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等待一个结果很苦,尤其是站在桐花岭路边的苦桃树下,闻着苦桃树弥漫出来的清香。风卷起呛鼻的尘土扑到我脸上,我又觉得不苦,因为这结果与我无关。我是在等待杨花的结果。
她和马义之间产生的结果,似乎是从我肩头移开的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
不久前,我把这条沉重的麻袋,悄悄地卸给了杨花。后来,也就是几天前的凌晨时分,她又悄悄地把麻袋永远塞给了马义。
现在,我轻松地站在苦桃树下,嘬着口哨,等待心爱的女人杨花。
天明之后,一定会有场恶雨。云层很黑,很低。原本缀着鹅卵石般明亮的天空,一下子像淌满了漆黑的药水。隔着浓稠的夜色,我老远就听到杨花的脚步声了。她的脚步声,像乐章里高潮过后最丧魂失魄的一串音符。
“殁了?”我问她。她摇晃着脑袋,头发粘在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像微暗的火,其余全部躯干不知隐藏到了什么地方。我又张口要问,她才点了点头,尔后又摇摇,头垂得很深。我也低下头,才发现我俩都穿着旅游鞋。这年月,别说城里人,连山里人朝地头挑粪,都蹬上了皮鞋,我们却可笑地穿着旅游鞋。这是我们几天前,为了办成这桩事,特意准备的。
我想赶上前,双手插进夜色,揽住杨花的腰身。
她却有意避开我,靠着苦桃树,顺着树杆像弥留之人直喘气。她虚弱得顺势滑到了地上。她哭了起来,“酒,钉子,我全都用上了,酒是喝进他肚子里去的,钉子是吃进他脑袋里去的。”她边说边哭,一身酒气,还带着甜丝丝的血腥味。我有些不耐烦了,“我都清楚,酒是好酒,钉子也是好钉。当然,还有把铁锤,结实,值得信赖。这一切,都是我在躲雨镇上,给你买的。这年头,谁还喝包谷烧?我买的可是瓶装酒。桐花岭的人,谁也喝不起这曾经红极一时的瓶装酒,更别说马义这穷鬼了。他赶上好运气,全是因为眼下的戒酒风波,让这些曾经像贵妇一样的瓶装酒,贱得像婊子,咳,对不起,那词儿难听,我也是为你好,钉子在铁锤面前,只会不停地往马义脑袋里钻,而且还不流一滴血。”
不知杨花听没听我说话,反正我说着说着,她就不哭了。
她仍旧靠着苦桃树,朝天上看。云层渐渐分开了,露出了血丝般的颜色。
晨曦照亮了杨花的脸。她的脸我特别熟悉——同她腰肢一样摸起来光滑,时常叫我发烧般颤抖。她脸上淌着两道小溪般的苦水。不过,我相信,它会由咸变淡,由淡变甜。我捧着她的脸,颤抖着嘴唇去舔舐她的泪珠。我像条狗,身体竟然热烘烘有些难受。杨花双手抱住我,我趁机搂起她,把她使劲往苦桃树上压。
“我是罪人呀,殁之前,我得找老人家诉诉苦。”
她突然在我下巴那儿,又哭起来,我吓了一跳,立即松开了纠缠她的双手。我在黑暗里,再次告诉杨花说,“你不会殁,我们仅仅是了结了一桩事,很快我们就会离开桐花岭。”
老人家其实就是教堂里的神父。在躲雨镇上,真正称得上老人家的,就只有神父。他的布道除了朝耳朵里,还朝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滋溜溜钻着。一场布道下来,听客的心就会积蓄一湖平静的水。他说话极慢,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把时间拉得蛛丝般细长——两支烛的闲谈,听来却像让你晃荡了几辈子。
我们这些长年颠沛流离、罪恶深重的人,只有去躲雨镇上听听老人家布道,才能畅快倾诉自己的痛苦。对于她的想法,我压根儿不从。可是,事到如今,我俩像被拴住腿,倒挂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再怎么挣扎,也徒劳无功。对于这点,我比谁都清楚。我只好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苦桃树旁的杨花,让她尽快离开桐花岭,然后逃出躲雨镇。
不久前,就在世人皆知的东莞清场行动后一个星期,我接到了杨花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哀哭,像得了严重的热伤风,牙齿磕牙齿,弄得“咯咯”作响。“来把我接走吧,我要回桐花岭!”我接到电话时,正窝在狗棚一样肮脏又窄小的出租屋里。我一点也不吃惊——就在这些天,电视上已经把这座城市的暗娼全曝光在了世人的眼皮底下。“她胸脯上令人浮想翩翩的叫号牌,好不容易刚从‘666升到‘888……”我边往外赶,边抱怨,“真他妈可惜!”
