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作为一个即将退下来的副厅级官员,范松青显得过于高调。他自费出书,大谈反腐和官员财产公开。在讲求分寸的官场,这种行为太过另类,而对于他自己多年的宦途来讲,这却一直是常态。他努力保有着理想主义的色彩,但也必须谨小慎微地处理各种关系。
还有14个月,范松青就要从副厅级岗位上退下来了。但他却没有选择安静低调地度过这最后一年多。
范松青一直是官员中的“另类”。他是广州市政协副秘书长,在广州市“两会”上,他曾提交了“官员财产公开”的提案,并公布了自己的财产,被媒体称为“官员财产公开第一人”、“‘两会炮手”。而在同事眼中,他是一个十足的“麻烦”制造者。
领导找他谈话,朋友好言相劝,家人极力反对,都不会成为范松青“我行我素”的障碍。
在范松青看来,同僚、亲友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他是记者出身,加之二十余年的官场生涯,与媒体交往也算游刃有余。某种程度上说,范松青是个矛盾体,满怀理想主义情结,试图打破某种沉默的规则,却又一直身处官场之中。
媒体的聚焦很快让范松青成为公众人物,这天然地隔开了他与同僚们的距离。
他发现一些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异样。他不否认他是一个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但他的言论和举动显然引起了某些体制内人士的反感。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看似诛心的追问:如果不是临近退休,不是升迁无望,还会如此高调地站出来吗?
这种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质疑多了,范松青的回答也变得爽快起来。
迂和傲
因为频频接触媒体,来办公室的记者多了起来,但范松青基本安排在周末,一是怕耽误工作,二是省得同事有意见,“让领导看到也不合适。”
59岁的范松青精力过人,没有午休的习惯,与他见面时,他刚跑步回来,冲了个凉水澡。单位的中央空调周末停用,他将一个已无法转动的落地风扇朝向记者,自己抄着一把扇子,不停地扇了起来。
范松青的办公室里堆着十多包他的新书——《我为反腐鼓与呼》,一套三本,分上、中、下三卷,130万字,当然价格也不菲,160元,还不打折。他一次印了两千套,如今连他的办公桌下都已塞满。某种程度上说,这套书是他十年纪委工作的总结,内容涉及案件查办剖析、官员财产公开、调研考察思考、理论研究时论、廉政课堂演讲、纪检监察队伍等六个方面。
由于书中以实名方式记录分析了广州多名官员的贪腐案例,有朋友曾提醒他出书或许对当事人造成影响。范松青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想以此警示后人。
9月9日,范松青更新了一条微博,推销自己的新书。这条微博带有鲜明的范式风格,“自诩”该书是“鸿篇巨著”,“集反腐败理论研究与工作实践之大成,为中国官员财产公开第一书”,“具有一定的思想性、时代性、前瞻性、史料性和可读性”。他还承诺,购书一个月内可无条件退书退款。
这一系列举动显然与厅官的身份不符,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又自曝出书的十多万元费用近一半是借的。作为大学同学兼老友,广州市社科院研究员卢晓媚看不下去了,放下报纸给他打了电话:“老范,你这牛皮吹的,以你的工资,十万块钱还用得着借吗?”“老婆不支持,钱又都在她手里,我能不借吗?”范松青答道。
卢晓媚知道,只要老范认准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我在许多事上都劝过他,没用。”卢晓媚说。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同学兼湖南同乡向来倔强,很能折腾。范松青行伍出身,曾是一名侦察兵,恢复高考那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后分配至零陵(现永州市)地委党校任教,五年之后不顾亲友反对,辞掉稳定的教师工作,成为《零陵报》的一名记者。1994年,范松青举家南下,调入广州师范学院,任新闻业务教研室主任。教而优则仕,1998年,范松青调入广州市纪委担任副处级纪检监察员。
在朋友眼中,尽管他工作能力强,有着扎实的文字功底,但性格似乎并不适合从政,说话不绕弯子,不留余地,遇事容易冲动,点火就着。很快,范松青感受到性格对于仕途的重要。2001年,广州市开展竞争上岗,范发现一些科级干部竞争副处级岗位,而自己已是副处级待遇,竞争一个副处级实职应该十拿九稳。最终,范松青竞岗失败。“我很苦恼,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觉得自己吃了亏。”范松青回忆说。
