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兮

2015-01-04 15:59马车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

马车

父亲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一辈子过得寡淡而落寞。这让我为他感到惘然。

印象中,父亲偶有癖好,就是喜好签名留记。神似如,有人在名胜古迹写上某某某到此一游那般。他把家里能写能画的地方都写上杨成群。桌腿。椅背。篓筐侧面。碗底。方方正正写上杨成群,或是写成杨成群制。可以说父亲的名字在我们家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念书前,我最先认识的字便是杨成群,写父亲的名字要比写自己的名字顺溜许多。父亲的那个癖好在奶奶看来,是会顾家会持家的表现,并不是出风头,更不是卖弄。要知道,那个年代,乡下人操办红白喜事,借碗借桌借椅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反过来讲,这是不是父亲想让村人记住自己大名的捷径呢?我相信父亲那么干,自然有他的道理。

父亲的努力并没有起到效果。村人见到父亲还总是猴子爷、猴子叔、猴子哥、猴子这般称呼。好像是,他们记住一头动物要比记一个人名来得轻巧些。猴子是父亲的小名。那个年代,有个小名绰号什么的,也很正常。比如二叔叫狗子,三叔叫猫子,姑姑叫燕子。猴子这顶帽子戴在父亲头上,我觉得是名不副实的。猴子机灵,活泼。然而父亲内向,甚至有些木讷。

我问过奶奶,问她为什么给父亲取这么个小名。奶奶笑而不答,叫我自己想。我想过,可没想通。难道奶奶能掐会算,父亲还在襁褓中就能看到他的未来,给他取这么个小名,似乎暗示着什么?奶奶当年的用意,我只能这般揣测。因为,父亲那些年遭遇到的事情,像雾,神秘而诡异,一双大眼在暗处窥视着你。那样的感觉,现在谈及还让我心有余悸。

七十年代初,远嫁黄石西塞山的大姑,让姑夫找关系把父亲搞进工厂当工人。当时,姑夫在大冶钢厂当个小官,手里头攒有一些关系。姑姑说,有关系不用纯粹就是瞎子点蜡——浪费。姑姑的话对于姑父而言,那就是圣旨。

于是乎呢,姑夫托关系将父亲弄到我们当地非常有名的铁矿厂上班,那个厂隶属武钢公司。我可以想像父亲穿着蓝色工作服,挎着单肩的白色帆布包,迎着晨光,穿梭阡陌乡道上班的样子。昂头,大迈步,胳膊夸张地甩着,或许还会哼着刚从工友那儿偷听到的小曲。父亲被安排到后勤部门上班,干的是管道工。

摇身一变,父亲成工人了。照我一个族叔说的,当了工人,父亲就像是背了个腌菜缸子。不管天旱地涝,哪怕是天下掉刀子。只要父亲把手伸进缸里,总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的。父亲每个月都有工资可拿了。那年头,在老家能挣到现钱的,可谓是凤毛麟角。父亲的伙伴们或是长辈们都是把汗水兑现成工分,记在账本上,到年底换成一把零花钱或者几麻袋子粮食。

父亲拿到工资,腰板硬了。就连说话的味道也变了,时不时冒出几句工人腔调来:你说呢?是不是?对不对?怎么样?某段时间,这些“三字经”成为父亲的口头禅。

老家人讲究肥水不外流。

奶奶对待父亲的婚事,持的就是这个“肥水不外流”。奶奶把父亲当作“肥水”了。按照她的意思,她和她的弟弟结成亲家。父亲娶了他的表妹为妻。照道理说,这种亲上加亲的婚姻应该是幸福的。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婚姻生活并非圆满。打父亲娶回母亲那天起,父亲对幸福生活的愿景,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当时,流行一个名词,叫半边户。指的就是我们家那种境况。父亲原以为未来与庄稼地作别西天了。哪曾想,婚姻那根红腰带牢牢地将他一条腿拴在庄稼地上。父亲对自己的身份蜕变常抱缺憾之心。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没能跳出农门,将责任推到母亲身上。

