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正贤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以“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为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的铿锵誓言,表达了一位志士不惜以生命作代价来实行变法的决心,为世人留下了一个“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迈伟丈夫形象。
提起“戊戌变法”,大概鲜有人不知道谭嗣同,但对谭嗣同的刚烈夫人李闰——中国女学会的倡办者之一却甚少人知。
李闰 (1865-1925) 是湖南长沙市望城县李篁仙之女。李篁仙为咸丰六年(1856)进士,授户部主事,工诗词。李闰生长于诗书之家,知书达礼,18岁嫁给谭嗣同。这桩婚姻虽然因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结成,谭嗣同起初并不满意,但婚后两人能和睦相处,后来则慢慢成为生死知己。婚后十年,谭嗣同往来于各地,“察视风土、物色豪杰”,夫妻二人聚少离多,但李闰无甚怨言,且经常惦记着夫君在外的冷暖安危。谭嗣同曾著文反对纳妾,且严以自律,可见其对封建陋习的憎恨以及对李闰的忠贞。
李闰是个才女,能诗,在与丈夫居兰州期间,曾有“秋气悬孤树,河声下万滩”之句。她还曾为历朝杰出妇女作评,在评论明朝杨继盛夫人时说,明皇帝朱元璋、朱棣都不学无术,以严刑治天下,只能对小人有利,因此严嵩、魏忠贤才会相继而起,终致亡国。杨继盛夫人要想昭雪丈夫冤狱,只有把状纸藏在头发里,怀揣匕首,到皇宫门口去自裁,以血鸣冤,惟其如此,或许可以对皇上有所触动——可见李闰与谭嗣同一样,也具有刚烈性格。
光绪二十三年 (1897)五月,谭嗣同、梁启超等人在上海发起设立“戒缠足会”,李闰带领家中的大足仆妇走上街头宣传不缠足的好处。当年秋天,受谭嗣同影响,她与康广仁之妻黄谨娱倡办了中国女学会,这是近代上海的第一个妇女团体,该会的宗旨是讨论妇女教育问题及其他有关妇女权利问题;次年,又在同仁的支持帮助下创办了第一所中国自办女学堂——中国女学会书塾,出版了中国第一份以妇女为对象的刊物《女学报》。
光绪二十四年(1898)六月十一日,光绪帝下《定国是诏》,戊戌变法由此开始。谭嗣同因侍读学士徐致靖推荐,被征召,以四品章京行走协助变法。
此前的六月三日,谭嗣同已离家北上。据说赴京前夜,夫妇俩灯前夜话,以谭嗣同亲制的“雷残琴”与“崩霆琴”对弹,以琴语互诉心曲。
北上途中及至京后,谭嗣同多次致信李闰,字里行间勉慰备至,隐隐中有咐托后事语。到长沙后,谭嗣同大病一场,病愈后寄书夫人,说:“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惟必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耳。”
抵京后,谭嗣同寄书给李闰说:“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当自奋勉,不敢自暇自逸,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
世间多风波,前途有不测。谭嗣同北上后,李闰始终对谭嗣同此行牵肠挂肚,她曾对月焚香,祈求远行的丈夫顺利平安,说:“如有厄运,信女子李闰情愿身代。”
由于遭到慈禧为首的守旧顽固派的反扑,戊戌变法很快宣告失败,当年九月二十八日,“戊戌六君子”被害于北京城内菜市口。临刑前夕,谭嗣同给李闰写了一封诀别信:
创办初期的 《女学报》
中国早期女学堂内景图。选自 《女学报》第7期。
闰妻如面:
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
面对死刑,谭嗣同并没有害怕,他曾有“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的话,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谭嗣同被逮捕后,时任湖北巡抚的父亲谭继洵被连坐革职,勒令回籍,交地方官管束。
谭继洵带着家眷回籍,途中接到儿子凶信。谭继洵本想先不告诉李闰,不料船行至湘阴时,消息被李闰得知。这五雷轰顶的消息,让李闰一时无法接受,随即纵身一跃,从舷窗跳入河中。好在发现及时,被人救起,但人已昏迷不醒,直到长沙才苏醒过来。之后是一番呼天抢地地痛哭,并表示要去北京奔丧,被家人陈以利害,好说歹说方才劝住。
乘轿来到谭继洵好友湖南巡抚陈宝箴府署后,李闰伏在大堂上痛哭不止。谭继洵劝慰着,令人将她扶进内堂,她仍是痛哭不已,边哭边伤心地说:“他逮捕后我曾谋虑过如何救他,现在只愿朝廷快快将我逮捕处死,让我和谭君早日在地下相会!”