2006年,已是研究室正处级副主任的范松青在竞争研究室主任时再次失利。他似乎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在竞争上岗演讲中将自己的缺点总结为,性格太急躁,说话爱“放炮”,工作干不少,费力不讨好。
“我的性格就决定了我不会巴结领导。”范松青这样解释。
一年之后,范松青调入广州市政协,任研究室主任。临别之际,时任广州市纪委书记苏志佳在纪委内部网上写了一篇送别范的文章,在肯定他工作之外,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毛病:有点迂,与同事偶有争拗;有点傲,公开标榜水平最高。
然而,苏志佳或许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苏志佳也调到政协任主席,两人再次成为上下级同事,而范松青这个属下仍然脾气不改地一次次扔出“炸弹”。
“还轮不到你”
在范松青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虎啸山林的画作。范松青喜爱老虎,欣赏老虎那股舍我其谁的霸气。不过,在反腐风暴之下,老虎反转为曾经位高权重的腐败分子的象征,成了被打的对象。
事实上,“老虎”离他并不算远。不久前,中纪委的一条消息让范松青一怔。广州原市委书记万庆良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令范松青唏嘘的是,他已记不清听到过多少次万庆良慷慨激昂地谈反腐工作,“可怕就在于,他在台上喊反腐比谁喊得都响,他是市委书记,上级监督太远,平级监督又太难。”
早在2013年的广州市“两会”上,作为政协委员的范松青就提交了《关于广州市率先试行官员家庭财产申报公开的建议》的提案,建议规定县处级副职以上(包括退休不满五年)的公职人员进行家庭财产申报。范松青还通过媒体公布了家庭财产:一家三口仅有一套74平方米的住房,2003年之前,还有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福利房,后以每平方米四千多元的价格出售。endprint
一石激起干层浪。在分组讨论时,他主动提及财产公开的话题。一位男委员搭腔:“你房子只有一套,但你无形资产多,你的书能卖多少钱啊?”2012年,范松青曾自费出版了自己的新闻作品集《我为人民鼓与呼》,搭进了四万块钱。另一位委员追问道:“你一个厅级干部,怎么只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呢?”会场上,他的一个同事接过话茬:“他的确是两套,之前已经卖了一套。”
委员们的冷嘲热讽让范松青如芒在背。
“阻力太大了。”范松青说,当时同事、亲友的电话和短信接踵而至,劝他别做蠢事。当然,最反对他的还是家人。妻子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摊:“你一个厅级干部就这么点儿财产还好意思晒?”而范松青的回答倒也简单:“我都要退休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事总得有人出来说吧。”
“为什么你来说?比你财产多、级别高的官员有的是,还轮不到你。你这么一点财产当然敢公开了。”在“两会”结束不久的一次私人聚会上,一位领导批评范松青。
犟脾气的老范也深谙官场游戏规则,低着头,沉默不语。“这种情况下顶撞领导不会有好结果。”范松青说。
提案余波远未结束。在单位的一次民主生活会上,有同事批评范松青不从大局出发,不该提出这个提案变相给党委施压。范松青作了自我批评,称自己操之过急,但他反过来也批评同事“像‘马列主义老太太,抱着一成不变的观念看问题”。
事实上,官员财产公开是范松青的一个心结。2002年,在他执笔的广州市纪委调研报告中,就提出了建立官员财产申报公开制度。这份调研报告获得了广州市委决策咨询研究三等奖,市委领导还做了批示,但还是无疾而终。
相比而言,11年后的提案还是有了结果。广州市监察局在书面答复中称:公职人员财产公开工作是政治性、政策性、系统性很强的工作,涉及人员广,亟须解决的问题多,各项工作开展既要符合上级政策规定,又要考虑地区实际,进行周密论证。
范松青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在此之前,广州南沙新区等官员财产公开试点悄然停止,让他已有了某种心理准备。他说,他理解其中的难度,虽然急不得,但也慢不得,等不得。他极为反感官员们被媒体问到对财产公开态度时那句千篇一律的回答:只要中央有政策,立刻公开财产。“中央有了政策,还用得着你表态,你还敢不公开吗?”范松青说话时带出一股倔劲儿。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次“两会”期间,时任广州市副市长曹鉴燎被问及该问题时表示:“如果社会要求公开财产,我就一定会公开。”当年12月,曹涉嫌严重违纪被立案调查。据官方信息披露,曹鉴燎利用职务便利收受他人钱物折合人民币七千多万,另有2亿涉案金额正在进一步调查取证中。“还没等社会要求他,他就被公开了财产。”范松青说。