态度决定一切。父亲的态度自然而然就决定了他要过上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八十年代中后期,父亲与奶奶分家单过。打那以后,他有了把持经济的实权。慢慢地,他兜里的钞票多了。钱一多,父亲的想法也就多了。父亲觉得工人就得有工作的样子,就得有工人应有的脸面,他果断地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是辆八成新的二手车。从同事那儿买来的。至于,父亲为什么要买辆二手车。我不得而知。据说,他那个同事有助于我家,他找到父亲,推销他那辆凤凰自行车,父亲脑袋一热,也是碍于情面,破天荒地将他的凤凰买了。

之后,父亲动脚前,总会思忖一番,去的地方路况好不好,能不能骑车,能骑的,哪怕只有百米远,也会骑车去。母亲说他是显摆,把脚长到车架上了。父亲听了,并不生气,他笑母亲死脑筋,有福不享,过期作废。然而,父亲的这种福没享受多久,就被一桩突如其来的车祸终结了。

父亲买自行车那年,他还干了一生中的另外一件大事,盖房子。这在我们老家,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有的村人为之奋斗终生。而父亲盖房子那年才三十五岁。所以,父亲在盖房子这件事情,显得格外上心,而且在村里搞的动静比较大。

一连三的瓦房。堂屋后面是灶房,两侧是一长一短的前后房。灶房后面,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子起来不到一个月,西墙就出问题了,歪了。有人出主意,用木根撑,看能不能把鼓出来的那部分憋回去。父亲很是懊悔,后悔当初不该心急。要是不催工,泥瓦匠的活就要细致些,那些砖缝间的泥沙就能咬得更实些。后悔是不起作用的。尽管父亲将那堵墙死马当作活马医。但也无法改变结果。

一周后,父亲请人将西墙拆掉重砌。屋子结构牢固了,可屋内又闹毛病了。搬家那天,父亲放炮鸣鞭,请亲戚和长辈进门热闹,吃肉喝酒,其乐融融,呈现出一派就要过上好日子的欣欣向荣的景象。

谁不曾想到,搬进新家的头天晚上,我家便开始闹鬼了。母亲觉浅,睡到半夜,她被一团嘈杂声吵醒,拽灯绳,灯不亮。父亲睡一侧呼呼地打鼾。母亲叫醒父亲,说你听听,好像有什么人在吵架?父亲睡得安稳,陡然被唤醒自然是不高兴的。他骂母亲是神经病,大半夜不好生困觉,叫他起来听什么?母亲在父亲面前向来是忍气吞声的,可那一晚,母亲却一改常态,她摁亮手电筒,在父亲脸上晃了两晃,企图用强光将父亲的瞌睡虫撵走。

父亲发火了,他给母亲一拳头并威胁她,说要是不好生困觉,给他滚出去。那晚对于母亲而言,宁愿是身体挨点疼,也不愿意听见那瘆人的嘈杂声。母亲喃喃自语,楼上像是有人在吵架,不信,你听听呀?

别跟我装神弄鬼的,要睡就好生睡觉,不睡,滚出去!父亲吼了一声,震得母亲两耳嗡嗡响。让母亲感到诧异的是,楼上的嘈杂声突然没了,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难道,那些鬼怪也怕狠人?

次日,母亲跟父亲提及晚上那件怪事,希望能引起父亲的重视。不曾想,遭到父亲的嘲讽。他笑话母亲是老封建,说她把老鼠的动静听作鬼怪声了,说出去招人笑话,是丢他杨成群的脸面。母亲被他说得张口结舌,只得作罢。当晚,母亲提心吊胆上床,辗转反侧,耳朵竖得尖尖的。她既期待那让人窒息的声响,又害怕那个声音响起,甚是矛盾。她听见挂钟沙沙走动的声响。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逝去。恍惚中,楼上传来嘈杂声,似乎比前晚更加急烈,隐约间传出几声冷笑和咳嗽声。母亲像是陡然松开的弹簧,一下子蹦了起来。

父亲被叫醒。我因为他们的惊恐,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父亲在床头柜上狠狠拍上一巴掌,颤栗的嗓音像是钢精锅突然掉到地上,余音飘忽不定。他“啊啊”两嗓子,然后喊:什么老鼠啊,有那么饿吗,去去!

楼上的声响消失了!

