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理轩 李文华
“三国囚徒”平反纪实
——百龄反法西斯老战士苏飞的故事
□ 朱理轩 李文华
苏飞在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后留影
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百岁反法西斯老战士苏飞的故事不得不提。这并非因他战功卓著或参加过什么重要战役,而是他的多舛命运就像一枚完整而鲜明的标本,其包涵的信息和意义,甚至超越了战争本身。
苏飞原名张怡曾,1915年出生于辽宁省辽阳市,1931年进入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今哈尔滨医科大学前身),1933年入党。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夜幕下的哈尔滨》中黑王的原型,名叫王道治(王学尧)。
张怡曾入党时,哈医专有数名中共党员,但并未组织起来。于是由哈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程宪刚召集、指导,组成了哈医专第一个党支部。张怡曾担任哈医专支部书记,同时被委派为宣传委员,负责抗日宣传,更重要的是要在学校内外发展壮大抗日组织。
1935年冬,张怡曾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在狱中,他挺过了三次残酷审讯,敌人找不到他“共产党奸细”的证据,只好放人。然而数日之后,日本宪兵队、哈尔滨警察厅和第四军管区司令部又联名发出对他的通缉令。
此时的张怡曾已被组织隐蔽起来,在一处秘密住所就这次被捕经过作书面报告,并提出到抗联直接参与对敌斗争。不久,满洲省委派人和张怡曾接头,决定派他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用马列主义武装头脑后再回来参加战斗”。为了今后革命工作的需要和安全,张怡曾从此改名“苏飞”。
费尽周折,苏飞终于安全抵达了莫斯科锻桥街15号——东方大学分校的学生宿舍。然而朝圣般的热情却在这里遭受了兜头一盆冷水——他的来历受到了康生的怀疑。尽管苏飞的家庭成分和被捕获释过程在赴苏前就已经通过了满洲省委的审查,但康生是中共派往莫斯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代表、负责审查从中国各地派往苏联的人士,他的怀疑让苏飞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1936年6月,东方大学在莫斯科郊区开设政治学习预备班,共有20多名中共党员参加了这次学习,苏飞被任命为翻译、班长和党组负责人。其时正值苏联肃反扩大化时期,一些老布尔什维克、将军、元帅,甚至政治局委员,都惨遭清洗,死于非命。苏飞亲历了公审布哈林的广播收听。布哈林是苏共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列宁曾经称他为“我们党内的理论家”,谁也没料到,布哈林会被处以极刑。
东方大学并非与世隔绝的象牙塔,1937年4月开始,苏联内务部将东方大学分校的数十人先后秘密逮捕。苏飞是最早被苏联内务部秘密逮捕的。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苏联克格勃所谓“特殊会议”草草将他打成“日本特务”“现行反革命”,判刑5年。7月,苏飞被押往地处北极圈的“祁必由劳改营”服刑。
和苏飞同时被押往“祁必由劳改营”的还有原满洲省委书记杨光华、哈尔滨工人运动先驱罗佐、吉林市中学地下党员王诚等人。他们都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随着数千人的劳改犯大队被驱往北极圈。一路上,他们或者像牲口一样被塞进车船,或者徒步昼夜兼行,饥不能餐,渴不能饮,不少人死在途中。
劳改营恶劣的生存环境加上非人的劳动强度,使年老体衰者很快被编入病号队,而后彻底消失。那时苏飞才20多岁,但也牙齿全部松动,头发脱落,被编入病号队时已奄奄一息。
当时的劳改营里,外国人中以中国人数量最多,而中国人又主要负责整个犯人生活区的管理,苏飞得同胞照拂调至洗衣房工作,免受野外作业之苦,总算是活了下来。1942年4月,苏飞刑满释放。
出狱后,苏飞领到了一本他从未申请过的苏联护照,并被地方兵役委员会通知做体检。因为苏联卫国战争初期西方前线伤亡惨重,急需大量补充兵员。1943年,苏飞就这样和数百刑满释放人员一起应征入伍,投入了苏联反法西斯的战争中。