自从我第一次带着杨花,从苦桃树下离开桐花岭,来到东莞后,我就整日无所事事,像条不争气的狗,躺在窄小又肮脏的出租屋里,仰仗着杨花生活。当然,还有她的男人——赌徒马义,按月心安理得地挥霍着杨花的汇款。
“记者拍摄的时候,你捂错了地方。”
从东莞逃难般回来,在躲雨镇朝桐花岭走的路上,我抱怨杨花。
杨花反驳我说,“我就两只手”。
“可别人也两只手呀,她们怎么能把脸遮严实?”我有些生气了。
“她们是她们,我只顾挡下面了。”
这就是城里女人和山里女人的区别,城里女人爱脸面,才不管下面露出什么花样呢。山里女人可不同了,危急关头,她们最看重的是怎样遮全两腿之间。
尘土飞扬的大路边,有只绿头红脖的鸟儿,打嗝似的叫了一声。我的身体也跟着叫了一声。在一个僻静处,我挡住杨花的去路,手指尽量伸开,紧贴着她光滑的、有点汗渍的肌肤,从上到下游走了一遍。但很快,她紧绷绷的肌肤,忽然松了,叹息也紧接着冒了出来。我想到了不断重复播放的电视里,她雪白的脖子上有三颗叫人难忘的红痣。在此之前,三颗红痣,一直是杨花美丽的点缀。可是现在,它们成了罪证,悬挂在了世人面前,尤其是马义。
杨花反倒安慰我,“桐花岭离东莞八辈儿远,不可能看到曝光的场景,况且遭逮的人那么多,偏偏马义就瞧见我脖子上的红痣了?再说,脖子上长红痣的,又不仅仅是我杨花,还有屁股上长红痣的,才叫绝呢!”
可是,杨花耳朵的红痣,太特别了,像天上三颗醒目的星星。
从躲雨镇回桐花岭的路上,杨花远没有今天这么绝望。风尘女子的轻佻,伴随着路上的扬尘和粪便味道,把我呛得燥热难安。裤裆里的畜牲,不停地拍打着我粗壮的大腿。
现在,我俩走在去躲雨镇找老人家诉苦的路上。铁锤和钢钉,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浮沉,耳朵里老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钢钉立正,铁锤落下。铁锤招手,钢钉颤抖。就这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铁锤还是铁锤,钢钉却已不见了。脑子里的翻腾让我直冒冷汗。我警觉地闪过身,让杨花走在了前面。杨花像被掏空了内部的壳,边走边哭。
要不是我紧盯住她,真担心她虚弱的身体会在哭泣声中飘起来。
我是人贩子。之前,我只是个整日晃荡在躲雨镇上的穷鬼。
自从一次目睹了躲雨镇男人,把桐花岭女人贩到高原之外的东莞城,挣回不少钱后,在他们的暗自怂恿下,我也开始心痒痒得慌了。“干这营生,只消以恋爱为由,把女人带出高原,任你他妈的吃喝玩乐,”男人瘦得像只猴。他舒服地吸了口烟,然后喷我一脸,“别怕,这营生名正言顺,一本万利!”
