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滕朝、张云
特别策划
五位“新锐导演”的电影观
采访、文/滕朝、张云
2015是中国电影最好的一年,或许,也不是。
从数字上看,尽管还没有到年尾,全年400亿的票房已经在遥遥招手。特别是暑期档的爆发,出现了如《捉妖记》这样虽坎坷,但终创纪录的电影;而在一些电影人眼中,这一年又有些不那么对劲儿——以资本统战市场的电影模式、“三观不正”的电影作品都引发了一定程度的担心,会不会市场化的进程太过快了一些?
数字与市场的游戏实在非我们所擅长。仅以本刊视角,中国电影是一派生机:这个在年初时便被预测的“新锐导演”崛起的一年,从上半年的徐昂的《十二公民》、肖洋的《少年班》、李霄峰的《少女哪吒》,到暑期档的韩延的《滚蛋吧,肿瘤君》,还有金秋十月的忻钰坤的《心迷宫》和李睿珺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以及陈建斌导演处女作《一个勺子》,这些新导演都交出了令人惊艳的成绩单。
所以,这期的特别策划聚焦于这些“新锐导演”。“新”导演年龄怎么也要“80后”群体,“勺子”陈建斌因为超龄与此无缘。“锐”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因为我们看中的,就是他们与众不同的电影观。
最后要说的是,这期特别策划也有遗珠,比如刚刚夺得金马奖、只有26岁的毕赣,期待能与这位导演在未来有更好的作品相遇。
李睿珺在北京已经生活了12年,但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城市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因为每年他都要去办一张暂住证,现在手里已经有厚厚一沓暂住证,“每年这个暂住证都会提醒我,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你只是暂时居住在这儿而已,这儿不是你的家”。北京,对他而言,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爷爷买的一张年画而已。
所以,对于李睿珺来说,“土生土长”就有了一种非常特殊的解读方式和意义。他的电影呈现的只能是他土生土长的家乡,他最熟悉的地方。《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之前,李睿珺已有三部作品,清一色农村题材,只关注老人与孩子。“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电影在描述传奇和英雄人物,但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的生活需要有人去呈现,平凡中的伟大是最伟大的,为什么不能占据银幕呢?”
他特别反感别人称他的电影是边缘化题材。在他看来,中国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生活着近两亿的老龄化人口,里面有更多的人是生活在农村。“拍摄一部如此庞大群体的电影,居然会变成了‘边缘’,请问这种‘边缘’是谁把谁边缘化了?”
之前拍摄一部关于老年人题材的电影,李睿珺需要一个老人的角色,但这个角色是以遗像的形象出现。村里一个老人很爽快答应了,于是,李睿珺给他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老人特别喜欢这张遗照,拍完之后李睿珺把照片送给了他。之后,整个电影的拍摄过程中,总有老人跑到李睿珺身边,悄悄对他说,能不能帮我拍一张遗照?在农村,有些老人去世后,没有照片,子女只能拿老人身份证上的照片到照相馆放大,然后用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做遗像,有时候遗像上还带着长城防伪标志。
所以,他用《老驴头》讲老年人晚年物质生活的困境,用《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讲老人晚年的精神世界。到《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寻找家这个源头,一种归属感。这几部电影本来彼此毫无关联,但看起来却像是李睿珺做的一个系列,或者说“三部曲”也可以。