1945年5月9日,苏联卫国战争胜利,苏飞这些士兵却迟迟不能复员,要留下来参与战后重建。直到1947年苏飞才得以脱下军装,到哈萨克斯坦寻找出路。
哈萨克斯坦曾有不少中国同胞经营餐饮业,形成了一个中国人聚居的地区,热闹非凡。苏飞在这里和一个因战争只上到小学六年级的俄罗斯姑娘叶莲娜结了婚。可不久哈萨克斯坦当局又严格控制小商贩活动,所有的中国人都要重新考虑谋生之计,曾经是“劳改犯”的苏飞更是就业无门。万般无奈之下,1948年,苏飞重返故地,在北极圈自愿地过上了流放生活。在那里,他们吃不上蔬菜水果,见不到阳光,永远感觉不到温暖。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喜讯让苏飞兴奋不已,他立即给中国驻苏大使张闻天写信,要求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当时大使馆武官处长吉和是苏飞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同学,协助他办理回国事宜。
好事多磨,期间苏联克格勃的官员曾找苏飞“谈话”:“苏联对你有什么亏待的地方?你要认真考虑!”尽管肃反扩大化毁了苏飞的青春年华,但他已无意追究,只表示:“中国革命已经胜利,我要回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官员又说:“你要认真考虑,一切严重后果由你自负!”苏飞起身正告:“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1954年,在异国流浪了18年的苏飞终于如愿携眷回国。中央组织部帅孟奇副部长派人迎接,并当晚在家中接待了他们。她也是东方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说:“没有苏联就没有新中国,我们应该饮水思源。苏联无私地帮助新中国,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苏飞谈到在苏联的遭遇,帅表示:“中央早已知道你们在苏联的无辜遭遇。请放心,中央很快就会解决你们的问题。”
苏飞即被分配到外文出版局担任俄文翻译工作,后任副处长。苏飞的妻子起中文名苏玛莉,被安排在外文局图书馆当管理员。当年10月1日,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代表团参加新中国成立五周年庆祝活动,苏飞被临时调到外交部当翻译,搞接待工作。毛泽东接见外国贵宾时,苏飞担任波兰总统贝鲁特的翻译,并陪同波兰贵宾到苏州、杭州访问。
1956年,中央组织部决定恢复苏飞中国共产党党籍,并定为行政13级。苏飞出任《人民画报》编委,翻译部主任。这一段时间里,苏飞心情舒畅,对党和国家满怀感激与希望。但国际上中苏关系恶化,国内运动接二连三,苏飞的命运再次被抛向谷底。
1960年,苏飞被派往中央《毛泽东选集》俄文翻译组,再一次遇到在那里主持工作的康生。1966年夏,“文革”爆发,康生一跃成为中央文革小组的顾问,而苏飞“理所当然”地被贴上“苏修反革命分子”“苏修特务”的标签,天天挨批斗,他的妻子则被一口咬定为苏联特务,于1970年5月9日被驱逐出境、遣返回国。
中苏关系已经破裂,为了与妻子联系,苏飞不得已把信寄到中苏之外的第三国,再请人转寄到苏联。1971年底,苏飞第三次被捕入狱,罪名是“苏修特务”。他在狱中被关进死刑号,受尽了各种折磨,几度濒临死境。
1976年5月7日,市中级人民法院一纸刑事判决书,给苏飞判刑10年。判决书称:“苏飞1971年6月开始,先后书写四封密写信件,向苏修国外特务机关大量提供我政治、经济、军事等重要情报。”此时,苏飞方知自己给妻子的信件根本没有寄发出境,反而成了坐实自己是“苏修特务”的证据。
1981年,刑满释放的苏飞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延庆监狱。这时他已66岁,满头霜雪,无家可归。外文出版社收容了他。
苏飞出狱一年多后,才和远在苏联的妻子联系上。他们已经12年杳无音信了。妻子接到苏飞的信之后,立刻发来电报,让苏飞赶快申请到苏联来。
苏飞鼓起勇气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出人意料地很快就获得批准。1983年,分离了13年的患难夫妻终于又团聚了。曾在中国外文出版局工作过的苏联专家柯勒皆兹涅夫给州长写信,为苏飞夫妇分了一套两居室房,使之得以安居。
1985年,戈尔巴乔夫出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为当年大清洗中冤案的受害者平反,苏飞收到了苏联政府给他平反的证书。其实,早在1983年苏飞刚回俄罗斯时,就接到请柬,参加了叶利钦为肃反扩大化受害者召开的大会。在州委会议厅,受害者每人获赠一束鲜花、一个装有一千卢布的信封,以及赔礼道歉。
