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班

2015-01-04 03:25江子辰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七喜杨总大寿

江子辰

年关已近,塔山公园游人稀少。在“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下,我们演唱《一无所有》。正唱得落叶纷纷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杨总,叫我马上回去开常委会。吃人饭听人管,虽然烦得浑身长刺,还得像刺猬一样屁颠屁颠往回赶。杨总平时好说话,但如果不参加常委会,他就会用一百个成语叨得你像孙悟空被唐僧念紧箍咒。

公交车来了,人群无厘头地慌乱起来,上车的像被人追杀,下车的如漏网之鱼。我比较淡定,因为,我一无所有。我放松地望着窗外,五光十色的广告词梦一样刷刷刷飞过,说着梦话。

其实我读书是读得不错的,就是运气不好,高考没上线。这事我想得开,不算什么坏事嘛,少晃荡几年,家里少几万元债务,何乐不为?先打工吧。就算读完了书,没有官爹富爹可拼,还不照样打工?

一到这城市,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飞进透明的玻璃瓶,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老爹在老家县城已经打工二十多年,如今乱发如秋草还在卖苦力。我和老爹不同,除了干活,还憋着梦想。中学时赶时髦喜欢上了吉他,现在我就是抱着吉他做梦的。周末如果不加班我就赶到塔山公园,参加“流浪者”操练。塔山公园是烈士陵园,烈士的英灵不像某些城里人狗眼看人低,他们安静又宽容,“流浪者”在这里放得开。我们的回报是每次都唱一首红歌,希望他们能够枕着歌声露出甜美的微笑。

“流浪者”是乐队组合,四个打工仔组成,我是吉他手兼伴唱。有时我们到地下通道演唱练胆,如果围观者以为我们是卖唱的,扔下一些钱,我们也会成全他们的慈悲心。演唱结束后,这些善款就会变成一杯一杯的啤酒,友善地滋润着我们因嘶吼而干涩的咽喉。滋润过后就散伙回家,第二天还得干活哩。每一次手指在琴弦上抓挠、敲打时,我都憋着一口气,幻想着有一天变成金庸笔下的武林高手,一拨琴弦就能发出巨大冲击波,震碎“玻璃瓶”,让我看到真正的出路。

回常委会会议室我乘九路车。记得刚来打工时有一次在这路车上,发现一个女孩没来由地打量我,眼神轻慢,随着她的目光我看见扶手上自己粗糙的手背,指甲缝隐隐的黑垢,连忙把手缩进裤袋。不料恰好到站刹车,向前冲了半步才稳住。女孩笑了,笑声像细细的鞭子,抽得我矮了几寸。下车时狠狠剜她一眼:伪造的棕红发,没心没肺的那种漂亮。我当机立断将她命名为“红毛”。她的扮相和放肆的笑,向我宣告她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我是客人,不,是仆人!

那天在回家路上,我买了一管护手霜。护手霜抹不净手上的粗糙,红毛的笑声却像带刺的玫瑰种在了我的心里。此后,在九路车上我经常看到她,希望看到她,看到时又发怵,就尽量离她远些。有时没上班,衣着干净还提着吉他盒,就敢靠她近些。甚至希望她能问一句:哎,你会弹吉他?

杨总叫我顺路叫上七喜,我知道这家伙在哪里。彩票中心中奖号码排列图前,七喜看着图表正在发痴,像盯着美女的色鬼。

七喜是彩票迷,差不多每天都买。幸好没有走火入魔,一次只买一张两元钱。他的口号是:“两块钱的投入,五百万的希望!”也中过奖,二元的,好几次。我笑说这是诱饵奖。

往回走时,我问七喜:“这个月用什么数字?”

“用周杰伦、林志玲、周迅的生日,这个月再不中奖,下个月用各种报警电话号码试试。”

七喜有点憨,自认为很聪明的那种憨。一年到头,他总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我几百次,你看,又请教了:“哎,兄弟,万一我中了五百万,你说该怎么花?”但他自有答案,并不需要我回答:“在城里买一套房,把我妈接来。杨家班的兄弟们,每人十万,剩下的……对了,还要找老婆,这要花一大笔……”

我打断他的梦呓:“哎,杨总今天开常委会又有什么事?”

第一次参加常委会,我感觉很异样,就像突然拥有了月亮。后来月亮变成了月饼,很可怜的一小块。现在,这月饼已经冷硬如石,我已心生厌烦。

“还不是老问题?开会有屁用!”七喜说。

回到出租屋时,大伙都齐了。四旺叔还在看没完没了的韩剧,看得很投入,眼眶潮潮的。杨总叫:“四旺关电视,开会了!真弄不懂这婆婆妈妈的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都走火入魔了。”

杨总叫杨六福,是我们的头,打工十多年泥里来水里去,一身泥水功夫了得,后来修炼成了小包工头,我们几个乡党跟着他混,他就混成了“杨总”,领衔杨家班。

杨家班全伙如下:杨六福、杨大寿、杨四旺、杨七喜和我,我叫杨九龙。我们都来自几百公里外的杨仁庄,都沾亲带故。不知为何村里人起名爱用数字,以至辈分一锅粥。也有好处,就是喝酒猜拳时显出方便,用上酒友名字就行。在杨家班,杨总独占两个酒令,体现了身份的不同。

杨家班驻地叫马站,据说古时是驻客歇马的客栈,现在是传说中的城中村。杨家班在此合租一套三居室民房,小客厅就是常委会会议室,许多重大决议,在此产生。客厅里有台欠揍的旧电视,图像朦胧时甩它几巴掌就清晰些。我们看最多的是本地新闻。也不白看,看到先进经验就学。有一天在看新闻时,杨大寿突然提议借鉴“常委会”制度:杨家班所有决策,都得通过常委会研究,同时做出决议才算数。此言一出,满堂发呆,然后满堂乱笑,笑得鼻涕口水乱飞。

杨家班里杨大寿年纪最大,他原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杨家班的人都当过他的学生。从满头青丝代课到两鬓花白,从满怀激情代课到心灰意冷,最后被政策一刀切回家,把他家的经济命脉也切断。年近半百,百无一用,只好跟着堂弟杨总出来混。在杨家班,我们都叫他杨老师。

提议建立常委会制度时杨老师表情庄严肃穆,如议军国大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昏了头的自大,还是无可救药的自卑。也许,他是想嘲笑官场的游戏规则?也许是自嘲?看他志在必得的认真样子,我其实很想流泪。

杨老师的提议全票通过,这是肯定的。私底下我们对杨老师既尊敬又同情,只要杨老师高兴,我们干活又不少工钱,长委会短委会随他去吧。

此后,杨家班的“我们商量商量”变成了“常委会”,满身泥水的我们摇身一变成了“常委”。而且每次开会,杨老师坚持要做“纪要”,由他亲自写,还编了号,并要求常委们签名。他认为,程序规范是民主公正的底线,他不希望社会的无德无理、无法无天出现在杨家班。对于他的固执,我们嘻嘻哈哈无所谓,到签名时却突然有了感觉: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从来没有什么决定需要我们签字认可的呀,哪怕和我们生存攸关的事!我不签名,决议就不能通过,这就是权力!权力让人上瘾啊!所以,常委们每次在纪要上签字时,都认真。哪怕字写得像狗爬,那也得像尽职尽责的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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