怎么认识杨花的?我只记得是在多年前的一场洗礼仪式上。后来,在去桐花岭帮人迎亲的过程中,我们再次相逢。当天夜里,我把杨花约了出来。那时,她还是位羞羞答的姑娘。我们尽往没人的地儿走。两人的心里都像住了只鸡,“突突突”扑得慌。她跟着我往村外走,我身体热烘烘的难受,脑子却飞快地转动着。我想找个地儿停下,可是光秃秃的桐花岭上,除了漆黑的天空,就只有硌背的荒地,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
杨花滚热的身体,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她急促的喘息声,似乎就在我耳边。好不容易遇到几棵桐花树,我又嫌它太直,而且像些挨冻的老者,把双臂抱得太紧,到时候,我担心连给杨花做枕头的枝桠也没有。
后来,我们碰到了苦桃树。这棵苦桃树离桐花岭不远不近,生长在一面长满柔软青草的山坡旁,它枝干盘曲,斜伸在夜空里。没等杨花走近,我一把拉过她。杨花喘着粗气,脸热得发烫。我趁机把杨花压到了苦桃树上。我第一次发现姑娘家的身子比女人家的紧。她退缩着,像面对一个挥刀的鬼子。不久,她退到苦桃树臂弯那儿,盘曲的树桠挡住了她。当然啦,挣扎了那么久,她其实也很想停下来。幸亏苦桃树帮忙,我总算压到了杨花身上。
杨花的乳房像发烫的石头,我使了好大的劲,才分开了她紧紧夹住的双腿。
我弄疼了杨花,她哭起来,惊醒了苦桃树上一只沉睡的绿头红脖子鸟儿。
很快,她先前挣扎的双手反过来拼命抱住我。那会儿,她就像现在在我跟前一样,边哭边低声说,“我是罪人,我有罪呀……”我那会儿安慰杨花,就像现在这样,“别怕,办完这桩事,我们就离开桐花岭,逃出躲雨镇,到时候我们就自由了。”
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我才是罪人。就在把杨花压在苦桃树上,弄疼她,并且心里暗自盘算着把她贩到城市里挣钱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真正的罪人。现在,我和杨花完成了一桩要命的事,在去找老人家诉苦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不仅是令人痛恨的人贩子,而且我还是接受过老人家洗礼的信徒。这样的双重身份,让我好几次在杨花身后停下来,长长地吐了几口气。
眼前的大路河一样宽阔,行人的脚步踩在风上,风弄得尘土四下飞扬。我和杨花,就像在尘烟中浮沉的小船。这样也好,我可以在浓密的尘土中撒几串可怜的泪水,不至于被行人瞧见。
女人就是这样,你弄了她,不管刚认识多久,她就跟随上你了。尤其是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我的杨花,总是在我身边磨蹭。
从苦桃树上下来,我几句话就哄翻了杨花。她边抹眼泪儿,但还是边跟在我身后走了。我心满意足地嘬起了口哨。那会儿,天还没开眼呢,不过,早起的一只鸟儿,站在一棵横着的藤蔓上歪头楞脑,合着我心思鸣叫起来。
那只鸟儿,也是绿头红脖子,我怀疑它就是苦桃树上的那只。
虽然天地不知我和杨花都在黑夜里干些什么,行人更无从知晓。可是我知道那只鸟儿对我和杨花的事,根根底底都十分清楚。
我就是对那只鸟儿不放心。
在躲雨镇桥头酒馆,我开口打几斤苞谷烧,老板却笑话说,“苞谷烧?这是哪辈儿的事,就凭你一身装着,也该喝高级的瓶装酒了!”老板是位胖子,胖子说话都粗声粗气的。他把大脑袋伸出柜台,拍着一瓶好酒说,“就连这样高级的酒,也贱得像妓女了!”
