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星
我喜欢旅行,享受旅途中美丽的景色、诱人的食物和异国的情调。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或许是因为遭遇了不幸,或许是源自独自上路的孤单,也可能仅仅是由于身体的疲乏,人在旅途的我会感到情绪低落。每当这时,我总会在异乡的漫步中不经意间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不论阴晴,无所谓圆缺,然后收拾心情,重提背囊再上路。鼓舞了我的异国月亮叫作露娜,她不高,不冷,不遥远。她从不列颠来,旅居中国,在校园里教授着她的语言,也让大家分享着她的文化和人生。
露娜(中文名月亮),五十余岁,人如其名,也和月亮一模一样,圆圆的脸盘,颀长的脖子,一头浅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仿佛会发光。月亮有着一张典型的盎格鲁萨克森民族的漂亮面孔,深不见底的碧蓝眼眸里总透着浅浅的笑意,几条纤细的纹路在眼角若隐若现,像是自由伸展的藤蔓,浅吟低唱,默默生长。月亮爱笑,笑起来的时候毫不含蓄,漂亮面孔上的嘴角高高扬起,将两道法令纹镌刻得更深。每次看见月亮笑,都仿佛古希腊文化中高鼻大眼、身材圆润的雪白雕塑活了过来,伴随着哈哈哈的笑声鼓点,舞了一曲。
初识露娜,说来有趣。盛夏校园,六月如歌。校园长廊上的紫藤萝静悄悄地盛开,在烈日的照射下优雅地低垂,布开长而芬芳的阴影。就是这样的一个夏天,我在长廊里遇见了神色匆匆的露娜,一路小跑,冲了过来,着急地用英文问我:“请问陆在哪里?”陆?我在脑海里飞速搜索了一下姓陆的老师。“教学楼三楼最东边的办公室。”我也用英文回答眼前这个不知为何着急的外国人。道完谢,露娜就飞也似的奔向了教学楼。后来的故事是,露娜满头大汗地闯进了陆老师的办公室,两人四目相对,语言不通,茫然不知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和露娜熟络了起来,我也知道了露娜那天寻找的并不是陆老师,而是卫生间。她说的是loo,地道的英式俚语。后来我们每每说起当初的误会,都会大笑不已,觉得分外有趣。
我问露娜为什么取了个中国名字叫作月亮。她说,因为她学习中文的时候,老师提到了中国的一首宋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露娜说,因为人生变幻无常,就像月亮一样,并不能时时圆满。但是,只要坚持,即使暗如夜幕,也总有舒朗月光。从那之后,我便称露娜为月亮,而她也确实如月亮一样,在我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的时候为我闪烁熠熠光辉。
前年,当我背上行囊,只身前往意大利开始我的冒险的时候,40度的高温,拥挤的人群,身体的不适,蚊虫的侵扰,以及失窃的焦虑接踵而至。当我在威尼斯破旧的青年旅社内自怨自艾,后悔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到了月亮。
我曾经问过月亮,她是怎样适应中国的生活的,月亮用她洋味儿十足的口音笑着说了7个字——吃串,菜市,广场舞。我听了吃惊不已,可月亮却觉得理所当然,她说,要融入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不是去看人头攒动的景点或者五光十色的夜场,而是去老百姓去的地方,做普通人做的事情。不要以一种外来者的心态置身事外,而是把所有新奇的、怪异的、甚至难以接受的事物当作生命中的新发现。月亮不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她最爱的一件事便是研究中国的食谱,苦于中文半生不熟,便常常求助我将食谱翻译成英文。我去月亮的小公寓做客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厨房里琳琅满目是油盐酱醋。不仅如此,月亮还津津乐道和我说起,烧肉用“变黑的油”,炒肉丝用“不变黑的油”,蒸鱼用“鱼的油”,炒青菜用“甜的油”。我乐呵呵地告诉月亮,这些“神奇的油”都有各自的名字,分别是老抽、生抽、蒸鱼豉油和蚝油。瓶瓶罐罐的中式调料将月亮厨房里的白兰地和意大利面挤到了落灰的拐角,看来是被彻底遗忘掉了。
除了厨房,月亮最爱去的便是楼下菜市场,月亮说那里生机勃勃。最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市场里种类纷繁的果蔬变成菜肴端上了桌,就成了另一种样子。削成片的山药,切了丝的茭白,碾成泥的茄子,总是让她困惑不已,难以辨别。于是乎,我和月亮最爱的一个游戏,便是在每天食堂的饭菜中找蔬菜,让月亮猜猜到底是什么。从一开始的一问三不知到后来的样样精通,月亮逐渐变成了食堂里的中国通。食堂里打菜的阿姨每次见到月亮,两个人必然一个用河南口音的“哈喽”,一个用伦敦味儿的“你好呀”打招呼问候,甚是有趣。月亮总是说:“你来到了一个地方,不喝那里的水,不吃那里的食物,不说那里的语言,那为什么要去呢?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所以,当我在威尼斯的小房间里想到月亮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如果不让亚平宁的烈日烤上个三成熟,不为意大利的蚊子奉上点新鲜血液,不被热情的意大利人挤掉层皮,我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呢!只有像月亮一样,在异国文化之中,无所畏惧、不怀城府,才能将日子过得活色生香、趣味盎然。
人生的路途远比一次长途的旅行要更为复杂和变幻多端。认识月亮许久,我们经常谈论伦敦的历史和风情,却很少听到她说起自己的家庭。我也时常感到困惑,为何年届五十的月亮会只身来到中国,是为了周游世界的梦想,还是出于对异国文化的热爱?
去年冬天,当我在缅甸的海边和朋友庆祝跨年的时候,我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留学生时代的良师益友、著名的人类学家米克尔·斯高特在英国德文郡因病辞世。我的心情在艳阳与巨浪的嘲笑下显得格外低沉,我连前往悼念的机会都没有。缅甸落后的通信和交通,让我更是无比地沮丧。我写邮件将消息告诉了正在中国庆祝新年的月亮。很快,我就收到了月亮长长的回复,我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图片,图中的男子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不算英俊,却自有一番器宇轩昂。而男子胳膊上挽着的,是身着浅橄榄色碎花裙的月亮——年轻时的月亮。月亮在信中用英文这样说:“亲爱的星,这是我丈夫亚历克斯,几年前他因为车祸去世了,而提到他我总是会伤心。为了不让我的生活在悲伤中度过,我选择来到不同的国家生活,让自己很忙碌。有些时候,你以为自己是永远失去,但是生活总是在变幻无常中回报你。我年轻时从没有机会环游世界,现在我来到了中国,认识了你,我依然想念亚历克斯,但是我却不再觉得空虚与残缺。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的月亮缺了,但是以后也会圆起来的。”
缅甸的暮色中,我突然明白了月亮不为人知的一面,她的笑声、她的不语、她不远万里的坚定、她无所畏惧的好奇心……50岁的月亮,是我所认识的,热爱孩子、热爱生命的温柔的月亮,也是我所陌生的,不畏现实惨淡的勇敢而智慧的月亮。
时至今日,每当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认识一群新的朋友,抬头看见半方明月,我都会想起亲爱的月亮。人生不能时时圆满,英国的月亮却在异国他乡活得努力而灿烂。虽然,亲爱的月亮已经离开了学校,踏上了她新的征程,我们也不得时时相见。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刻月亮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述说她的奇妙历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正在南亚探险的月亮长久快乐,有缘千里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