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舌尖上的暖意(三题)
谈雅丽
牧场坐落在山林之中,平时鲜有人上山,交通不便,我们也不常下山,为了顿顿有菜吃,得自力更生,余姐在沾天湖旁的空地开辟了一块菜地,一年四季青青绿绿,保证了绿色菜蔬的供应。
春天把萝卜籽撒下去,等长出小不点娃娃菜,放上辣椒糊,弄一大碗,又辣又好吃。一畦畦的韭菜,采上最鲜嫩的长条叶子切碎,煎上鸡蛋,香气扑鼻。夏天的菜肴多,刀劈小黄瓜、清炒豆角、干煎辣椒、油淋茄子,是四季中蔬菜最多的季节,也是备下干菜、酸菜的好时候。秋天,瓜果成熟,有东(冬)西南北瓜,南瓜在牧场其实就是北瓜,只是称呼不同。南瓜有许多种,我们种的是一种叫牛腿瓜的,和牛腿一样大小,金黄色的,切开里面有一圈圈绿盈盈的边,不一会儿就渗出亮晶的糖,它的味道粉粉的,不放糖也特别甜。春天我们随处乱点播,秋天南瓜丰收了,多得不知道往哪儿堆、房间放满了,晚上都枕着牛腿瓜入眠,最后我们都懒得去管它们,许多南瓜便烂在山上,而且要想尽办法消灭它们,捣乱煮熟的南瓜,用面粉和了,放在滚烫的油里炸得金黄金黄的,但日日吃便有些生厌。
冬天炖一大锅水淋淋的萝卜,放一点点肥肉,味道清甜,我的搭档金老师是个戴眼镜的小老头,他老是在吃萝卜时夸张地说:“萝卜好,小人参,天天只要吃它就好了。”最有意思的是,牧场每周都要宰一只自养的
鸡改善生活,一看到黄澄澄一大锅鸡儿上桌,我看他就小眼睛发亮,连小人参也不要了,筷子直往装鸡的锅子里伸,我们取笑他是“眼睛要亮,速度要快,下手要准”。因为大家都爱吃鸡榛子,余姐老留出一半让我在饭前就消灭,而另一半就看谁眼睛亮了,有时两人同时相中,那就要看谁的速度更快,加入这场战斗的多半是半仙、小何和金老师。小何是小伙儿,他一般趁人不备偷偷吃掉,半仙望穿秋水也找不到,金老师开始是不好意思,然而找到后便得意洋洋,放在米饭上等半仙垂涎三尺。若是被半仙找到,我看他就恨不得敲锣庆祝,这一晚上的心情都是乐开花的,这是牧场一个小小的角落,通过寻常的生活找到了寻常的快乐。
胃是通向自己的心的,为了让心灵保持新鲜感,我们想尽办法找出吃的乐趣,就说野菜吧,采野菜的日子是最愉悦。春天野荠菜得早上采,三月的一天赶在露水收干、羊群放牧之前,去寻找水流潺潺的地方,最好是水田附近的小沟渠,梗长长、叶子深绿的便是,随手可以采一大捧,但是摘的时候得特别小心,尤其是它的根部,常常藏有水蚂蟥,据说是一种不死的动物,即便烧成灰,所有灰尘会化成无数的小蚂蟥,我知道是讹传,然而对它们一直充满戒备。
牧场附近的村子里有池塘,池塘里长着叫鸡头莲(书名也许叫芡实)的水生植物,它的果实包在刺包里,它的杆也长满了刺,剥开是清脆可口的美味;菱角不仅可以生吃,而且可以煮来当零食,炒来当菜,反正用处多多。竹笋长在生长竹子的地方,最鲜嫩的竹节泡酸了,可以防癌。而山林里的竹笋,冬有冬笋,春有春笋,多得不得了,都是大家的最爱。
我最爱的野菜叫蕨,蕨长大以后有羽状叶片,它可能来自古代植物,类似植物活化石,味道微苦,它们成片生长,多在大山深处,每次我们去山林采摘,看到那些来自远古的叶片在风中轻柔摆动,而将被我们采取的长茎也随之而动,心里不免会添一些惆怅,想它们在山中生活万年亿年,安静度日,不期望被人打扰,而我们这些在牧场生活的人,没有太强的定力,所以忍不住会寂寞。即使在吃的上面,也绞尽脑汁,极尽喧哗,这是人和一株植物的不同。
中央电视台推出一档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历数南北美食,看之令人垂涎三尺。在沅水边生活的我,细数家乡的各色小吃,且不说平时有剁椒鱼头、啤酒谷鸭、辣椒炒肉、梅干扣肉等,湘菜种类繁多,自成一派,早已在海内外发扬光大,无需我多费唇舌。