老板说完,朝我挤挤眼,又朝我身后不远的杨花呶呶嘴。然后,他把身子缩回去,站在酒馆的暗处笑起来。可能是杨花鲜艳的装扮,还有她那身从城市染上的剌鼻香气,让狡猾的老板猜想开来。
杨花很知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自从下了火车,来到躲雨镇上后,她就远远跟在我身后,既不搭话,也不像在车上时那样挨挨擦擦不肯分开。我们走得若即若离。
离开桥头,当杨花开始向我诉苦,谈了她回到桐花岭的担忧后,我就决定要杀掉马义了。之前,也就是在躲雨镇上买酒,还有支开杨花,在五金店里买了一把铁锤和几颗钉子之时,我仅仅是萌生害人的念头。我想,仅仅是以防万一。如果不成,瓶装酒就当是我请马义开个荤,铁锤和钢钉,就当我请马义把他家里破败的板壁钉钉好,免得在杨花归来的夜里,把声音弄得太大让人家笑话。
铁锤和钢钉,是我在城市里歪躺在出租房的床上,看电视里“奇闻异事”之类的节目,才知道的最隐密的杀人道具。节目播放了一桩离奇的死亡事件。当然,节目中的事件是桩几年前的未解之迷。电视中提到,事发现场只发现了一把铁锤,一只酒瓶和一只“敌敌畏”瓶子。死者是名偏远小镇上的中年铁匠,生活窘迫,却好酒贪杯。电视中还着重提到一个笑话:有年大热天,铁匠酒瘾发作,丢了铁锤,走进里屋,把手直接伸到床下摸酒喝,结果喝了半瓶才发现吞下去的是煤油。
节目最终带着调侃的口气论断:
“这离奇的死亡事件,不过就是酒瘾发作的铁匠摸错了瓶子。”
我从小就了解“敌敌畏”这农药,别说喝下它,就连揭开瓶盖,它的浓烈的气味立即就会呛得人想吐。当时,我对电视节目的胡乱猜想特别生气。尤其是警察面对死者,在屋子里询问铁匠的女人时,我注意到了最不寻常的一个细节——这位拾掇得极为整洁,浑身纤弱漂亮女人的目光,总是故意避开铁匠生前那把锤子,完全当铁匠赖以生存的家伙不存在。我想,它的确存在,而且按常理说,睹物思人,铁匠的女人也该把它放在眼里才对。
可是,铁匠的女人偏不把它放在眼里。当然,警察也没把它放在眼里。可是,我像发现了新大陆,完全把它放在眼里,装进心里了。
我想,铁锤和钉子,是对兄弟,也是对冤家。
我想,它们还像对夫妻:钉子像杨花那样立定,我就会像铁锤那样敲下。我像铁锤那样招招手,杨花就会像钉子那样颤颤抖。
每次见到苦桃树,我就会像见了亲人,打心里想叫我失散多年的爹,还想痛快地喊我死去多年的爷。杨花和我走到了苦桃树旁,她瞅我的眼神有些无助,一副将要挨骂挨打的可怜样儿。我把瓶装酒递给杨花,“哄马义开心吧,这样可以免骂。”杨花接了,还低头闻了闻。
后来,我又从包里摸出铁锤和钉子,递给了杨花,“如果他把你往死你打,你就听铁锤和钉子的召唤吧,”我抱了抱杨花,还把她压在苦桃树上,折腾得苦桃树掉了我俩满头黄叶。
“记住,钉子要放稳,锤子要放低,就三两下,敲进去没了钉帽,刚刚好。”
杨花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苦桃树。
“我们的苦总会成熟,然后结个甜甜的浆果。”这是站在布道坛上的老人家,当天晚上对着杨花和其他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人间的一切,就像苦桃树上的果子。当然,苦桃树的果子,我太熟悉不过。如果非要等它自然跌落,可能要等到猴年马月。如何想办法让这果子早日跌落,从东莞送杨花回桐花岭的路上,我都快要想疯了。
苦桃树上的果子,我不能摇落它。要是我去摇落,它就会砸烂我头顶。可是,我必须要它跌落。它不跌落不行呀,老悬在苦桃树上,我这个人贩子,不觉得它是一棵树的果子,我简直觉得它像刀子呢。我和杨花常年走在苦桃树下,我担心有天,冷不丁有把刀子会掉到我头上。尤其是我把杨花压在身下时,杨花很安全,要命的刀子却可以直扑我颈窝。
叫谁去摇落这果子,我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杨花。她去摇苦桃树上的果子的时候,我可以远远躲开,站在土坎边儿,欣赏杨花和苦桃树同时摇晃的过程。这过程,就像绿头红脖的那只鸟儿,站在高枝上欣赏我压杨花的场景一样自在。
杨花一点也没犹豫,接过了我的瓶装酒。
中午铁匠的死亡事件,在“咣——,咣——”作响的火车上,我给杨花闲聊过。因此,当我把铁锤和几颗细长的钢钉递给她,她顺从地接受了。其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相信用不着我提醒,杨花会在临走时,给马义的床头放瓶农药。于我而言,我可不愿意永远背负人贩子的名声,和我心爱的女人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更要命的是,我不想让马义捅破杨花身上发生的一切。要是到了那地步,我就只能在牢狱里度过余生。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身心有些轻松,我想嘬口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我就想嘬口哨。一切焦虑和忧愁,都在我的口哨声里飘走了。前面走着的杨花,还伤心着呢,一副哭哭啼啼,像意外丧夫的小娘子。我唯一需要做的事,就只有安慰她。如果还是没有用,就只有如她所愿,叫老人家安慰她好了。
“哭个屁呀,你什么麻烦事儿也不会有!”
