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涛
自拍、约炮、广场舞
代际断裂的社会病理分析
最廉价的自我娱乐项目是什么?自拍。
最廉价的两性娱乐项目是什么?约炮。
最廉价的大众娱乐项目是什么?广场舞。
廉价,不只是价格上的,还是情感和价值判断上的。
自拍、约炮和广场舞,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几代人的社会镜像。
自拍、约炮和广场舞,是当下中国最大众化的社交行为。
自拍呈现的,是修饰过的自我和未加修饰的自我期许。在数以亿计的年轻手机用户之间,自拍很社交很流行。
约炮呈现的,是赤裸的性欲和隐晦的两性交往障碍。在数以亿计的中青年已婚和未婚群体之间,约炮很社交很流行。
广场舞呈现的,是自娱自乐的健康需求和噪音扰民的人居冲突。在数以亿计的中老年之间,广场舞很社交很流行。
自拍者的家里,自爱与自恋是一人分饰的两角,自信与自卑都是其隐形室友;排解孤独是必要的事,但不接纳真实自我,可能面临自恋型人格障碍和晒自拍造成的微信“朋友圈暴力”。
约炮者的心里,肉体的愉悦与感情的空虚如影随形,多吃多占的心理和印证魅力的需求并存;追求性爱是人之常情,但有性无爱的“用户体验”分离了亲密感和信任感,令两性关系更加异化和恶化。
舞者的广场上,有共同时代经历的人再次生命飞扬,惯性的集体意识和新鲜的舞曲水乳交融;老有所乐是社会之福,但对他人权利和感受的漠视,引发社区冲突,势必祸及自身。
各代际的中国人,都在尽情享受自己的社交,以各自的方式刷存在感,各有各的社交逻辑和病理,彼此谁看谁都有不顺眼的地方。但无论你属于哪个代际,精神层面的慰藉,一定来自真实和谦卑,来自温情和敬意。
自拍、约炮和广场舞人群,融合了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这个人群数量过于庞大,很难尽数,我们所讨论的,其实仅仅是这个人群里的这样一撮:
都是五行缺赞、百年喜乐由他人的人。
都是看似风流实则内心恐惧的人。
都是站在热闹的人群里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北的人。
如钱穆先生所言,保持一种“温情和敬意”,每代人的冲突世界,也可以暂时和谐地走下去。
自拍 就像毒品、酒精或者赌博一样,会让人上瘾,也会毁掉你。
近日,一个西班牙大叔将自拍这件事演绎得壮阔雄浑。他边奔跑边举起手机自拍的身影后,是亮出尖利牛角狂野追逐而来的奔牛们。冒着被刺伤、被踩死的危险留下倩影的这位自拍兄弟,得到的奖赏,是3000欧元的罚金,理由是他触犯了新的危险管制法案。
在自拍这项前仆后继的事业上,西班牙大叔绝不是最牛的。美国波士顿大学的某位在职教授从1987年开始在27年的时间里,每天早上都会为自己拍一张自拍照,并把所有照片都收集到了一起制作成了视频。英国的少年丹尼·鲍曼,每天要拍200多张自拍照片,还因为总是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自拍,而试图自杀,所幸及时得救。鲍曼忏悔说:“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自拍照片数正在社交网络上疯狂上升,并且有失控的趋势。这个就像毒品、酒精或者赌博一样,会让人上瘾,也会毁掉你。”
自拍狂人丹尼·鲍曼其实患有强迫性精神障碍以及躯体变形障碍。而当一则“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已将自拍成瘾认定为一种精神疾病,并宣称目前尚无药可治”的假新闻出来时,很多人立刻相信了。因为这太符合大众对自拍狂人的定义。
美图秀秀在中国有一个庞大的市场,号称拥有7.4亿用户和4.2亿移动端用户,其中将近70%的用户是女性。从原始的简单调光调色,到人像高级美容、美肤滤镜,再到后来的配图文字、直接上传到社交平台,美图随着中国自拍队伍的日益庞大而功能日益强大和复杂。