日常如有三五亲朋相聚,必离不开二样:一是火锅,二是辣椒。这两种,都是越吃越热火朝天的口舌之福。
说到火锅,必想起火炉炽热,汤锅沸腾,大肉翻飞,自是一番盛景。若遇上大热天,吃这些滚烫的食物,越吃越汗如雨下,但没有听说过因吃火锅而中暑的,汗流浃背地坐在街头巷尾的食客,点了冰镇啤酒,吹的是自然风,吃的正是冰火两重天的味道。
我对美食并无任何研究,平时走到哪就吃到哪,喜欢吃的菜太多,不挑食,也不节食,不期然就将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走亲戚时待客的都是一大桌子菜,每桌菜都有五六个火锅,这是大菜,放在电炉或是炭炉上炖着,亲人聚拢,围炉侃侃,气氛热烈,亲戚尽其所能地劝菜,一大勺一大勺地舀到碗里,不吃似乎愧对他们的恩情。
吃火锅的经历,大概用几支笔也记不完,拣上一两桩说来,比如去年初五到舅舅家,那是在沧山大山里,去的前一天打了电话,等经过七弯八拐的山路到达时,天已中午,两个八仙桌早已齐齐整整地排在堂屋里,围了六个大长凳。二舅家的条件并不好,儿女都去打工,两老守着山里的薄田,养了两头猪,四只羊,平时荤菜上桌的机会也并不多。年宰时我曾听舅妈唠叨,说舅厉害着呢,腊肉挂了一长条,但要吃肉那天,得和舅商量,如逢舅心情好,他会主动提出要炒了腊肉来吃,没有得到舅同意就动腊肉,那他是要发大脾气的。但是我们看到的八仙桌却热热闹闹地摆放了八个火锅,客人只有六个,火锅却有八个,舅舅把能拿出来的都摆放在八仙桌上,蘑芋腊肉、红烧羊肉、清炖土鸡、腊猪脚、豆腐麻
鲢、辣椒猪肚、山笋炖肉,还有一盆山里的野兔,是舅舅好不容易在山里捕到的。吃得太浪费了,省酒待客,宁可亏了自己,就是亲人们的待客之道。
对于沅水流域的人来说,火锅吃的就是一种浓浓的感情,火炉把冬天烤得暖暖的,那样的心情,是任何宴席的山珍海味也不能比拟的。
从这方面来说,辣椒也是,山南海北的人们把湘女称为辣妹子,不仅指姑娘性格泼辣,而且是指她的多情和热烈。本地辣椒和外地又红又大,色彩鲜艳,但口味清淡的辣椒迥然不同,不仅是味道更辣,口味更重,辣椒还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菜,所有菜里几乎都有辣椒的芳容。遇上特色的店子,炒青菜也会搁上一大把干辣椒,你找他理论也没有用,因为放辣椒是习惯动作,就像放盐一样,随手就放了,缺了这个动作,就不成菜。
嗜辣的人是一顿也离不开辣椒,无辣不成饭。吃得满头流汗心里才觉得爽快。辣椒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离乡居城以后,收到最多的礼物就是辣椒做成的美味。
每年秋天,吃到最后一批扯藤辣椒后,红辣椒腌制的各种美味皆会源源不断到城里。婆婆最会做的是榨辣椒和剁辣椒,从前某个大晴天,摘下一大澡盆红通通的辣椒,用清水洗净,在阳光下晒去水汽,婆婆磨好菜刀,坐在屋檐下,把菜板放在澡盆里,一刀刀将辣椒剁碎,剁椒散发辛辣的香气,菜刀一声声剁击着菜板,这样的日子让人安心,并对生活充满了期望。
剁好的辣椒一部分用盐腌好,加上生姜、大蒜,密封在玻璃瓶里,带到城里来,用做各种菜的配料,最常见的是腌萝卜,晒好的萝卜一定用剁辣椒来拌,红通通、辣乎乎、香喷喷,当时腌制就可以一边冒汗,一边吃一小碗。腌萝卜又可以送到城里的亲朋好友家里,姐姐最爱吃,每次她都会打电话来,嘱婆婆多给她腌点萝卜,有次上午刚拿去一玻璃瓶,下午就气呼呼地打了电话来,说腌萝卜因为好吃,被人给偷吃完了,然而偷菜吃不能算着偷,只能算大家共同寻开心的方式。