天亮,母亲收拾好被窝领着我去了奶奶家。新家没住两天,冒出这样的事情,父亲是不甘心的。这样的事情,是不好跟外人说起的。父亲知道,他盖房好多人家是眼红的,倘若让那些人家晓得家里闹鬼,他们还不笑死。

趁着中午的阳光正烈,父亲拎着劈柴的斧头上楼去了。刚搬家,一些应搬上楼的坛坛罐罐和柴火还没来得及搬上去,楼上显得空荡。阳光从亮瓦透进来,方方正正的亮斑贴在昏暗楼板上,格外刺眼,微风从砖缝间漏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父亲的头发,隐约间透着阴冷之气。父亲在楼上匆匆扫过几眼,就匆匆下楼去了。

晚上,新家只有父亲。这让母亲和奶奶甚是担心。傍晚,奶奶劝他回老屋睡,说是等请来道士作完法,再搬新家住也不迟。父亲说,辛辛苦苦盖的房子,我怎么能让闲着呢,就算再狠的鬼怪也要讲道理吧。

父亲认为,鬼怪的前世是人,人是讲道理的。所以呢,他就觉得鬼怪也讲道理。第二天,父亲就后悔了。他说他高看鬼怪了。奶奶见他满眼血丝,说昨晚又闹了?唉,瞧你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肯定又是闹了呀!

父亲垂头丧气,说一晚都没合眼。他说,睡到半夜我觉得有人拎我耳朵,刚开始以为是凤娥,我问她有什么事,她问我几点了?我摁亮手电筒看手表,告诉她十一点五十分。说完,我就醒了。

那年,我八岁。父亲跟奶奶说那段经历时,我就在他身旁。至此,鬼怪的阴影一下子踅进我的内心,偶尔在阴雨天的晚上蹓跶出来……

父亲最终是听从了奶奶的建议。他从东方山请来老道士。老道士围着我们的新家转了两圈,最后在院子拐角处站定,指着院墙拐角处的一块方石告诉父亲,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呀!老道士问父亲那块石头从哪弄来的。

父亲迷茫,以为老道士诓骗他,说: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方方正正的,多好的石头呀,这有什么呀?

老道士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你不信?那你过来好生看一下,这是什么?他抚摸石头上面长短不一的沟壑。父亲学着他的样子,在石头上面摸了摸,蛮平整的嘛!老道士摆头,说,你有没有看到这些横竖痕迹呢?见父亲抓头,他接着问:晓得它是什么吗?猜你也不会晓得,实话跟你说,这些沟沟道道的可不简单哟,这块石头应是寺院里的!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父亲。父亲又抓头了,头皮屑被他赶了下来,纷纷扬扬地往下飘,没几下子,他衣领和肩膀头就白了。

好像是的,我记起来了!父亲拍巴掌,一脸兴奋,他指着那块石头说,盖房子我请人到向阳山拉石头,那里原先倒是有座和尚庙的,可在破四旧那会儿,被人毁了,这块大石头肯定应该是那座庙的!老道士弯腰,拿拂尘在石头上画了个圆,上下唇开开合合,喃喃自语,像是念什么词。

父亲见老道士这般,莫名地紧张起来,站在人家背后,他大气不敢出,脸颊憋得通红,左右手绞在一起,手指头相互打架。老道士烧了一刀香纸,擦拭额头的汗,说:没事了,你这道坎让我送过去了,往后,多做善事吧。

老道士施法并没有奏效。楼上该有的声响到点还响。新家还是无法入住,父亲甚是窝火,奶奶也跟着上火,她领着母亲去给土地神磕头烧香。头磕成包,香纸烧了几十刀。新家还是无法入住。有好心的村人跟父亲出主意,请国外的神过来帮助。

那年,村里有人信基督教。信教的人安慰父亲,说只要他们到我们的新家唱一个礼拜的赞歌,万能的西方神耶稣就能帮我们赶走鬼怪。父亲被说动了。当晚,四五个基督教教徒在我们堂屋唱歌,一连唱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们不唱了。他们用刺槐条扎了一个大扫帚,上楼扫楼板,前前后后扫了三遍。然后下楼,告诉父亲,鬼怪被他们扫走了。

