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雄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8)
“说X就X”格式是现代汉语中较为常见的固定格式,如:
(1)我干什么事,就撇撇脱脱,说做就做。(欧阳山《苦斗》)
(2)无论在什么岗位,都要学习,都要有主见,不能领导说对就对,拍马屁。(《南方人物周刊》2006)
(3)最怕当头儿的两副面孔,平时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过度没有。(王朔《看上去很美》)
(4)这一群人的脾气,就像热带的风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一刹时已无影无踪。(朱邦复《东尼!东尼!》
因此,该格式也引起了一些专家学者的关注,如武柏索等[1]、王凤兰[2]、潘晓军[3]等都开展了相关的研究。但从研究的情况来看,对该格式的认识,尤其是对该格式语义的分析,除了“表示动作迅速或情况发生变化快”的观点较为一致以外,其它观点则是莫衷一是。我们认为,造成这些认识差异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把该格式所在句子的语境义当作了该格式的语义;二是未能准确认识该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三是忽略了由于“说”的语法化而引起的该格式语义的发展变化;四是将该格式连用时形成的连用格式语义当成了该格式的语义。
“说X就X”格式是由表“言说”的实义动词“说”与副词“就”加上两个相同的变量“X”(按先后顺序分别记为X1和X2)组合而成。如“说关就关”、“说不去就不去”、“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认为,此时该格式的基本语义是说话者用X2对之前的言说内容X1进行确认,即明确承认、确定认可。它既可以表示对前面言说内容的认可和强调,也可以是对前面言说内容的具体实现。同时,说话者必然在这种“确认”中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情感,因而体现出很强的主观性色彩。如:
(5)而且说走就走,师情、友情、荣誉、金钱都未能使他犹豫和动心,毅然踏上了归国的航程。(《人民日报》1993年11月)
(6)一个世界冠军,国家培养你那么多年,说走就走了。尽管在我之后出国的人也很多,但我当时出来确实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新华社2003年8月新闻报道)
以上两句中的“说走就走”格式,都是用X2(“走”的事实)对X1(言说内容)进行确认,同时分别体现出“毅然决然”的褒义的主观性色彩和“轻率、缺乏深思熟虑”的贬义的主观性色彩,而且,这种主观性色彩与句子的语境义是完全一致的。显然,我们不能把句子的语境义或者该格式体现出来的主观性色彩当成了“说X就X”格式的语义,从而得出该格式语义表示“某人做事轻率”或者“表示有决心,说到做到”的自相矛盾的结论。我们认为,“表示对言说内容的确认”才是“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基本语义。这是该格式结构赋予的,不会因语境的变化而变化。
再来分析前文中的四个句子,(1)句“说做就做”中的“说”为表“言说”的实义动词,但(2)句“说对就对”中的“说”,显然可以是“言说”,也可以是“认为”。而(3)(4)句“说翻脸就翻脸”、“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中的“说”已不可能是“言说”,更不是“认为”,而虚化为标记词。显然,此处的几个“说X就X”格式正是“说”的语法化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说”构成的“说X就X”格式。董秀芳认为,表示言说义的动词在汉语发展史上经常发生从具体的言说义到抽象的认知义的语义变化。这一变化是由于言说动词的主观化所引起的语义虚化的结果[4]。方梅认为,言说动词“说”向标记词演变的路径可以概括为:言说动词——引语标记——准标记词——标记词[5]。因此,我们认为,当“说X就X”格式中“说”虚化为表示主观态度的“认为”、“想”时,该格式的语义同样是表示对主观意愿或态度的确认,如(2)句中的“说对就对”就可以理解为“(领导)认为对就是对的”。而当“说”虚化为标记词时,该格式显然不再表示“确认”,如(5)(6)句中的“说翻脸就翻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成为由此表“确认”的“说X就X”格式发展而成的新的语义格式。
如上所述,当“说X就X”格式中“说”为实义动词“言说”或表示主观意愿、态度的“想”、“认为”时,该格式是用X2对言说或主观意愿、态度的内容X1进行确认。如:
(7)李嘉茂说干就干,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他的设备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窦应泰《李嘉诚家族传》)
(8)“好!快看!说走就走,别等起风!”莫大年催着赵子曰快走,只恐欧阳天风起来,打破他的计划。(老舍《赵子曰》)