剁好的辣椒拌糯米、黏米或是玉米粉子,密封在坛子里数日后打开,米粉和辣椒已经合而为一的融合在一起,用多多的菜油炒了吃,即是美味的榨辣椒。剁辣椒是每个乡下母亲秘藏的手艺,母亲们因为米粉质量不同、粘糯米比例不同,辣椒腌制时间不同,所制榨辣椒区别很大。比如我的舅妈最擅长做玉米榨辣椒,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去看她做不成饭吃,但她每次都会送我们一小瓶榨辣椒,玉米粉子不像糯米粉子那样粘性十足,炒出来榨辣椒散散的、沙沙的,与母亲做的味道大不相同,有次去舅妈家直夸这样的榨辣椒好吃,她便记在心里,每次辣椒成熟之时,她便事先准备给我和姐姐备下一大瓶,瓶子一模一样,没有厚此薄彼。
因为不是正式的请客吃饭,不需要八盘九碗,是随手可以送的小礼物,一种小小的心意传递亲人间最普通平常的情意,这与火锅的热烈又有些不相同。
吃是活着的头等大事,对于沅水的亲人们来说,人们之间因为细小的舌尖上分享,而越觉得生活中的温暖和情意,无论是火锅,还是辣椒,都是热烈和真情的,都是来自舌尖的暖意。
春天的一个早晨,父亲打来电话,他反复叮嘱,周末要从乡下赶到市里,来给我和姐姐一家做一顿晚餐。
父亲做饭的手艺一直很好,逢年过节他会准备一大桌子菜,去年年夜饭他竟然整整做了十八道菜,其中有他最拿手的白切鸡、药膳猪肚、红烧水鱼等,让我们大饱口福。父亲乐呵呵地开了珍藏的茅台,和一家人边喝酒边说一些年轻时的经历。父亲已不复年轻,但他仍喜欢夸夸其谈,只是他的听众越来越少了。当年下海南跑深圳时叱咤风云的他已头发花白,渐显老态。
父亲和母亲住在沅水边一个叫白鹤山的小镇上,小镇是原乡镇政府搬迁后遗留下来的集镇,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这里,父亲下海经商失败后最后也回到小镇,和母亲一起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父亲人缘关系好,小镇附近的村民他们都认识,除了治病救人外,父亲有时也参加隔壁照相
馆组织的迎亲队伍。开车太危险了,我们劝他不要参加,但父亲对我说,小镇上太安静了。我们理解父亲的寂寞,便同意他加入人群中的那份热闹。
从前每个周末,我和姐姐都会带孩子回小镇,父亲总是在周五就打来电话,说准备了好菜。春天的腊肉炖鳝鱼,夏天的香辣龙虾,秋天的冬瓜排骨,冬天的药膳猪肚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菜单,有时候父亲在小镇上新买了泥鳅,村民感谢他的医术送的老母鸡,有人从水碈里网了财鱼,这都是让父亲说服我们回家吃饭的最好理由。
因为孩子面临中考,每个周末我都忙着送他到补习班学习,我有很久都没有回家了。父亲连续两周打来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吃一顿饭。后来,他电话说,他要自己开车来姐姐家给我们做一顿晚餐,父亲也许是想念我们了。
周末的早晨下着大雨,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刚出门,买了一只没有开鸣的公鸡,准备爆炒了做给孩子们吃,还有上周他就买好了泥鳅,放在清水里养着,泥鳅肠胃里的泥巴都吐尽了,这次清炖了放上荷包蛋估计我们都爱吃。我最喜欢的是香辣龙虾,前两天母亲正好买了一小桶,为了准备今天的晚餐,母亲连续洗了三次,用一次性牙刷一只只刷得干干净净了。