但让摄影师刘铮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向志愿者征集自拍照时,发给他的,可不全是45度角的甜美自拍,而是充斥了同性恋、异装癖或者受虐癖。那些极度真实的自拍照带给他的,是震撼的感觉。“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边缘的、孤独的。自拍给了我们出口。”
约炮 也许任何人的风流都从来不是风流,是恐惧。
如果说社交网站上的各种自拍照是给孤独者、缺乏自信和关注者提供了平台,那么,各种社交平台则是给缺爱者提供了约炮利器。无论他们缺乏的是上半身的爱,还是下半身的爱。
2014年2月,网络上热热闹闹地爆出一则“约炮惨案”,一对约炮男女不小心有了孩子,却彼此在网上发帖互相讨伐。一个网名叫“红肚兜儿”的作者对此十分不屑:“约炮是把性和感情分开,分不开的别来趟这浑水,否则就是有违职业操守。”她认为善始善终,该激情时激情,该冷静时冷静,才是约炮的境界。
网页上充斥着各种约炮神器排行榜、约炮圣地、约炮秘笈,90后车模易夏 “人间正道是约炮”的宣言,也吸引一大片粉丝拥护,但当一个女孩怯生生问众人“有稳定的男朋友,可以因为好奇(约炮的感觉)去约炮吗?”时,她迎来的,不是一大拨探讨约炮秘笈和圣地的同好,而是“遭到了道德机枪的密集扫射”。
对于约炮这件事,难道有道德的双重标准?
在后面的回答里,有人不客气地把这定义为“家里有个男友还想出去打牙祭约野炮的”,有人建议“劈腿(约炮)之前分手,是美德”。
这大概就是遭到道德机枪密集扫射的原因了。对于约炮这件事,不是人人都享有自由权。陈奕迅的歌里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仿佛是在给有爱无爱者约炮这件事做总结。
有人总结约炮的好处,说是具有减缓压力,减少焦虑感,提供更多社交选择性,获得更好的性体验,等等。本以为只是解决下半身问题的约炮,其实还承担着种种社会难题。
作家刘瑜在她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一个女人,“她的问题仅仅是如何用他人的爱来遮蔽自己的平庸。她的风流不是风流,是恐惧”。从这个女人扩展开来,她说:也许任何人的风流都从来不是风流,是恐惧。endprint
广场舞 为什么我们不喜欢甚至鄙视彼此?我们在何时、为什么彼此伤害?
自从团体操项目被邻国朝鲜超越之后,中国舞蹈目前最有特色的、能出口全世界的,就是伟大的广场舞了。法国罗浮宫、俄罗斯红场、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广场舞占领世界每一个广场的伟大场面,指日可待。
只要有一块空地、一个便携音响,一群人就可以随时随地起舞,自娱自乐。据报道,全中国有近亿人参与到广场舞的活动之中,参与者主要是中年大妈,也有年轻人和乐在其中的大叔。在才扫过黄的广东东莞,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宣称由于组织了广场舞,很多参与其中的年轻人的郁闷大大减少。广场舞拯救了富士康的年轻人,让他们不再想着排队去跳楼了。2014年,中国60岁以上的老人将超过2亿,这意味着广场舞的队伍还会增长。而且广场舞队伍也懂得与时俱进,近期就有一支进化成了暴走大队。
2013年家住北京昌平某小区的施某,对着一个广场舞队伍朝天鸣枪,放出藏獒。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他冲向广场上的人群?其实不过是因广场舞音响动静过大影响了他休息。日日被噪音惊扰睡眠的人失去了理智。
高音炮、撒土、泼粪、鸣枪、放藏獒……为了对抗广场舞扰民,各地奇招频出。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他的名剧《禁闭》中写道:“他人即地狱。”描述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我们在人际交往中自发地对他人产生偏见,有时会引发不同目的的攻击行为,甚至导致双方的冲突。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戴维·迈尔斯在他的著作《他人即地狱?——人际冲突的源起与化解》里问道:为什么我们不喜欢甚至是鄙视彼此?我们在何时、为什么彼此伤害?
