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科
尽管今天与过去间日益加深的隔膜就像层层不断叠加的雾障一样,让不断向时间背面退去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但历史的透镜还是会通过阅读,在今天还原出它局部清晰的一面。
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在我们熟悉的阅读框架里,是“超现实主义大师”、“偏执狂”和“拜金者”等身份的荒诞合体,顺着这些附着在历史透镜表面的、最明亮的浮尘,当我们想通过进一步的阅读来探寻达利曾经的阅读轨迹时,阅读也会进入到一种不断向内复合的状态之中。
“我猜想我的读者完全记不得、或是只能极为模糊地记起他们存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即他们来到世上之前在母体内渡过的那个时期。然而我却能记得它,就如同这是发生在现在的事一样。这就是我为什么打算以真正的开始时刻,以我自己在子宫内生活时留下的稀有而又清晰的记忆来开始这本书的原因。”
达利在《子宫内的记忆》的开篇,暂时丢掉了所有后天物质化的影子,并将个体经验的环境从可能的具象城市还原到了作为生命起点的子宫里。
“子宫内的天堂有着地狱火焰的色彩,红、橙黄、黄、淡蓝。它是柔软的、静止的、热的、对称的、双重的、粘糊糊的。”
但在回归途中无法避开的悖论的推动下,后天阅读的影子则像洗不净也甩不掉的粘液一般,随着他向前的笔端和自然的身体一起缩回到了记忆的子宫中—地狱、天堂、对于每种色彩和状态的描述,是让史前的混沌状态停留在历史透镜的靶心正中,并不会因为感性洪流的冲刷而发生偏移或消失的前提。
同样,在他的绘画中,那些自已流淌在潜意识河床上的敏感或惴惴不安,最后也都会被过去的阅读经验(来自图像或来自文字)拦阻在现实形象的断续堤坝上—被梦境所打散的现实之光,又被严谨的古典技法再次塑造成一些可以被广泛阅读的超现实之物。
流体状的米勒背靠着青山和云朵、晚祷的夫妇生根成荒漠中废弃的城堡、燃烧的雅典学院、未到场的俄狄浦斯王举着失明的双目狂奔向褐色旷野的最深处……达利的偏执,是用尼采“权力意志”的牙齿凶狠咀嚼他者的形象后,流淌在画布上的柔软唾液和粪便(见《悲伤的游戏》)。
这种嗜粪者的形象也曾激怒了布雷东(Breton),并专门召集超现实主义者们讨论粪便是否也可以介入到梦的意向。达利则宣称一个经过审查的梦根本就不是梦了,而是一种有意识的构建,在用弗洛伊德的唾液消化掉梦中每次性冲动起伏的同时,潜意识的运作就必须接受粪便及其他一切东西。
在用恣意妄为的宣泄埋葬掉“文明”对于不洁意向的羞耻之心的同时,诡谲的达利又似乎总在用一种极端洁净的城市意向—天堂—来重塑自己对于温暖子宫的幻想,是对死亡的恐惧造成了艺术家对初生无意识的迷恋吗?关于这点我只能揣测,却并不能给出任何确定的结论,而阅读的快感也正来源于荒蛮生长在相同文本和图像间的歧义。
“似乎人的整个富于想象的生活倾向于借助类似的处境和表现,重建这种最初天堂的状态。正如这种生活热衷于征服可怕的生之创伤,在生之创伤后,我们被逐出天堂,突然从一种保护性的封闭环境进入一种面对所有危险的世界,一句话,就是面对一个极其一真实”的世界。这伴随着种种窒息的、压制的、盲目的、扼杀的现象,此后这些现象会带着痛苦的、惊愕的和不愉快的痕迹留在我们的意识里。”
在达利的子宫之城中,梦中的睡魔被细细的现实拐杖支撑着,像婴儿般保持着脆弱的平衡。而出生的洞穴一旦被打开,跌落的空虚感则让人产生了不断再生的强烈欲望。在梦中愈合生之创伤的子宫之城是恒温的;在失去保护危险的世界中,金钱则是保持城墙坚固的最终砝码。而这位坐在高高的美元堆上不停啜泣的达利,也总能在极端矛盾自我判断中,赋予金钱以重生后的“高尚”光芒。
“给周围的一切镀上金,这是使物质具有灵性的唯一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