1988年1月,苏飞思念故土,携妻子又回到了北京,希望在国内洗清“苏修特务”的罪名。同年2月4日,苏联最高法院做出决定,宣布以布哈林、李可夫为首的20人“反党集团”无罪,包括布哈林指使卡普兰暗杀列宁在内的所有不实之词被推翻,布哈林冤案终于获得平反。正如哈布林所说的,“历史上常有可怕的错误,但真理总有一天会恢复的”。苏飞作为那次收听公审广播、参加讨论后“神秘失踪”的人,也开始积极为自己讨回公道。
苏飞屡次将他的“苏修特务案”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申诉,却屡遭驳回。苏飞妻子于1994年4月递上了《致邓小平同志的信》,信中最后控诉道:“我永远要说,对于我的丈夫,你们做得是不公平的!”长期申诉无果,苏飞的妻子彻底心灰意冷,于1998年离开中国,独自一人回到俄罗斯鹰城奥廖尔。
期间,苏飞校友朱凤安唐觉民夫妇的长子朱理轩,自愿作为苏飞的委托人,全身心帮他处理具体的申诉事务。作家林青山采访苏飞三个月,通过撰写回忆录的方式为他鸣不平。
2000年,苏飞向中共中央组织部呈递了《我的申诉》。文中说:“我今年已是85岁满头霜雪的老人了,尽管历经磨难,仍然对党的政策和实事求是的原则深信不疑。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为我正名,还我一个共产党员的清白!所谓的罪名,来源于‘文革’期间的信件,我请求将这些信件在众目睽睽之下,逐字逐句审查,看看究竟哪些是政治、经济、国防、尖端技术的重要情报?哪些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罪行?这轻而易举,却能给我带来一生的安慰。”然而这封言辞恳切的申诉信如石沉大海。
2002年,一个重大的秘密得以曝光:一位当年苏联肃反扩大化受害者的女儿林英,在克格勃解密档案中找到了1937年1月14日一份由康生执笔起草的存档绝密文件——《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曾多次提出关于立即解决有关35个中国人的问题》。在这份王明与康生向共产国际提交的35人的“黑名单”上,苏飞和同时被押往“祁必由劳改营”的杨光华、罗佐等人的名字就出现在“有必要隔离的”12人中。苏飞在苏联被秘密逮捕的缘由真相大白。
不幸的是,林青山写完《35人大案之谜》后因病去世,远在奥廖尔的苏飞的妻子苏玛莉在家中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林青山与妻子的猝然离世,让苏飞倍感时间的急迫。他孤注一掷,于2003年6月10日寄出了《致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的一封信》。2003年9月,胡锦涛批示法院立案重新审理苏飞积案的问题。
北京十佳人民调解员、司法部全国优秀律师连艳被苏飞的遭遇打动,成为其法律申诉代理人。2004年4月20日,连艳执业的贝朗律师事务所拟就《申诉意见》,递交给市一中法院。短短9天后,市一中法院直递《驳回申诉通知书》,称:“本院对该案进行了复查,证实原审法院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适用法律正确。原判应以维持。”
官司从北京中院打到高院,再打到全国高级人民法院,一直拖了4年,“苏飞反革命案”的法律申诉仍然没有结果。
事情的转机是从调阅那“四封定罪的信件”开始的。贝朗律师事务所在《代理意见书》中指出:“该四封密信是本案定罪的至关重要的证据。但我们去公安局调取判决书提到这四封密信时,相关工作人员说,在申诉人申诉的多年间,相关检察院和法院也都去查过卷,但该案卷自‘文革’后从来未被打开过!也就是说,申诉人多次申诉,法院均没有进行实体审查该四封密信的内容。”
据此关键突破口,2007年1月31日,贝朗律师事务所在高院的再次庭审中作了极为有力的辩护代理人陈述。2月8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于下达了《刑事判决书》,宣告:“一、撤销原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74)中刑反字第200号刑事判决;二、被告人苏飞无罪。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至此,“三国囚徒”苏飞终于获得完全的平反,这一年,他92岁!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