杨花听我一说,在前面转过身来,小拳头胡乱朝我胸脯上擂,像擂着一面鼓。她像只哀伤的野兽击打我时,我身体又热烘烘起来。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紧紧抱住她,挤压她,弄她。经历了这一切,她绝望极了,身体瘦成了一面欲望的旗,饥饿也像山间的岚,不断从她两腿间升起。我压了她一次,她还不嫌够,没等我喘口气,又在一个背阴地儿里,反倒是她压了我一次。
只要空下来,杨花还是啜泣。我想,只有求老人家了。
马义和我之间的怨恨,说起来其实挺简单。
马义原本生得丑,三岁时他奶奶抱着,跌倒在火塘里烧烂了嘴和耳朵之后,他变成了特别凶恶的男人。桐花岭的男女老少,都称他“鬼面人”。自从在桐花岭上,杨花把第一次献给了我后,我就开始积攒提亲和迎娶杨花的钱财了。那会儿桐花岭上修高速,马义家得到了不少占地赔偿。我就想,像我这样穷得叮当响的男人,不仅讨得了杨花欢心,还霸占了她纯洁的身体,如果我不准备丰厚的钱财,就太对不起杨花,更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爹妈了。于是,我想到了桐花岭上的马义。桐花岭上一夜富得流油后,人们发现钱多得不知怎么花,发疯般爱上了“赌苞谷”。我们躲雨镇的男人,脑子灵活,纷纷跑到桐花岭上赌博挣钱。
我像位朝圣者,拎着自己积攒了很久的可怜巴巴的几个小钱,夹杂在了灰头土脸的人群中。
在马义家,我和一帮男人赌了三天两夜。钱真的是个怪,总是往富人口袋里钻。我那次不仅没赢钱,反而倒贴了本。更可恨的是,不久,马义凭借鼓鼓的腰包,死缠烂磨,很快把杨花娶进了家门。桐花岭的女人就是这样,不管有没有爱情,只要进了男人家的门,从此就认定: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杨花出嫁那天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可是,生活就是如此残酷。当然,之后马义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被一夜暴富弄得晕头转向,很快就败光了钱财,而且弄得比我还穷。我就是在杨花痛苦迷茫的那些日子,偷偷约上了她。我们在僻静的苦桃树下,不知压了多少回。就在这时,在男人败光了家产之后,桐花岭的女人,又开始了打工生涯。就在这个时候,躲雨镇的男人,像鼻子灵通的一群群狗,半路就把桐花岭的女人,连哄带骗,带到了灯红酒绿的东莞。
那些年,从桐花岭到躲雨镇的大路上,漫天尘土中匆匆赶着路的,就是迷茫的桐花岭女人和投机倒把的躲雨镇男人。他们像一拨拨朝圣者,不断涌向东莞,或是其它更加繁华的都市。别人给他们起了个体面的名字,叫“皮条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花开始按月给桐花岭的马义汇钱之后,马义已经知道了杨花和我的勾当,他心安理得接受了我的存在。
“这只绿头红脖子的鸟儿,叫我说他什么好?”
