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毅
家 族(组诗)
谭 毅
谭毅,四川成都人。2008年获文学硕士学位,2014年获油画创作艺术硕士(MFA)学位,现任教于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系。已出版著作《戏剧三种》(新世界出版社,2011),著有诗体、叙事和对话录组成的《从城》系列文本《可能的聚会》《内与外》《家与城》等。
1
我理解父亲,一个木匠
从木起伏中推敲呼吸的性格。我,迷恋着父亲手中的
另一形态:高与低。
眼前,他构筑的格局,
可容纳更多、更深的呼吸,
活着、带不同节奏的气态意识。
2
我拉伸木雕,复活被咽掉的气。
木顺着砖和铁的指示,从消失的
山峰、松树之散魄中,再次向上长。
婉转处嵌入玻璃。闪电折断、摔落。
夜晚,我看见了父亲重新变得清晰的肺。人将活得比手所能衬托的更多。
3
用光而不是刀进行分割。
轻盈地取出晴朗和雨意的侧面。
居住在建筑里的时间,发亮
像长翅膀的小动物,沿我所确定的线索
推动不被飞行拖累的纯形体。
这是我和时间一起控制的动态浮雕。
4
我沉默,为避免语词在询问中上浮。
呼吸流动而不发声,只忙于
收集果实,填充人可能萎缩的大脑。
在一种限制里,我繁殖出生气。
年老时,我坐在窗台,手臂弯曲
像居于高原的动物,用喙掰开
由隆起的地势推翻、并生出偏见的阳光。
它倾斜,却不会衰落。
我设计的喷泉是恰当的提示,在窗上
因反射而旋转,像透明饱满的种子压着细浪。
它向上,构架起悬空的喷射。
窗帘在黄昏时降下,丰收之夜来临;
清晨,它升上去时已采走了花纹。
我的妻子,就是这样变成织女的。
我们继续在窗台上,用玻璃瓶盛满植物。
祖 先们细腻地重生,水里浸出墨绿色、长毛的光。
他们像顺着我们的睫毛滑下的舞蹈家
在眼前躬身,腿如藏进绒毯的茎一般
微弹,擅颤。脚尖的意愿
是成为叶片摇晃。
5
我的工作由树木而来。
叶落时,我也将回到树下。
身体里日子下沉,我借用时间的波动
为树浇水。叶片在阳光下震颤,
好似盛年的目光,在锋利的边缘
变得确定、可信。
建筑师父亲,渴望征服更大的空
作自己的领土。木的生命变强韧,
被蜂拥而来的形式概括。它的根基
却像雪,复杂、可融。龙卷风
跌进深渊时,将怯生生的。
这生根,类似于消失。
在人的居所外面,我的园林将更深地
推动父亲的渴望,让生命出现
帝国式的侵略:植物们
于尘土之上直接复活,
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抵抗的时候。
晚年,我徘徊于郊野。夕光浸染山洞,
寻找石头的根有多深。
透过白发,我感到起风了。
沙土随风散开,从上方可看到放大镜
继 续迫使地面显出须状的分裂,却未提示出生长。
而我,也将被吸纳到梦的风格中去。
“万不可为意图的错误生气。
坟墓里只剩下头发和玻璃。”
我曾想效法父亲,被成串工具携带
像细毛腿拖动蜈蚣,爬遍世界。
他,让内在的礼,在地势的枝节中变深。
通过手绘图,他释放感觉的颤动。
脚步带给我的忐忑,已被声音的遗迹
拖长,如鸟鸣婉转。
我吹起铜哨:口腔的望远镜,探望日暮中
着色的苦心。父亲,穿过控制性出口,
以高度抽象的动作记录下岩体之间的接触。
从山石般沉重的肺腑中发出的叹息,
在节奏的疏密里渐弱。
我愿进一步稳固对自然的敏感。
让声波在人所规定的局部,变得更造作。
我深知,饱满的牙齿不是伸出栅栏的花朵。
我用带风的工具雕琢它们。在我的工作
结束后,我复原一张张没有表情
却覆盖过疼痛的脸。
我常在出诊的路上,日子却过得安稳。
雪后的场地露出微妙边缘。树直立,
进行着一次次莲花之上的默祷。一切物质
都象征性地消融。而积雪之下丰厚的收藏
和我们的骨肉一样,亲密而相间,与群山
起伏的孤寂,满满地堆积在一起。
家族精神的楷模,不是被祖先过长的胡须
缠绕的树,是笼罩树的时代。
父亲知道,牙能让它的美
内在于我们,在口腔中引起共鸣。