谭继洵对伤心不已的儿媳说:“儿啊,不必悲伤了,将来青史留名的不是我这当巡抚的老父,而是你那为变法捐躯的丈夫!”
不料,谭继洵的话尚未说完,李闰已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颈上刺去,鲜血立即喷射而出,溅了谭继洵一身,旁边的人见状惊骇大叫,谭继洵慌忙叫来医生为她包扎。
次日晨,回到谭府的李闰躺在床上喃喃不已,侍奉一旁的家人们细辨,原来,她在一遍遍追问“刑场杀夫之监斩者是谁”?当有人告诉她是大学士刚毅时,李闰突然圆睁双眼,挣扎着昂起头,双手紧紧攀住床沿,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大呼:“刚毅!刚毅!”以致颈上的创口崩裂,血射出几尺远。
回到老家后的一段时间,每当夜深人静,思念袭来之际,李闰忍受不了痛苦,免不了啜泣、痛哭。谭继洵听到后心里十分难过,劝李闰不要如此悲伤,人死了不能复生,要善待自己。李闰出生在书香门第,出入都十分知礼,懂得“寡妇不夜哭”之礼,她知道自己逾礼了,便向公公表示今后再也不会那样。
谭嗣同死后,李闰自号“臾生”,表示自己含悲忍辱暂且苟活之意,并写诗道:
前尘往事不可追,
一层相思一层灰。
来世化作采莲人,
与君相逢横塘水。
李闰一生坎坷,3岁
丧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尽管谭继洵让谭嗣同的一个侄儿兼祧,可侄儿早亡,她不得不担负起抚育两个孙子的重责。
在谭嗣同遇难及谭继洵罢官不久去世后,谭家的境况日渐衰落,李闰为了贴补家用,将老宅临街的几间房子改为客栈。
1912年,为继承丈夫的遗志,李闰捐出一部分家产,并为募集公私资财奔走呼号,与刘淞芙先生等有识之士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校,并任名誉校长。学校开办后,她与县城热心教育的人士商量校务,聘请饱学之士担任教师,在对学生灌输自强自立的新观念新思想的同时,教授实用的谋生技能,给穷苦的女孩子以求生的本领,求生的机会。她把大部分精力集中在办学上,穿的是布衣布履,吃的是粗茶淡饭,每天到校指导校务,经常找老师谈话,讨论教学问题;对学生关怀备至,常常夜深人静之时,还在学生寝室巡视。
谭嗣同死后,对丈夫的思念陪伴李闰度过了几十年孤独的时光。在她卧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张谭嗣同的画像,每逢月之朔望,她会将怀念谭嗣同的诗句写在纸钱上,然后解下插发的竹簪,用纸钱裹住,就着烛火慢慢焚化,送给九泉之下的谭嗣同。每逢谭嗣同忌日,她也赋诗悼亡,表达哀思与伤痛,如:
盱衡禹贡尽荆榛,
国难家仇鬼哭新。
饮恨长号哀贱妾,
高歌短叹谱忠臣。
已无壮志酬明主,
剩有臾生泣后尘。
惨澹深闺悲夜永,
灯前愁煞未亡人!
1925年,李闰60岁生日时,康有为与梁启超合送了一块寿匾,上书“巾帼完人”四个大字。可惜原匾在“文革”中被焚毁。
生日后不久,李闰病逝。生前她自作挽联云:
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着,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莫带愁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