在美国纽约布鲁克林日落公园的一支华人舞蹈队,同样是噪音扰民,遭遇到了附近居民的报警。领队被美国警方戴上手铐,并开出传票,控罪理由为毫无理由地在公园里制造噪音。在中国台湾,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在美国和中国台湾,对待噪音扰民的态度要更为明确而有力。跳舞和噪音扰民被清晰地分割开来对待。快乐舞蹈开心健身,没有人会反对,但若是成为噪音扰民,就会有明确而有效的惩罚措施。
其实中国大陆各地也出台过与广场舞有关的各种管理办法。比如上海禁止使用带有外置扩音装置的音响器材。杭州有社区人员蹲点监控音量,或将跳舞居民汇集到学校礼堂、附近公园等地。长春聘请社区体育健身指导员,对广场舞噪音进行监控。湖南浏阳则是各方签订广场舞公约,规定时间和地点,若违反规定,执法部门可以罚款和没收工具。针对广场舞,各地都想了各种招数。
跳舞的大妈们也有自己的辩解:“你有安静的权利,我有跳舞的自由。”“如果实在是嫌吵,可以让孩子换个房间学习,或者自己装个隔音玻璃嘛。”
极度的自私和无视他人,是导致人际冲突的起因之一。但如何增加人们对他人的责任感,行为更加利他,却是个复杂的事情。
在这方面,简单直白的宣传倡导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在戴维·迈尔斯看来,人们即使清楚他们的自私利己行为会带来对社会整体非常致命的影响,他们仍然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1976年刚上台的美国总统卡特提出,面对严重的能源危机,美国人应当像对待战争一样重视节约能源。对他这番强烈号召的回应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夏天,美国人消费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的汽油。
同样的,在新世纪开始时,全世界的舆论都在忧心全球气候变暖,都在为此大作宣传。与此同时,购买更为耗油的运动型多用途汽车的数量达到了历史新高。人人都关心能源危机,都忧心全球气候,但大多数人觉得,这和我的日常生活无关。
广场舞大妈一般是五十岁往上的老人,这代人经历过国家困难时期,饿过肚皮,经历过“文革”、改革开放。他们当中很多人当过红卫兵、“知青”,上山下乡,到农村、到边疆,算是经历特殊的一代人。有人总结说这是几十年前在广场上跳交谊舞,不顾老年人感受的一代人,也是如今在广场上跳广场舞,不顾年轻人感受的一代人;是几十年前,打、砸、抢、烧,祸害了一帮老年人的一代人,也是如今碰瓷、讹人,自己摔倒坑人,祸害了一帮年轻人的……
近亿人的广场舞队伍,不可能都是变老了的坏人。他们也是将半辈子心血放在工作和家庭上感慨时间都去哪儿了的一群人,是想老有所乐消除孤独感的一群人,是退休后感觉被社会抛弃了的一群人,是埋怨子女不经常回家看看的一群人,是习惯了集体和组织至今仍在整齐划一的舞蹈动作中寻找集体认同感的一群人。
但“老有所乐”是怎么变成了“两代人的战争”的?
除了噪音扰民这个直接原因外,很多并未被广场舞搅扰过的年轻人,也是广场舞的坚定反对者。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站在品位的制高点上俯视广场舞,认为其至土至俗,只配得上无情戏谑。其实,这也只是娱乐方式不多的老年人为自己所做的一种选择而已。
但只有广场舞这一种方式吗?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说 “年老,意味着更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鼓励老人们开启“第二人生”。年老并不意味着生命的某种终结,也不意味着只有以整齐划一的舞蹈动作和大音量才能昭示存在感。对终于有闲、有精力还可以跳广场舞的老人来说,世界其实很大,第二人生才徐徐开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