李睿珺曾这样描述过自己的电影观念:“以前特别爱喝可乐,觉得矿泉水索然无味,干嘛还要花钱买,年轻人寻求刺激嘛。当你到了一定年龄,生理机能发生变化,现在喝可乐觉得太甜了。以前看电影喜欢宏大、快节奏的叙事。慢慢回归后觉得平淡、安静的东西可能更有力量。”
因为有了制片人方励的支持,《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李睿珺经手的第一部“大制作”。剧本创作阶段,方励给他出主意,加两场戏:一是加个逃犯。两个孩子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个逃犯,他们之间会发生一些关系。更重要的,逃犯可以请明星演,让影片获得一些关注度。二是加入一场战争戏。两个小孩在古城露宿时梦见两军交战,让观众感受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战争,目的自然是让视觉效果更刺激。李睿珺写了几稿,终究还是没办法将这两场戏塞进故事,因为与整部影片的气质太不搭了。
李睿珺从来不认为电影只是我们目前在电影院里看到的这些类型,他也很清晰,自己的电影,并非冲着商业市场而来,不奢望让更多的观众买单,只要找到对的那一群就好了。
彭大魔
闫非
“我们的优势是每一句台词都能让观众笑出声来。”出身中国解放军艺术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的闫非和彭大魔读的是表演专业,总觉得自己在创作上是业余选手,便有了并不专业的创作故事——为了一句台词,他们可能要推敲一整天,甚至更长。“如果一天8个小时写本,可能有6个小时都在跑题儿。”
他们对台词的注重几乎到了强迫症的程度:不能有废话,要精炼、好玩。会根据每个人物的性格设计不同的幽默方式。“比如王老师是属于‘义正言辞’还带有一点‘损’的状态;袁华那种‘桀骜不驯’和‘装’的感觉。其实台词的风格统一了,电影的风格就统一了。”
作为一部成功的喜剧电影,《夏洛特烦恼》的票房仅仅屈居国产2D电影冠军《港囧》之后。就连《港囧》编剧束焕都给出“喜剧顶峰之作”的赞誉。
这是从话剧舞台转化而来的电影。如何保持原汁原味,又符合电影规律,实际是导演闫非、彭大魔最绞尽脑汁的地方。最初看到“假如你一觉醒来回到高中课堂”这个帖子,第一时间早已决定弄成电影,但电影的专业和工业化属性曾让二人畏惧,这才先有了话剧《夏洛特烦恼》。
“话剧舞台其实是演员在控制节奏,如果一个演员很有魅力的话,那他可以加一些展现个人魅力的包袱。但电影不一样,包袱需要在剧情发展之内。”彭大魔承认,《夏洛特烦恼》的喜剧结构其实很传统。但二人在细节上下了很多功夫,剧本的一百四十多场戏,被要求每一场都要有趣味性。并且,所有笑点“包袱”要符合人物性格,不能破坏故事走向,不使用网络段子,减少“外插花”,坚持原创。
而且,电影拍摄前,闫非、彭大魔会先请摄影师或者美术师看话剧版;并保持了话剧注重排练的习惯。在片场,他们口头禅是:“牛逼,再保一条。”这几乎成为未来做电影的一道必需的工序:“不一定会先排成舞台剧再翻拍成电影,直接做电影也会让演员有一定时间的排练和磨合。”在类型化剧本创作规程之外,俩人试图添加一些天马行空的部分,这也是他们风格化的尝试。因此,这让电影《夏洛特烦恼》的整个制作过程看起来比想象中(毕竟话剧版已经非常成熟)耗时更久:拍摄80天,后期10个月,200多人的剧组,每天工作8-12小时。
采访中,“喜欢、有兴趣”是闫非、彭大魔提到较多的词汇。同是32岁的两人关注议题非常广,政治时事、人文生活、娱乐体育无所不包。虽然日后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电影,但他们不急于求成。“以玩为主,以创作为辅”的状态给了俩人源源不断的兴奋点,按照这个节奏,闫非+彭大魔也注定不会是多产的电影导演。
忻钰坤学电影以及作为影迷看电影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多线叙事这种结构的影片。他觉得,叙事结构的变化不只是在商业上,作品的文艺表达上也有一种延伸,科恩兄弟、诺兰、奉俊昊等导演,他们电影的每场戏,忻钰坤几乎都拉过片子。他把诺兰的处女作《追随》的叙事线索重组之后,发现这是一个特别俗套的故事,只不过多线叙事把有些东西无限放大了。《心迷宫》的故事最吸引他的就是“一个棺材换了三家人”的概念,特别适合多线叙事结构。