有时,我心里暗自说,脸上不由得会荡起开心的笑容。
杨花说,马义半夜输光钱回到家里,她已经端坐在床上了。此前,她烧了一大锅热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身体里的污垢冲得精光。要不是心里难受,她本可以好好享受夫妻重逢的鱼水之欢。可是,桐花岭上,杨花的事已经传遍开去,马义这次毕竟没理由放过她。
输钱加上败名声,马义把夹在两腿间的头抬了起来。
“你们吵架,没人听到吧?”我询问杨花。杨花停了哭说,“没听到,和老人早已分了家。”我又问,“走时,可给他盖好了被子?”这下,杨花可哭了起来,“盖了呀,可他眼睛不肯闭呢,他死后,一定也知道是我干的呢,阴曹地府也不放过我……”我搂住她的肩头,安慰她,“杨花啊杨花,我的好杨花,不怕,不怕,一切都会过去。”
去躲雨镇的路上,我们就这样停停走走,也不知是过去了一天,还是过去了几天。天色黑下来,月亮就在远方灰色的山梁上升起来了。月亮上来后,大路上的扬尘会看得更清楚。讨厌的尘土呛到我鼻子里,我觉得有股铁锈的味道,还有股行人掉在地上的汗酸的味道。这些个味道,弄得我忧心忡忡。这时的杨花,想挨近我,想和我并排,想像对冤家那样靠着肩走。可是,我不让。
从桐花岭一路下来。我就有些疑神疑鬼,我觉得眼前的杨花,已经不是以前对我温顺有加的杨花。她扶着钢钉,操过铁锤。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走在我身前,这样,我才能控制她。也只有这样,我才不担心她一不高兴,就在我后脑勺下手。“钉子下去,没出血吧?”等杨花情绪平缓些了,我又问她,我必须得把情况搞清楚。“马义头发可浓黑了,他吭都没吭一声,只有这次,我这样对待他,他居然一声也没骂。”我暗自笑了一声说,“那是因为我买的瓶装酒,他在几乎醉死的状态下,别说吭一声,幸许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呢。”
我以为杨花会因为我的一句玩笑话,像往常那样“扑哧”笑出声。没想,她反倒大声哭起来。好在,眼下天高月小,行人早已绝了踪影。杨花实在要哭,就放声哭好了,也许她哭尽了眼泪,一切就过去了。
最后,我才猛然想起,问她,“你在床头,搁没搁农药瓶子?”
杨花说,“不知道,我只记得临走时,给他拉好了被子,他像睡去一样安详。”我吓了一跳,打心里害怕起来。我告诉杨花,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到达躲雨镇,听完老人家布道后,立即动身去另一个地方,继续过快活的日子。
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是过了两天,还是几天。
半夜里,月光亮得像水银呢,我和杨花到达了躲雨镇教堂。原先人潮涌动的大教堂,现在破败得像被世界遗弃的老叫花。令我没想到的是,半夜来听老人家布道的人,居然很多。有重病的,有犯罪的,有欲望迷乱的,有想重生的——他们大多数是老头和女人。走到大门口,我没进去。我让杨花进去。要听老人家布道的,是杨花,而不是我。我不需要听老人家布道,我心里够折腾的了,要是再听老人家一场布道,我脆弱的防线就会分崩离析。再说,躲雨镇上认识我的人多,我带着杨花往人群里一站,别人就会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教堂大门的横梁挡住了雪白的月光,在地上留了漆黑的阴影。我就站在阴影地儿里,看着杨花好看的身子走进了空旷的院坝。
她得趟过蓄满月光的院坝,再推开两扇沉重的杉木门,才能到达讲坛。老人家就站在高高的讲坛上,底下满眼皆是乌鸦一样漆黑的人群。我听到杨花边走,边轻轻叹息。我知道,她一定又开始啜泣了。能不啜泣吗?犯了那么大的罪过,加上马上又要见到老人家了,她满肚子苦水,不翻腾才怪呢。我看见杨花推开木门,我才赶紧折转身。
老人家的布道坛外面,是一大片桑树地。这些桑树,嫁接之后,只有半人多高,我对它们再熟悉不过。在躲雨镇上,我曾经在教堂里上过民办小学,后来又做了几天老人家的学徒。那个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进桑树林里。我不是为了贪玩,我那时是个穷孩子,完全是为了在桑树林里,寻点桑葚啊什么吃的。站在桑树林里,透过大教堂的玻璃窗,布道坛上的情景一目了然。