(9)他一进门就笑嘻嘻对她说:“宛芝你看,我多守时间,说两点就两点,一分不早,一分不迟。”(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10)我吗——孩子们说的都有道理,都是为你好,我就随你个人的意思了。你说去咱们就去,你说不去就不去。(《宋氏家族全传》)
以上四句中的“说X就X”格式,都是用X2对言说X1进行确认,但深入分析,又各有不同。
首先,(7)句中的“说干就干”和(9)句中的“说两点就两点”都是用已然的事实对前面的言说进行确认,即“说干就干了起来”、“说两点到就在两点赶到了”;而(8)句中的“说走就走”和(10)句中的“说不去就不去”分别用说话人的主观认知,也就是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判断和意愿等对前面的言说进行确认,即“说走就快走”、“说不去咱们就决定不去”。
其次,(7)(8)句中的“说X就X”格式中的副词“就”表示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在格式中还可以加入相应的副词,如“立刻”、“马上”等,即“说干就马上干”、“说走就立刻走”。同时,该格式包含的“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的语义特点,不仅指两件事之间间隔时间短暂,而且还包含了这种“时间的短暂程度”超出了言说者或者言说对象的预期,如(7)句中,言说内容“李嘉茂说干”与确认成分“干了起来”之间间隔时间之短明显超出了言说者(作者)的预期;(8)句中言说内容“你(赵子曰)说走”与确认成分“赶快走”之间间隔的时间之短也明显超出了言说对象(赵子曰)的预期,这是以上两句中“说X就X”格式体现出来的重要语义特征。而(9)(10)句中“说X就X”格式中的副词“就”表示对后面确认成分进一步的强调,在格式中也可以加入“准时”、“肯定”等相应的表示强调的修饰性成分,即“说两点到就准时两点到”、“说不去咱们就肯定不去”。
最后,我们不难发现,(7)(9)中的“说X就X”格式,是含有顺承关系的紧缩句,即“说干什么然后就开始干起来”、“说两点到然后就在两点准时赶到”,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而(8)(10)句中的“说X就X”格式是含有假设关系的紧缩句,即“如果说要走就赶快走”、“如果你说不去咱们就决定不去”。
可见,对言说或主观意愿进行确认的“说X就X”格式还存在不同的下位语义类型。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对该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归纳如下(见表1):
表1 “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语义类型
如上所述,当“说”为标记词时,该格式已不再表示“确认”的格式语义。如:
(11)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1931年9月18日,东北沦陷;1932年1月28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麦家《风声》)
(12)“这么着,”老张假装的脸一红;说红就红,要白就白,这是我们的哲学家老张夫子的保护色。(老舍《老张的哲学》)
(13)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11)句中“说来就来”中的“说”为实义动词“言说”,该格式语义为表确认的“说X就X”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一);(12)句中“说红就红”中的“说”显然已虚化为表示言说者主观态度、意愿的实义动词“想”、“想要”,该格式语义为表确认的“说X就X”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二)。显然,该格式下位语义类型(一)、(二)中所包含的“在超出言说者或言说对象预期的极短时间内产生或出现某种情况”的语义特征,使该格式即使在实义动词“说”完全虚化为标记词的情况下也能继续独立使用成为可能——即使没有前面的言说行为或主观态度、意愿X1,该格式亦能恰当表示“在超出言说者或言说对象预期的极短时间内产生或出现某种情况”的格式语义。因此,当人们在言语表达中出现这样的语用需要时,如(13)句,“说”为标记词的“说X就X”这一成熟的固定格式自然就成为了人们的最佳选择。而且,该格式所包含的“超出言说者或言说对象预期”的语义特征是“一下子”、“马上”等副词所不具备的。
因此,我们认为,“说”为标记词的“说X就X”格式是由“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两种下位语义类型(一)、(二)发展而来。根据X2的不同,形成了“说”为标记词的“说X就X”格式的两种不同的格式语义(见表2):
表2 “说”为标记词的“说X就X”格式的语义类型
“说X就X”格式在使用中,经常还有两个或多个格式连用的情况,如:
(14)他作风泼辣,办事风风火火,说干就干,说断就断。(陈世旭《将军镇》)
(15)十余年来,朝廷对于巡抚、总督、督师、总理等统兵大臣,说撤就撤、说逮就逮、说下狱就下狱、说杀就杀,但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这情形不用末将细说,大人知之甚悉。(姚雪垠《李自成》)
(16)我这个人神魂不定,喜怒无常,黑白不分,颠三倒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实在他妈的不是东西。(古龙《小李飞刀》)