可范松青忧虑的是,如果财产无法公开,反而享受财产信息不透明带来的好处,只会出现更多的“老虎”,同时沉默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假如你之前掌握万庆良、曹鉴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证据,你会举报吗?”有人问范松青。老范却毫不避讳:“当然不敢。除非影响切身利益,逼得鱼死网破,”他话锋一转,“所以必须要靠制度。”
但让范松青颇感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一个比他级别高的官员主动公开财产。“我有时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范松青说。
“你懂的”
范松青在体制内的孤独感,在体制外得到了某种补偿。在某门户网站举办的“2013广东影响力网络盛典”上,范松青荣获“2013广东十大影响力人物”。一家杂志将“2013年十大地方决策新锐人物”奖也颁给了他。
然而,家人对他的这些荣誉不以为然。妻子隔几日便提醒他少说话,勿得罪人。而范反而试图游说妻子接受媒体采访,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休想再拉我下水。”妻子气愤地对他说。妻子希望他不再接触媒体,而范松青讲究起“战略战术”,“我今天就骗她说来单位加班的。”范松青说。
妻子和女儿的苦口婆心显然是徒劳的。在2014年的“两会”上,范松青写了一份长达上万字的“精官简政”的提案。他经过调研,提出撤市并县,减少层级和官员,实施简政放权。在提案提交前,有委员提醒他提案是国家层面的,不适合在市“两会”提交。老范不干了,广州没有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吗?如果是全国性问题,那开放前沿的广州更应该带头改革。
这份提案最终没有立案。广州市政协提案委员会的同事答复他,提案过于宏大,超出本级政府部门的范畴,“精神可贵,提案不对”。可在其他政协委员看来,身为市政协副厅级干部,范松青的提案更像是为难同事。
但老范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是站在纳税人角度考量问题。他把社会比作蛋糕,如果政府切多了,群众的那块就自然小了。这下连妻子都看不下去了,“你是吃地沟油的命,操总书记的心。”
不过,经媒体报道后,不少网友在他的微博上对“精官简政”表示支持。如今,在微博上,与网友互动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慰藉。他在微博上推销新书,一位网友留言:您这样的官员应该调到中纪委工作。“如果换二十年前,别人这么说我会很开心,现在更多的是一种宽慰。”范松青说。
老友卢晓媚也发觉范松青一年多来的变化。老同学组织的活动,他总是心不在焉,说话反应迟钝,“他心思都在那套书上”。
老范先在微博和微信上打广告,第一周卖出了4套。经过媒体报道后,没几天工夫就超过一百套。他盘算着,以这个速度,收回成本应该不成问题。有朋友提出老范定价太高,范松青掰着手指算起了细账,一套书成本近70元,5斤重的书快递费三四十块钱,“所以最后就剩不下什么了。”
有一次,卢晓媚夫妇去老范家串门,范松青正乐此不疲地填写一张张的快递单,熟练地将书打包、贴单,给快递员打电话取件。“他不让别人帮忙,自己很开心,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价值,轰轰烈烈地留个名。”卢晓媚说。
亲友们碍于面子会顺口夸一句老范的新书,但他会认真起来:“实事求是地讲,书里还是有一点点假大空的东西,但违心话还是很少的,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老范一脸严肃。
这套书,老范不准备再在单位大面积赠送了,他决定低调一些。最近,他推掉了两个知名卫视的节目邀请,避免给领导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有人问他如若年轻几岁,升迁在望,还会采取这种方式吗?范松青坦承,自己不会如此大胆,“但会小心翼翼,收敛一点。”
事实上,他不会刻意与体制作对,他更愿意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渐进的改良者。
然而,一系列“大胆”行为显然要付出某些代价。他承认,自己承受着种种有形和无形的压力。来自各方的有形压力易见易解;至于无形压力,他突然想起了全国政协发言人的那句名言:“你懂的。”
(莫语荐自《中国新闻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