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密

2014-12-31 10:17赖薇
山花 2014年23期
关键词:张志强志强栀子

这天,在西正路旁的居民区里,我终于等到了她。这已是在这个鱼龙混杂地方第六天的坚守,总算她的身影梦一样出现在弯弯曲曲小巷的尽头。自然是下班回巢,哼着歌儿,自得其乐,步履轻盈,突然发现有人挡在路中间,猛地脚步停住,本能地转身要逃。

我哪容她逃去,趋前一步唤道:夏栀子,好久没见了。

借着就要没入西天的几缕霞光,我看到她阴晴不定的脸色,她嗫嚅道:青姐……

一脸的我见犹怜,一如我们初见……

那时空气中亦弥漫着饭菜的清香,门铃“叮咚叮咚”响起来,我打开门,一个手捧粉色百合花的女孩子微笑着出现在眼前。

其时寒流过境,天低云暗,到处湿漉漉凉飕飕,我们租住的这栋住宅楼里,墙壁半旧,地面污渍,目光所及,一派清冷黯淡。

而门外的笑靥,仿佛瞬间使一切变化——秀丽光洁的面孔,果然似含露乍开的栀子花;橡皮筋把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白毛衣牛仔裤的简单搭配,更衬出身材苗条,青春洋溢,——我几乎是看到了年少春衫窄时在花荫下写诗的自已,不禁露出相似笑容,轻叹:你就是夏栀子?你比电视上漂亮。

栀子甜甜地唤了声“嫂子”,夸我如她想象中一样漂亮温柔,她把手中那抱百合花塞入我怀,一股异香萦绕下我惊喜不禁:怎么你知道我最喜欢香水百合?

她笑了: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花。

直如千古知音相遇的惊喜令两个女子一时情驰自忘,要不是张志强及时出门来,栀子身后的客人魏正不知要被忽略到什么时候。

张志强,与我正值“七年之痒”的恋人。

“七年之痒”是个舶来词,据说许多事情发展到第七年就会不按人的意志出现一些问题,尤其在爱情、婚姻上表现鲜明。张志强与我大二认识,七年漫长的拍拖下来,早已是众人眼里的老夫老妻。大学毕业我们合闯南方,我做了一家合资公司的会计,志强成为电视台新闻主播。我安稳无奇,他却一路飙升干到了王牌栏目的监制,显出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因为我俩父母都在内地,鞭长莫及,我们对于那纸婚书并不着急。

我领着两位客人参观我的爱巢。夏栀子对我那些十字绣、盆栽、家具上的勾花罩布一一给予赞赏,我颇为自得。我相信直觉,我和这女孩是同类,一样的小资、爱家、寂寞且渴望情感。

我为今天这场午宴作了充分准备:一早就到菜市场大采购,回屋后逼着志强拖地擦窗,搞得这想趁周末睡懒觉的人极不耐烦,埋怨说,你每次请客都如临大敌,这次来的不过两位同事,随便一点可以的。

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怎能理解平淡者们对宴客的兴致?我边打理一条桂花鱼,边八卦:听说你的那位新主播,那个夏栀子的家庭,可是第一批到东莞创业成功的美食世家,夏小姐名校毕业不去帮家里做生意,干嘛跑到你们台受苦受累?

和平年代最有挑战性的职业是警察和记者。志强说,——这人说到这个话题就洋洋自得,又说,刚毕业的小白袜会觉得干这行新鲜刺激。

我说,罢了,要跟社会阴暗面打交道,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这种活儿哪是女孩子干的?

他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对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女孩子充满好奇。

就要午餐了,却生意外。我端汤时一个不慎,将喷香一煲人参乌鸡汤全喂了地板。在南粤宴客,少了餐前靓汤实是美中不足,正沮丧不已,夏栀子拉开冰箱看了看,偏头一笑,说:青姐你把那瓶百合放进卧室,我给你们变个生滚靓汤出来。

做汤跟移花什么关系?冰箱内惟一一棵芹菜,半碗肉丝,区区材质能做出什么?虽疑惑,我还是依言做了。

当我把三个热菜两个冷盘摆成餐桌上一圈梅花时,突然志强叫道:咦,什么香?魏正说,是百合花香吧。我深深吸一口气,认定这绝不是花香,它是热的,勾人食欲的,带有原野的清气,不禁失声道:这是芹菜的香!