但这种结构也是一种挑战,如果最后观众觉得你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就会觉得导演有炫技之嫌。他最初按线性叙事写过一版,并不令人满意。因为这个迷案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一天晚上,村里的一个男孩带着他的城里朋友来玩,路上碰到他的女同学,城里的朋友对女孩产生了非分之想,两个男孩厮打在一起,城里的孩子误伤致死,两个年轻人慌乱之下烧了尸体,跑到城里躲了起来,之后两人便一起生活。若干年后男孩因抢钱被警察抓了,失去经济来源又怀了孕的女孩回了村,才解开了真相。
“仅仅是把这个故事讲得好玩,是不够的,到底为什么而讲这个故事,才最重要”。这是他一定要找到一个强有力的点来支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的原因。忻钰坤在影片中放置了一个关于上帝视角的设定,就是要把观众放到一个上帝视角来看人物命运错综复杂的偶然和必然的巧合,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与悲哀。如果从这点出发的话,整个故事的逻辑就符合了,而且也会让观众有一个不太一样的观影体验。
忻钰坤在某次论坛发言时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项目,其实是空间越来越大的。很多青年导演拍自己第一部长片时有个困惑,大家聊的都是类型片,看得很有趣,但一说到自己拍长片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好像我要拍一个偏个人表达或者说偏作者气质的片子……在我的理解里其实这种作品是最难拍的,因为你不是靠技巧,而是在用自己的情结、自己的经历。”
他的电影是靠技巧或一些手段给观众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东西。电影不是用来表达自我的,他唯一会放进去的,是自己的思考。他要拍严肃题材,认同电影不能没有情怀,但是,好看,这永远放在第一位。
《心迷宫》之后,忻钰坤仍定位在他最喜爱的犯罪、黑色、烧脑类型片上,忻钰坤仍在追求着梦想中的好电影,“好电影对观众来说,就像洋葱。最外面一层要好看,包括外化的表演、场面等;深入一层是作者价值观的表达;而最里面一层则包含着电影这个艺术门类的更新。这些年,中国电影在商业市场取得很大成功,但在最核心层面上,仍有很大提升空间”。
《滚蛋吧,肿瘤君》被确定将代表中国出征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韩延本人一直以来都是历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忠实粉丝,德国的《窃听风暴》和西班牙影片《谜一样的双眼》都曾对他的电影观有颠覆性的改变。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美丽人生》几乎是他每个月都会看一次的电影,对他影响特别大。《滚蛋吧,肿瘤君》中主人公用积极乐观的生命态度来迎接死亡,便是借鉴了《美丽人生》的处理方式。
熊顿“有点傻乐,时而犯二”,即便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看起来依旧没心没肺地疯玩。很多观众质疑这是一个癌症病人该有的精神状态吗?质疑下的韩延很平静:“我看过熊顿生前的视频,她真实的表现比白百何的表演还要夸张。”
拍摄《滚蛋吧,肿瘤君》之前,韩延做了大量功课,在网上查看了很多抗癌人士的故事,也从医生和病人家属那里吸取了很多类似的事例,“他们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对生活乐观、积极的态度。作为一个创作者,把这些东西传达给更多人,是我最主要的想法。因为,我并不想让影片充斥太多悲苦的成分。”不想把它拍得特别灰暗,没有过多地刻画癌症带给熊顿的肉体折磨,因为“抗癌不是这部影片的重点”,韩延强调的,是一种面对挫折的乐观态度。
还记得第一次看《滚蛋吧,肿瘤君》的电影剧本,韩延就被感动得嚎啕大哭,“如果能把这个故事呈现在大银幕上,那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为了能够打动投资方,韩延为影片增加了一些更适合现在年轻观众口味的商业桥段:根据主人公熊顿漫画家的身份,为她设计了几场脑洞大开的桥段。熊顿本人喜欢美剧《行尸走肉》系列,于是他就加入了很多僵尸片的元素作为她的幻想;熊顿还喜欢韩剧和宫斗戏,他就效仿了《来自星星的你》和《甄嬛传》中的桥段,各种“二次元幻想”层出不穷。