(17)思想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有就有,说无就无,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使人升天也能使人坠地。(冯育楠《我们为无名人立碑》)
(14)句中,从前文“作风泼辣,办事风风火火”来看,句中的“说干就干”、“说断就断”意为“说干就马上干”、“说断就马上断”,属于“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二);在(15)句中,从后文“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来看,“说撤就撤”等四个“说X就X”格式分别表示“说撤职就会毫不留情,坚决撤职”等语义,属于“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四)。而从以上两句中连用的“说X就X”格式情况来看,(14)句中“说干就干,说断就断”表示“说干什么就马上干什么”的连用格式语义;(15)句中的“说撤就撤……说杀就杀”表示“说怎么处置就会毫不留情,坚决进行处置”的连用格式语义。可见,这些连用格式语义都是其单用格式语义的概括和增值。所谓语义增值,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语言单位相互作用,扩大结构本身的表层语义信息量,增加语言信息能量的现象[6]。因此,我们认为,以上两句中连用的“说X就X”格式语义与各个单用的“说X就X”格式语义本质相同,不同的是,连用的“说X就X”格式不仅在语义上概括表达了各个单用的“说X就X”格式语义,而且在形式上也比直接单用一个表达概括语义的“说干什么就马上干什么”或者“说怎么处置就会毫不留情,坚决进行处置”要更加生动,也更能凸显该语义。
在(16)句中,单用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意为“一会儿(突然)哭”、“一会儿(突然)笑”,都属于“说”为标记词的“说X就X”格式下位语义类型(二);在(17)句中,“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等单用格式意为“认为大就大”、“认为小就小”的格式语义,属于“说”为实义动词的“说X就X”格式的下位语义类型(四)。但从两句的句意及连用格式来看,(16)句中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显然是要通过“一会儿(突然)哭,一会儿(突然)笑”的表层语义,表达出“神情不正常”这一深层的连用格式语义;(17)中,连用格式“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同样是要通过“认为大就大,认为小就小”的表层语义表达出“很复杂,难以准确描述”的深层格式语义(“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连用格式语义与之相同)。由此可见,两句中的“说X就X”连用格式已形成了一种新的深层语义,属于语义异化。所谓语义异化,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言结构单位相互影响,一同改变结构本身的表层语义,表达一种新的深层语义的现象[7]。因此,我们认为,以上两句中的“说X就X”连用格式语义已完全不同于单用的“说X就X”格式语义,而是单用的“说X就X”格式语义的综合和异化。换句话说,两句中的连用格式语义是一个单用的“说X就X”格式所无法表达的,即“说哭就哭”无法准确表达“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所体现出来的“神情不正常”的连用格式语义;“说大就大”也无法准确表达出“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所体现出来的“很复杂,难以准确描述”的连用格式语义。
由此可见,不论“说”为实义动词还是标记词,语义类型相同的“说X就X”格式都可以根据语用的需要形成连用格式。其连用格式语义或者是所有形成连用格式的“说X就X”格式的语义增值,或者是所有形成连用格式的“说X就X”格式的语义异化。
具体归纳如下(见表3):
表3 “说X就X”连用格式的语义类型
综上所述,“说X就X”格式的语义不仅与其中的副词“就”相关,而且与“说”的语法化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当然,我们还需要排除句子的语境义对“说X就X”格式语义分析的影响,认清“说X就X”格式连用所产生的语义变化,这样,我们才能对“说X就X”格式语义有更加清晰更加准确的认识。
[1]武柏索,许维翰,陶宇侃,等.现代汉语常用格式例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2]王凤兰.“说A就A”的语义类型及其演变轨迹[J].汉语学习,2009,(1).
[3]潘晓军.“说 V就 V”的表达功能及虚化发展[J].北方论丛,2009,(1).
[4]董秀芳.“X”说的词汇化[J].语言科学,2003,(3).
[5]方梅.北京话里“说”的语法化[J].中国方言学报,2007,(1).
[6][7]张国宪.论对举格式的句法、语义和语用功能[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