我也收集每一颗形状优美的牙齿。
它生于却不属于过去。用被时间
抛光的侧面,它清空了日常味觉,
只透露皓月之无声。
我从家族史和童年,同时继承下
这工作:切割、擦润手中的宝石。
祖先的眼力融入又退出,像阵阵潮水,
运动边缘确立起结构均匀的交流。
它硬而轻,用摩擦生出的速写之光
纠正倒泼在河里的月色。
这是让我们眼神晃动的另一种映像,
比脑力更精确的半存在物到场。
儿时的我,喜欢用修长的枝如镊子,
在夜晚的湖边夹住萤火虫喷出的光团。
燃烧从顶端,赋予枝新的光泽与重量。
是它塑造了我的手,像叶由它的经脉所规范。
扩展到成年的手,通过指尖的动作继续分裂。
从深空间里搜寻线索,进行有硬度的纺织。
它像祖先覆在我身上的纱,以逝去的冥思
伴随与我体温相近的呼吸。
我赢得了所有融合,与分道扬镳。
当宝石像真正的家族徽章,盛放在
陌 生的商店橱窗里,玻璃有了冬寒的深厚之光。
人们穿过它,就回到了尊贵而脆弱的过去。
耳朵长的孩子,是家的守护神,负责照看
屋顶和树木。它们是祖先留下的烟斗,
用夜提示他们举起重力的呼吸:
为人们带来香烟,也托起使人入眠的暗。
透过月亮这锁眼,凉风窜出
清扫夷歌逗留于屋顶的轮廓。
她长年呆在那里,像螳螂用三角下巴
蹭小腿,或在无风的夜晚,用她思考时
垂直的头发召唤避雷针勤奋地集中,
迫使暴躁的雷电到别处去打呼噜。
她要在翅膀般的大耳朵里休息。
她快睡着时,出现一种倾斜的构思
像一根针被风吹走,变成月下的光斑。
这透明芯片将贴上熟睡者额头,
从记忆的灯丝通达一切物种——岩石,小昆虫,
直 到从停泊的云中降落、带给她棉织品和家的父亲。
她隐约听到晚归之人的脚步。关门的磁性
来自婴儿期的吮吸力。每一声,都是一次
亲吻:父亲和母亲用嘴唇相吸,
从他们的年轮里唤醒她沉沉的睡梦。
到了晚年,我无所事事。或者
干着最重要的工作:画画,
去捉住丢失的尾巴。
退休后我才明白,前世是一只鸟
眼睛从陨石残末中复明,由身体重推向
高空。这嵌入生命轨道的
小行星,按鸟的意愿继续勘测。
落到睡梦中时,眸子还在匀速转动。
我想念贯穿鸟双目的细微之轴。
飞行时,它优雅而繁复地倾斜。
每绕出一千个8字,就为我挑选出
一个星期日。那天,我会用
人类已丢掉轴心、再无穿插力的眼睛
去迎接这以曝光的方式到来的午后。
我从未真正看见过这只鸟的身体
除了笔留下的聚拢和分叉。
调色盘长久托在我手中,却不能
用一个偏心圆还原出太阳的运动。
身旁,妻子恰如一颗在春分时发芽的
鹰舌豆,圆而细腻的腮帮子一直鼓着
练习发音:“good,very good”
豆子总会找到叼它的喙。鸟用这枚
肥硕中空的豆吹出庞大而凄惶的高音。
雨落下来,像被导出的精密参数。
我们开始默默地进餐,偶尔望向彼此
好似对方脸上正发生着月食。而缓慢的
咀嚼声,已整理好了观测的记录表。
我爱灌木丛。月亮躲进去后,
用更清晰的脸上演一出流泪剧。
我穿行,听到丛生的枝干向下
握紧从泥土而来的积蓄,又沿光的方向
定做出合唱中越来越细的高音。
看葡萄园的奶奶,提着篮子
走来,递给我红酒。这烧热的铁
有对血色冷静而精密的延迟,正如月光
在死亡的背面对日光的延迟。
“本地葡萄色泽特殊,预示着
重重叠叠的流露。”我望着她家的果园说。
她知道葡萄复杂的性格,能铸就
释放血液的刻刀,或吐出更苦涩的籽。
它们品尝过她儿子肺里的空气。
去年他死在战场上,没过完冬天。
当子弹破开躯壳钻入他肺部,
仿佛一次个体对群体的采摘。
“世界突然集中于胸部,却又像
脱离生长那样轻盈?”我猜想着。
没找到他的尸体,她也不在本城
建他的墓地,她就愿意这样。
或许他像挥发的香料停在某处,
依然吞吐明亮难测的云气。
“这酒味道真好。像我们内部的血
有了情绪低落、聚目凝神的化身。
它是新冲动,但仍然整理着旧理想。”
她在我身边一声不吭,我想起
她曾劝我理理胡子。它们花白得
快让我蒸发了,但我以为
如果想取暖,眼下的状态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