我给张某人当大厨多年,居然始知芹香!

三人齐扭头,夏栀子正用一个绿托盘托着四个白瓷碗一幅画样地缓缓走来。她把托盘放下,我们细看那几个碗,腾腾热气下,酽酽半透明液体中浮着粉色的肉丝,鲜绿的芹菜嫩叶,清丽若淡彩图。我们一人抢了一碗,品起来,这汤竟鲜得连舌头都快吞到肚里去。

志强击节赞叹:不愧是美食世家的女儿,简直金庸笔下的黄蓉。

我感概: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不知以后哪位男人有福?

魏正是志强栏目的摄像,似已习惯当夏栀子配角,揶揄道:嫂子不知,我们栏目一换新主播,收视率就升了三个百分点,要不说美女经济呢。

栀子给大家夸得脸蛋绯红,垂下长睫毛,一味低头喝汤。那份娴雅真令人羡而又妒,心道:生女当如夏栀子。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我兴奋相邀:下个周末再来,特别是栀子,一定要再来给我们露一手。

之后每每想到她娇羞低头模样,便奇怪自己的愚钝。事情是从那碗汤开始的吗?

随后几个周末我的小屋总被快乐填满着。总是,一早我便去大采购,夏栀子一到,我们就钻入厨房,烹制佳肴。我们喜欢清炒各种时令蔬菜,酿制葡萄酒,发明了鸡汤馄饨,甚至还炸过东莞人过年才做的油角。吃惯了我们的DIY作品,有时志强周末在外面跟嘉宾谈事,放弃酒店的大餐而回家吃饭。大家玩熟了,餐桌上仨人常常当着我的面讨论业务,两个实习生急于展现自我,观点往往对立,好在有志强当和事佬,才未伤和气。

一日,栀子跟我在厨房里洗菜,突然说:嫂子,我准备辞职了。

我甚吃惊,问:怎么啦?

她闷闷地说:我跟魏正和不来,在现场两人都想指挥摄像机,掐上了。

你舍得这份工吗?

她眼里的泪掉了下来,说自己为这犹豫很久了,可是真的越来越不开心。

这不擅处理人际关系的嫩娃儿令人同情,我拍拍她的肩,出主意:你先跟志强谈谈,他一直说民生类节目要亲民,你的个性跟栏目定位很吻合的。要不,我也帮你问问。

她感激地点头。

下个周末一早,夏栀子带着一大堆鸡鱼菜蔬到来。我俩在优美的音乐声中边做午餐边说女人间的话,好开心。吃午饭了仍不见魏正,原来他调去另一部门了。当然是志强的用意,为保女主播。我留栀子吃了午饭吃晚饭,没逼张志强搞周末大扫除,这人身上睡衣也没换,三人一起电视前看起了志强刚借的热门美剧《越狱》。

夏栀子带来的礼物中居然还有桌布和蜡烛。于是晚餐浪漫无比:雪白亚麻纱桌布覆着的餐桌中央亭亭数枝香水百合,八只蜡烛在烛台上燃亮,志强还开了音乐。三个离开父母出来闯世界的人被那种亲如一家的温馨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敞开了心扉,话题从各自的童年谈到大学琐事。

栀子对我和志强的每一句关切和劝勉的话,都微笑点头,一副好学生乖乖女的样子。刚走出校门就拥有令人羡慕的工作,遇上一心栽培她的上司,与她情投意合的姐妹淘,这真是太幸运了。