说来也奇怪。新家被那些信耶稣的人闹腾过后,静了下来。我想父亲后来成为基督教教徒与此事是息息相关的。

基督教要做礼拜,这礼拜还有大小之分。那时,我们镇上还没有教堂,做礼拜要去隔壁镇。这个时候,父亲的自行车就发挥作用了,随之而来的麻烦,也搅乱了我们家原本平静的生活。

陈大花是外省人。据说当年她是讨饭讨到我们村子的。或许她是累了,或许也是厌倦漂泊生活了。罗汉年母亲用两碗饭将她留下来,给她当儿媳妇。村里人都说,穷光蛋罗汉年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捡了个漂亮老婆。

陈大花也信耶稣,而且比父亲要早入门,她还到我新家唱过赞歌。倘若按旧时的礼节,陈大花是父亲的师姐,尽管父亲比人家年长上十岁。罗汉年家穷,买不起自行车。陈大花在父亲入教会前,她去做礼拜是借坐别人后座的。等到父亲加入他们当中,陈大花便是插在父亲背后的鲜花。

这事起初是隐蔽的,直到车祸发生。

那天,父亲他们做完礼拜往家赶。路上,遇到几个青头小伙,尾随在他们后面,吹口哨,说些不着三四的混账话调戏陈大花。陈大花也不生气,居然有鼻子有眼地和人家打情骂俏起来。这样一来,人家来劲了,一左一右将父亲夹住,近距离挑逗陈大花。父亲可能是吃醋了,也许是被夹在中间不方便骑车,他猛蹬脚踏企图将人家甩开。事与愿违,父亲用劲过火,自行车按着“S”形冲出包围圈,他兴味顿时盎然,扭头往后藐视那几个青头,结果出事了。父亲把一个老太太撞倒在地……

接下来,父亲面临前所未有的麻烦,除了赔老太太医药费、营养费之外,父亲还要接受母亲的猜忌与唠叨。

父亲向母亲指天发誓,说他跟陈大花没有一丁点关系,要有问题,就让天打雷劈。母亲收拾萝卜,应道:萝卜裂不裂心,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父亲气得拍巴掌,凤娥能不能不冒阴阳怪气呢,你是听见什么了,有话你明说?母亲不屑地瞟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撞风的萝卜容易花心,花心的萝卜吃到嘴巴,跟嚼蜡一般,喂猪呀,猪也不见得能拱食!

父亲受不了母亲嘲弄,就拿萝卜出气,他将一个萝卜一掰为二,说:凤娥你看看,这萝卜花心了吗,跟你说,我的心就像这萝卜,干净得很!

母亲冷笑,将他扔到筐内的萝卜捡起来,横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切成片状,然后将片块的萝卜撒在筛面上,端到太阳底下。回到灶屋,见父亲蹲到那儿抽闷烟,她又说:萝卜就要趁着没花心,腌到缸内密封起来,这样的萝卜吃得才有味道,又脆又甜!

父亲为了洗脱身上的疑点,他跟母亲拍胸脯,说:我堂堂一个工人怎么能看中她呢,还是一个外乡的,凤娥你要记得,你男人是个讲义气的人,我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肯定是怪我为什么要带她,今日就跟你实话实说吧,我是看在人家到我们家唱过赞歌,再次,我们一起去做礼拜的,就咱的自行车载重量好些!

母亲鼻子哼了一声,说:哪个不晓得哟,凤凰嘛,多好的车子哟,也不晓得哪个是凤哪个是凰?父亲彻底被母亲打败了。他们之间的这场冷战,在罗汉年到家闹事才握手言和,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接下来,父亲母亲温吞水般过了几年,日历翻着翻着,就到了九三年的春天,油菜花怒放,遍野金黄,野蜂野蝶扑腾起来,满田畈起舞,嗡鸣。

村东头的刘哈子疯癫病又犯了,他在村口追蜂逮蝶闹腾得厉害。这时,村人吩咐家里的小孩,躲着刘哈子走,千万莫去惹人家!村人们知道只有油菜花谢了,刘哈子才会像泄气的气球,蔫巴坐在家门口流口水,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是呢,还没等油菜花谢净,村口就静了下来。

村人们觉得刘哈子这一年有些反常。

后来,刘哈子父亲出来找儿子。我们才知道,刘哈子失踪了。刘哈子去哪儿了?没人知晓,也没人想到要出去找他。刘哈子父亲也只是在村里寻了两圈,没找到,气得拍巴掌“唉哟”地叹气,发劳骚说自己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埋汰儿子在屋内疯不够,还要出去卖傻,作孽!

