,正如同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他们的悲剧在作者笔下表现为一种注定的命运。在西方文学的“俄狄浦斯式悲剧”中,读者总是感受到冥冥中仿佛有一股超验的力量在制约人的思想与行为,它使主人公迷惑、困顿而无所适从,最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至悲剧的预设轨道,滑向悲剧的命定结局。

《无名的裘德》中弥漫着浓郁的悲观气息,特别是主人公裘德和淑,在思想上都极具宿命论的观点,这实际上也是作者哈代的观点。哈代创作思想中的矛盾,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一方面愤懑地控诉造成下层人物悲剧的那个黑暗社会,一方面又对这些人物的悲剧做出种种悲观甚至是神秘主义的解释。由于哈代站在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立场,他虽然看到了当时英国社会的种种邪恶,可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罪恶的根源缺乏正确的认识,因而找不到解决矛盾的办法,只好把一切归结于命运。他对社会的观察越深,就越觉得社会的罪恶深重,越觉得劳动人民生活前途黯淡,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悲观。

哈代的“性格和环境小说”表现出作者对造成威塞克斯社会和威塞克斯人民悲剧命运的探讨,经历了 “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社会悲剧”的发展过程,反映了哈代对当时社会全面的批判,体现了其悲剧意识巨大的现实意义。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着力要表现的就是“性格即命运”的主题,因此这部小说中的宿命论色彩比他的其他作品更浓厚,作者的现实主义和悲剧意识在这部小说中达到了空前的深度和广度。

哈代的著作写的尽是“人生”,他是“悲观派”、“宿命论者”、“定数论者”,“哈代的悲观对近代文学是个活泼辉丽的贡献,因为他的悲观并不是个人的,而是哲理的,而且,他的悲观可以引起读者心中的一种奇特的深趣”④。我国著名诗人徐志摩曾将裘德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相比,认为这两个人物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两株光明的火树”,艺术成就无人能比。“这300年间虽有不少高品位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陀斯妥耶夫斯基除外,能够在艺术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宏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⑤。哈代在小说中通过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及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使整个故事背景如同一首恬淡的田园牧歌,悠远而漫长,而余音却惨淡凄凉,赋予哈代的人生戏剧一种深沉而庄严的美,也使得“俄狄浦斯”式的悲剧英雄裘德在世界文学宝库中熠熠生辉。

三、人与命运之间的尖锐冲突

哈代的作品中笼罩着一种灰色的宿命论的空气。“哈代的悲观并不像其他作家似的以对人性的咒诅为归结,人性善良的地方,他是愿意承认”。⑥哈代一方面描写了主人公裘德的悲剧命运,另一方面表现出了裘德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裘德的智慧、坚毅、高尚和责任感,在哈代笔下都悉数展现。这如同俄狄浦斯一般,在上演了一切的悲剧之后,才知道这原是神谕中早已有所明示的,是冥冥间早已安排好的一场闹剧,一场要将他置于死地的闹剧。痛定思痛,他却依然如《圣经》中历经劫难的约伯一般坚信:“尽管我历尽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而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然而他的“幸福”却被永久地幽闭在潘多拉的魔盒之中,被命运的神力牢牢地扼住。

《俄狄浦斯王》与《无名的裘德》两部小说都写出了人与命运之间的尖锐冲突,这种对立都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反映了人物自身的矛盾,而非一味强调人物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俄狄浦斯除了自身对罪恶深恶痛绝和对理想执著追求外,没有任何人、任何因素迫使他将凶手追究个水落石出。很多人都先后企图阻止他,然而,他却力排众议,勇往直前,一直到走了自己闯开的道路的尽头,最后发现了自身的对立:一方面他是万人之上的国王,另一方面他却是命运的替罪羊。这便构成了悲剧的耐人寻味的主题。“俄狄浦斯在为摆脱原始的、自然的属性而导致毁灭的悲剧,是人类为走向文明所付出的艰苦努力和沉重代价的一种艺术写照,体现的是文明对于野性,文明对于自然的抗争,是走向文明的人对原始野性的抛弃。文明拥有某种正义性,俄狄浦斯向文明迈进的悲剧也拥有了悲壮与崇高的审美特性”⑦。

裘德对理想也有执著的追求。他勤奋好学,学识渊博,曾在酒吧当堂用拉丁语背诵整篇经典,语惊四座,学院里许多学生甚至不及他十分之一。虽屡遭失败,但依然不改初衷,然而最终还是难逃命运之手。这两部悲剧与其说是反映社会现实,毋宁说是对人类生存状态提出抗议和质疑。人生原本是平等的,而且应该是平等的,但是当人们对自身追根寻源时,便发现自己是一个谜:命途多舛,变幻莫测,没有独占的领域,没有固定的立足点,没有确定的本质,永远摇摆于天神与禽兽之间。人类真正的伟大之处恰恰寓于这谜一样的本质,即疑问之中。谜的不同的解答,又构成许多难解之谜。正是这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摆脱的“命运”,造成了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使人类在寻觅自我、走向文明的坎坷征程中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唏嘘的悲剧。

两千多年过去了,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人自身的思考和探索。尽管人类对大自然的探索和征服已经多次将自己提升到神的位置,但是,人对于自身的研究,却并没有取得根本性的进展,反而因为物质生产的高度发展而使人的异化与物化日趋严重。“人是什么?”“人的本质和真正的人生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前途和命运是什么?”人们对此更加惶惑,无从窥见。一个有关“命运”的话题,可以涉及整个人类的某些悲剧颗粒。张爱玲说:“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自然天性对于来自文明与文化的所谓‘自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种排斥又使初入文明的人误入‘杀父娶母’式的歧途与困苦,从而显示了文明与文化对于人性的悖谬,或者说,文化与文明的悖谬本质上是来自人自身”⑧。

人类往往在缺失的世界艰难地跋涉,试图凭借“自由选择”寻觅生命的终极意义,而真理的“此岸”却难以抵达“彼岸”,因此人类便注定要继续寻觅,如俄狄浦斯和裘德一般痛苦地与命运角逐,试图解开这个永远没有谜底的“斯芬克斯之谜”。人类寻求“自由”和“文明”的旅途,总会伴随着如此困惑和痛苦。

注释:

①李赋宁.蜜与蜡:西方文学阅读心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40.

②智量,光华选编.弗吉尼亚·伍尔芙著.瞿世镜译.《外国文学名家论名家》之“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11.

③哈代著.方华文译.无名的裘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362.

④茅盾主编.小说月报.上海商务印书馆,第12卷第11号,1983:20(合订本).

⑤徐志摩著.陆耀东编.徐志摩全集·补编4·日记、书信集.香港商务印书馆,1993:179.

⑥哈代著.杜衡译.统治者.商务印书馆,1939:16.

⑦⑧蒋承勇著.西方文学“人”的母题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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