从学校里接完孩子赶到姐姐家时天已傍晚,我敲门进屋时,父亲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母亲坐在小凳子上剥着大蒜。姐姐的手型是最像母亲的,伸出来很长,有一个个小窝窝,皮肤细嫩柔和,非常好看。但剥大蒜的母亲的手很粗糙了,手指有点弯,皮肤碜裂,手背上有一道道细小的划痕。母亲说,龙虾的腿很硬又有毛刺,刷它时不小心就被划伤了。姐姐听完这话,就把我拉到阳台上说:“以后,咱们不要吃龙虾了,你看,老妈的手给刷成了这样。”这些话令我感到十分羞愧了。
香喷喷的龙虾早就摆放在桌子上,父亲中午就在乡下做好了带过来的。我从来不知道吃到的香甜美味是来之不易的。我到厨房里看父亲怎样使出他做菜的十八般武艺。
从小我就喜欢吃父亲做的菜,也使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吃的胖乎乎的姑娘。父亲了解我们每个人的喜好,我喜欢吃凉拌香椿,就在厨房里看到了一盘摘好的春天的香椿芽儿。孩子们喜欢吃鸡,从乡下买来的仔鸡是用茶油来炒的,两个孩子,一人一只鸡腿,切得一模一样大小,免得两个人抢了吃。姐姐喜欢清淡,泥鳅炖荷包蛋,蛋心黄红,鱼肉洁净,用清水煮的,味道鲜美。父亲还炒了土鸡蛋,他们不放心孩子们吃饲料蛋,就从乡下买了一大纸盒的土鸡蛋,让我饭后带回家。
一桌子菜满满当当,母亲嘱孩子们洗完手,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桌子边,母亲和我们吃饭吃菜,她不断地给我们舀汤夹菜,生怕我们没吃好,天下的美味都希望能进入儿女的肠胃。父亲照例倒了一小杯酒,陪着两个女婿喝了起来,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简单地说一些话,父亲说孩子要升学了,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让他自己有学习的兴趣,这些道理我们都懂,然而愿意听父亲这样叮嘱我们,每逢丈夫说到他的前途,父亲都特别开心,仿佛女婿在替他完成他没有达到的事业。还有我的写作,姐姐韩国旅游的经历。这些很琐碎很微小的事情,我们分享起来觉得很是快乐。
在过去一年里,我们经历了一些事情。年前,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奶奶忽然去世了,父亲曾经对我说,现在每次煮饭都想着要煮软一点,等到饭熟了,才想起奶奶已经去世,这件事给父亲的打击很大。三月份,父亲因为高血压引起短暂失语,到县医院住了十多天院。我天天中午到医院送饭,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输液,才意识一直以来强健的父亲也有脆弱、依赖和需要我们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我总是第一个告诉父亲,似乎每次他都能迎刃而解。
这是无数次晚餐中最普通的一次。春天的夜晚真是美好,院子里的橘子花开了,空气中荡漾着清甜的香气。我感到父母给予我们绵绵不断的爱,但一时我还不知道如何回馈。夜色降临,院子里一盏盏亮起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
好在每年春天都会如约而至,好在我们可以在平淡中一起分享彼此相伴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