没过几天,派出所来人,给刘哈子父亲报信,说刘哈子找到了,不过找到的不是疯疯癫癫的刘哈子,而是个安安静静的刘哈子。人是在铁道线找到的,说是被拉矿的火车碾成两截了。刘哈子被火车碾死的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一根烟功夫都不到,刘哈子家门口聚满村人。

村人们给刘哈子家人出点子拿主意,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给人的感觉,像是老刘家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年轻人喊:刘爷,哈子哥可不能白死呀,咱们得让矿上给个说法,这该赔的得让他们赔呀!

年老的说:老刘呀,人死不能复生,孩子走了想开些,你也别太伤心。现在最关键的怎么处理好孩子的身后事,那该敲矿上的咱们还得敲,而且还要用劲敲,千万莫让矿上小看了咱们马垅村!

后来,刘哈子堂兄振臂一呼,想帮忙讨说法的,随我去矿上呀!村人们不傻,都晓得矿上有好鱼好肉候着呢。有的人刚从畈里回来,锄头来不及送回去,扛着随队伍去矿上讨说法了。

父亲没去,他却要母亲去。母亲不肯去,她认为这种事女人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父亲骂她是猪脑子,说我在矿上上班,我能在矿上闹事吗?见母亲不吭声,就给她打了个比方,问她,凤娥,我要是把咱家锅砸了把门板拆了,你气不气?你恨不恨我?

母亲瞪父亲一眼,说:杨成群你有病呀,锅砸了你吃啥?

父亲哈哈笑,拍了一下巴掌,说所以我就不能随他们去矿上闹事呀,这回你懂了吗?这矿上好比咱家,你说我怎么能在自家闹事呢?对不对?

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跟我分家了?你家难道不是我家吗?你不能在自家闹事,我更是不能呀!

父亲哭笑不得,我只是给你打个比喻,你、你还是赶紧去吧!他推搡母亲,你去是没关系的,那矿不是你家,你说,这矿上的人除了我,你还认识哪个呀,快去吧,跟你说哟,跟在人家后面,莫多嘴,你就记住两点,就是有吃的吃,有喝的喝!对了,还是一点也很重要,你得让刘哈子家里人记住,你去帮忙过!

镇上那条铁道线,是父亲上班的铁矿厂修建的,目的是让铁矿源源不断输出去。现在出人命了,村人想的是如何让矿上赔钱,赔得越多越好。他们都知道,矿上赔得多,刘哈子父亲给他们的感谢钱就会大方。

村人在丧葬费金额方面,与矿上给的有较大差距。为达成目的,他们采取形式多样的威逼手法。比如在办公楼前摆一溜儿的花圈,抬棺吹唢呐哭号,如何悲悯就如何造;再比如耍弄痞子的招数,大楼前泼大粪;在办公室和楼梯间打牌……

那段时间,为了让母亲全心全意投入那场活动中,尽可能地满勤,父亲前所未有地操持起家务。到了晚上,要是见母亲没回家,他还会心血来潮跑到村口等母亲。我们都以为他们的婚姻迎来了幸福曙光。可惜,幸福只是昙花一现,来去总是匆匆。

铁矿厂最后妥协了,赔给刘哈子家满意金额。也正如村人所想的那样,刘哈子父亲开始给支持过他家讨说法的村人发钱了。母亲拿到一百元。刘哈子父亲送钱那会儿,父亲还没下班,等他下班知道母亲分到一百元后,有些不开心。

他说:刚才张麻子跟我说,他分了一百二,你怎么只有一百呢?我记得你每天都去了嘛!