这顿烛光晚餐吃了一个多钟头,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酒是我跟栀子自己酿的苹果酒。我看着志强和栀子红朴朴的脸,心中感概,像这样跟最心爱的男人和最体已的女友在一起,此乐何极?饭后志强对准备帮我收拾残局的栀子说:别搞了,我送你回宿舍吧,女孩子一人走夜路不安全。

我说:急什么?想玩多久玩多久,待会儿就在我们客房过夜吧。

栀子有些犹豫,她没带睡衣。

我笑了:我刚买了件新睡衣,我俩身材差不多,给你了,以后周末都可以住在我们这里。

以后的周末栀子大都在我这里度过。那年夏天流行中国风,栀子去香港采访,淘了两件手绣肚兜衫,粉紫绣菊花的给我,自己留了鹅黄绣荷花的。周末,我俩换上肚兜衫去逛街买衣服,看电影喝咖啡,路人纷纷回头,两女生可是双胞胎?

“7·13”火灾降临的时候,栀子正睡在我家客房里。正是凌晨一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我们惊醒。作为政法线资深记者,张志强早习惯了这种深夜铃声,当即条件反射般鱼跃而起,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没好气道:这次是车祸还是凶杀案?

志强不理我,嗯嗯唔唔地接完电话,立刻拨号,命令道:夏栀子,刚接消防大队通知,茶山镇一家工厂发生火灾,一人死亡,你现在跟我回台带机器,马上去现场!

我边打呵欠边说:你去也就罢了,何必让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半夜去火场,还有尸体。

志强边穿衣服边说:这是重大突发事件,最能体现我们栏目的反应速度!如果栀子这种时候出现在现场,观众记住她的就不光是脸蛋了。

待我披着外套、圾着拖鞋走出来时,正看到夏栀子和张志强开门离去。两人皆T恤牛仔裤波鞋,帅气而干练,好像两只生机勃勃的兽即将走进他们的世界。我原想咛嘱几句,不知为何,心中的水银柱突然降了下来。

静夜的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新鲜的空气使我回忆起当年在大学读书,跟志强看完午夜场电影,攀爬学校的铁门回宿舍的情景,我恨陪着志强午夜飞车去火场的人为何是栀子,不是自己……韶华易逝,人生苦短,我决定跟志强早日去领那纸婚书,生一个孩子。

夏栀子此时看着我路灯下的脸。似乎我的失魂落魄、形影相吊让她耸然动容,她迟疑地看着我,期期艾艾地问,青姐,你还好吗?我坦白地说,我很不好。她问我事情是否很严重,我说:我老公移情别恋,我快疯掉了!好妹妹,你能否帮帮我,劝他回头?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浑身一震,没有回答。

我从没感到这么无助,这么窝囊,我近乎恳求:栀子,你年轻漂亮,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把张志强还给我,好不好?

她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突然想起半年前那对亲如姐妹的女郎,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聚餐,那些街头的漫步,那些酒吧里的倾谈……我的情人带着一脸的欣赏,看着两个女生说笑嬉闹。他护花神般地走在我们身边,眼里有爱慕,还有自豪。他加入我们的谈话,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做这做那。爱情闪烁在他的眼中,却不光是对我一人的爱恋。

现在我更清楚他那脸上的沉迷是为另一个人。

半年前的那种亲密让我享受着岁月的静好,张志强英俊、多情、前途无量,终会是极好的伴侣,我们会幸福地慢慢变老;而夏栀子,她正步入美丽如诗的职业生涯。

现在想起来,“7·13火灾”是我们这“三人行”黄金组合的分界线,它更是我人生的灾难。

《7·13火灾探秘》系列报道在市台、省台连播数日,张志强和夏栀子名声大噪。特别是刚工作不久的夏栀子,把火灾现场解说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给所有观众留下了强烈印象。人红事多,我们的周末美食会就此成为记忆。

不过,我也不怎么遗憾,因为当时我也很忙。下班之后,我要走访婚纱影楼,比较各家的价钱及质量;我还要打听各家酒楼的婚宴价格;更多的时候我在浏览报纸的楼市专刊,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楼盘,分期付款买套新居。