贴近观众,不代表放弃自己对某件事情的表达,“我会把想表达的东西放得比较靠后,在不影响观众理解主人公的前提下输出自己的价值观”。
在这部电影中,韩延想要传达的是:虽然现实中有,人生无常我们改变不了,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面对现实的心态。所以,在影片细节的处理方式上,韩延更是颇为用心。比如熊顿经常戴的那条红色的围巾,“它代表着某种积极向上的东西,充满着生命力和正能量,和现实有一个反差。”
“我试图尽量让自己跟观众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不让他感受到摄影机和导演的存在,我所有的构图、所有的镜头运动和光影都是希望把这个电影变得更自然、不做作”。
——韩延
工科出身的他有缜密的逻辑思维,从剪辑入行影视业,受知名监制陈国富栽培,一路耳濡目染都是专业化的产品思维操作。18岁就想做导演,36岁他如愿了。这比他预想的时间早了好几年:“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再怎么也得40岁。”这其实是个量变的过程,肖洋一直有意识地培养自己从全局看待电影市场和处理项目的能力,这也是他最大的竞争力。
跟普通的电影剪辑师不同,从第一部长片《非诚勿扰》起,肖洋就不只关注自己的领域,而是注重整个电影产业的各个链条。他会跟同事分析电影市场,探讨《小时代》为什么成功;他会在剪片的时候,考虑如果换了他是导演怎么做。比如《画皮2》,按他的想法,大概还能再剪掉15分钟让节奏更紧凑。他觉得电影导演应该是产品经理,了解用户需求。
因此,从电影项目的选择,肖洋就很审慎。他曾属意过一个剧本:一个疯狂的医生为救活他的妻子,研究某种药,药品意外泄漏,导致全城人开始变成僵尸。一个警察从这个案件入手,一步步查出元凶。这是一个兼具悬疑和犯罪元素的喜剧。陈国富跟他说,没问题,可以拍。但作为一个导演,第一条片子出来,让世界看到你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让大家多一点想象?肖洋深以为然。
他最终选定的是自己最熟悉、最有感触的《少年班》,跟他日后打定主意想拍的片子一样:“有朝气的年轻人,为某种东西拼到底,再加一些丰富的想象力。”
“我希望我能做这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欢迎,怎么样才能更受欢迎的这种导演。而不是说突然踩中了一个题材、一个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达到之后,一下子卖了十亿。”他在《少年班》路演后分析出不同城市观众的特点,总结出片子在小城市到达率不高的原因,其中包括影片没有醒目的主题。同时,正因产品意识,他考虑成本,只不过组建了七八十人的剧组,拍摄周期57天,跟预期相差无几。
担任剪辑师期间,肖洋去过不少大片的片场,“多大的篓子都见过,导演发多大飙也看到过”。这使得《少年班》片场的他,一点都不像新手。“你就算没办法也得说:‘等会,我有办法,先拍着’。就算生气,也尽量明确地指示,让下面的人感受到怒气的时候,知道要干什么。”相比一股脑诉苦抑或看不到作品缺憾的处女作导演,肖洋显然是个异类。
有场拍周冬雨在大学礼堂的戏份,本来场地借了两天,没想到拍到一半,校方叫停,说顶多再给俩小时,周冬雨也没法给更多档期。肖洋不是训斥制片,而是立刻做出决定:剩下时间只拍带光的周冬雨,简化分镜,拍完她的全部正面镜头,其他镜头找替身。
《少年班》上映后,业内很多有名的人找到肖洋,拿着各种各样的项目跟他谈合作,同类青春题材的、犯罪的、伦理剧等等。肖洋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他反过来问每个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找我?《少年班》又卖得不好。”实际上,中成本投资的《少年班》并没有亏钱,作为处女作,它引起的关注度也并不低。“这个导演会导戏、有控制力。”这才是投来橄榄枝的资方看到的肖洋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