母亲对分多分少是无所谓的,就算人家不给,她也不会计较。她觉得人家少了一口人,这钱是人家拿命换的,拿到手胸口堵得慌。父亲唱高调子,他说:刘爷要是不分,我也不会计较,可他要是分了,那就得公平,不要一家多一家少,这像什么话呢?对不对?

母亲找了个理由,说:该不会因为我是一个女的吧?父亲瞪母亲一眼,说:这都什么社会了,女的咋了,现在男女平等!父亲摔门出去了。

父亲摸清情况回到家,将矛头指向母亲。他说母亲一共去了几天?母亲说去六天。父亲又说:真是六天吗?那你晓得人家一天给多少钱吗?母亲摇头。

父亲说:一天二十,你要是去了六天,就是一百二!对不对?你是不是认为老刘家记错了?

母亲摇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是不是去了五天!

父亲皮笑肉不笑,说:是五天还是六天,我想你心里最清楚,我心里也清楚!父亲这么说把母亲惹火了。她“啪”地将扫帚朝偷嘴的土狗砸去,土狗嗷叫一声夹着尾巴逃到院子里。杨成群你拐弯抹角想要说什么?有话你明说!

前天你是不是跟黄果在一起?父亲颠着二郞腿,轻蔑地瞥母亲一眼,见她眉头紧锁一副沉思的表情,笑了。

我想那天,你肯定没去矿上,这么算,刘爷给你一百就对了,是不是?父亲起身凑到母亲身边,嘲笑她,人在做,天在看呢!凤娥,你这么搞有意思吗,报复我?说实话,当年我跟陈大花半点关系也没得!

母亲眼睛通红,她在父亲肩膀头捶了一拳头,说:杨成群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跟黄果乱搞关系?你、你凭什么怀疑我呢,你给我说清楚!说着,母亲要去拽打父亲。

父亲闪到一边,指着母亲说:有话你说话,别动不动搞这种小动作!我跟说你,有人看见你和黄果一起逛街了,这事,有没有?

有。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俩逛街光明正大,我那也是为了这个家!

凤娥,你说笑话了吧,跟人家那样,还说为了这个家?

你跟我来!母亲要拉父亲。父亲推开她,说自己会走。母亲将父亲拉到后屋,指着墙角两袋子尿素,说:看到没有,我前天买的,你还要胡说八道吗?

父亲嗤笑,这尿素跟你俩的事有关系吗?

母亲说:前天,我原打算随刘爷家人去矿上闹事的,路上遇见人家黄果,他告诉我镇上有卖平价尿素,我想这家里也要用肥料了,就随他一道去了……

母亲说得合情合理,可父亲就是不相信,他认为母亲那是骗人的幌子。父亲要她和黄果当面对质。母亲不同意。她说:没有的事就是没有的事,我不需要人家为我证明什么,要找你自己找去!

父亲又摔门出去了。

他没出去多久,有村人过来报信,说父亲被人送到医院了。母亲不相信。人家说,没人骗你,赶紧去医院吧,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你家成群跟黄果打架,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哟,没两下,你家成群就被撂倒了,黄果也是红了眼,操了砖头,拍到你家成群脑袋上,后脑壳敲了个血窿窟,赶紧去医院吧!

母亲和奶奶赶到医院,父亲的脑袋已包扎完,正等着医生给他打破伤风针。奶奶埋怨父亲越活越没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非要跟人家打架!

父亲鼻子“哼”了一声,扭头跟母亲说,这回我们扯平了!母亲纳闷,说:你说什么呀,什么扯平了?父亲仰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一道疤,脑壳一道疤,表内如一呀,这样也蛮好,平衡了,就这样吧!

奶奶惊愕,伸手去摸父亲的胸口,哎哟,猴子呀,你胸口也伤着呀,伤得重不重?父亲盯着奶奶一字一句地说:伤了十七年了,你说伤得重不重?父亲说这话那年,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从那天起,我发现父亲眼神变得飘怱了软绵了,脑壳却是越来越亮堂了! 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 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我一点也不想见她了,倒想从三座椅下面爬出去,坐在瘦女人的旁边,屁股再次抵上她的小腿胫骨。我要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跟那两个四川女孩好好聊两句,说说她们怎么也看不懂的那本书:《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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