桑树地里,月光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我不想朝布道坛那儿看,也不想老人家不经意间瞅见我。于是,我躺了下来。躺在月光上的感觉,真是舒服,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想老人家的布道快点结束,然后我好带着杨花赶路。我担心一场布道下来,我心爱的杨花又要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可是,老人家的布道,没完没了。
“……七七四十九天过后,洪水从远方涌来,淹没了平原,还有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孩子,全都被打翻进了黑暗之渊。我们浑身赤裸,在洪水中无力挣扎,苦苦哀求,这些悲伤的哭喊,在河面响成一片,像一排排雨阵,不断袭向天边的地平线。男人拼命把一群群弥留的孩子推向岸边,女人只有低低哭泣,想藉此换来感动和可怜。有的孩子抓住了树根和藤蔓,有的孩子攀上了顺水漂来的草篮,我们更多的孩子,还有男人和女人,又一次次卷进了洪水之中。苍穹完全开裂,一匹匹洪水像野马,不断跃向我们头顶。我们犯下了太多的罪过,只有洪水不断涌来,才能洗涤内心的恶和悲伤。我们身体疲惫不堪,已经无力挣扎,只有哀求洪水停歇下来,让我们的心变得柔软纯洁。既然犯过太多的罪,我们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我们已经无力逃脱,只有流着叹息的泪水,平心静气去接受。就让我们背着罪过带来的无尽苦楚,走向信仰的洪水中央……”
老人家的布道总算结束了。渐渐地,河一样宽阔的大道上,行人的脚步声,像一群群肥蚕在匆忙咬食桑叶。杨花早已停止啜泣,她正平静地望着桑树林,朝我走来。
我从铺满鹅毛般大雪的桑树地里爬起,又一次嘬起了口哨。
我说过,当我开心的时候,我就想嘬嘬口哨。现在,我和杨花都将要把这一切苦痛,抛之脑后了,我的口哨声自然特别嘹亮。
离开躲雨镇,杨花坚持要回桐花岭。
杨花说,“人要讲点情分,马义都殁了,别人不知,可我知道,他是在我手上殁的,一想想那些情景,我就止不住要哭泣,他多可怜啊,殁得那么惨,老人家说得好,‘我已经无力逃脱,只有面对无尽苦楚。”
她不管我同不同意,挽起裤管就径自就下了河。此时天空中的月亮,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银盘,跌落到水面上,像一块谁家姑娘丢失的白丝帕。我和杨花,在河的两岸僵持了一会儿,我也只好下了河。我不下河不行呀,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陪着她回到桐花岭,办完马义的葬礼,离开这片连鬼也不愿意呆的地方,然后过我们快活的日子。
黄昏时分,我们又回到了苦桃树旁。我们依着苦桃树,坐了下来。
此时,时令已近秋天,苦桃树上叶片已经枯黄。那些与我们有关的苦桃,早已跌落,成了孩子们的果腹,或是化成了袅袅尘埃。想想这一切,我苦从胸来。于是,趁着我和杨花一路走来的热乎乎的身体,靠着苦桃树,我压了压她,还没尽兴,我又压了压她。满树的黄色叶片,被我俩摇落下来,几乎快把我们埋掉了。一切结束时,杨花抱住我的肩膀,忍不住啜泣起来。她边伤心地哭,边把细长的手指插进我浓密的头发里,像当初我贴着她肌肤抚摸她一样,紧紧地,恨不得把手指插进我的脑瓜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呵,哥……”我听见杨花在我耳边,轻轻喊出了声。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一路上走来,我已渐渐明白,当我再次纠缠杨花,准备彻底带走她时,她已经暗自想好——就在桐花岭的苦桃树下,当我背过身去,嘬起口哨时,她就会抄起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她抄起的,是苦桃树下一枚巨大的坚果。
但结果还是一样的,那就是:奋不顾身,狠狠地把我砸倒在地。
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苦桃树下耐心等待。
作者简介:
钟华华,生于1981年,贵州习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