张志强那阵也几乎消失。有时一早醒来,枕边留有他问候的字条,我才知道他夜里曾回过家。想他是怕惊醒我,因而放弃了两人的亲热,不由有些怅然。我也懒得打电话催他回家吃饭,婚礼已订在一个月后,且让他在“围城”之外多享受几天自由吧。

我叫张志强回家看我选中的楼盘那晚,这才真正两人照面,他瘦了些,双目炯炯发亮,看起来神清气爽。

我嗔道:有一个世纪没见你了!

他轻叹一声,沉重地坐下来,掏出烟,皱眉抽了几口,似乎下定了决心,艰涩地开了口:对不起,阿青,我爱上了别人,我们分手吧。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的爱人,七个寒来暑往一直纵容我关心我的男人,居然要抛弃我?我盯着志强那一张一合的唇,脑子嗡嗡作响,魇住了。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说:对不起,你会找到比我更优秀的男朋友。

我手上的报纸落了一地,只会问:为什么?

他没解释,只说:阿青,我决定搬出去了,原谅我。

我呆怔良久,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都去试婚纱了,现在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他干巴巴地说:你没错,全是我的错,我爱上了别人。

她是谁?

跟她没关系,全是我的错。

我茫茫然地看着窗外,不得不承认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知道他的内疚和尴尬,更知道他投奔新感情一往无前的决心,——所以,这个人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人,那个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敢想敢干的人,那两片奇怪翕动的唇还是他的唇。可是我却额角发汗,心跳如鼓,好似没丝毫准备的学生被拉入考场,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我全身热一阵冷一阵,抖着嘴唇说:我只想知道,我们七年的感情到底败给谁?

张志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许是他以为总是要见面的,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让我彻底死心,于是紧捏指关节,苍白着脸,吐出几个字:夏栀子。

我哈哈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桑青,你这大傻瓜!

他没再解释,因为说什么也填补不了我心上的伤口,只是咕哝着:对不起,祝你幸福……

他返回卧室,拖着家里那个最大的旅行袋,——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几时已收拾停当,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也许应当扑上去,拉住他,哭着要他留下来;也许该将几上那杯茶连杯带水地掷到他身上;要不,给他一记耳光也好……偏偏我呆呆的,似受了魔咒,一动也动不了。直到门“嘭”地一响,接着他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才自喉咙发出一串混浊的声音,失声痛哭起来。

我是个不认输的人,事情没到最后一步总能控制情绪,张志强就是看准了我好面子这一点。就像现在,我对志强仍抱着幻想,仍要顾及他的颜面,给我们的感情留个余地。我坚信只要那个第三者肯退出,我们的婚礼仍会如常举行,这是我千方百计要找夏栀子私下解决的原因。

我发现我在求她,求她放手,求她退出,我把姿态放到最低,似乎错的是我不是她。其实在这次”邂逅”之前,我到过电视台宿舍,跟她同住的女孩子说,夏栀子一个月前就搬走了。我将她的搬家与张志强的夜不归宿联系在一起,这才知道,这对狗男女早已同居,可怜只瞒了我一人!我忍住一腔悲愤,几下盘问,从那室友口中套出夏栀子新居的大致位置,在这片小区等了整整六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现在我一大篇诉说,显然没打动这颗沉浸在情欲中的心。夏栀子的态度跟我一样坚决,她说,对不起,她说,我和志强互相爱恋,青姐,求你成全。

我一再让步,低三下四,这小婊子竟一点也不肯松手!我终于忍无可忍,使出全身的力气,“啪”地给了那张妖精似的脸蛋一记耳光。

她捂着面孔,眼里溢满了泪水,可她硬是不让泪水流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姐妹情从此完蛋,两不拖欠;停了停,又说,恋爱自由,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愤慨和羞辱让我两眼发黑,喉头哽咽,我也一字一句地说:我杀了张志强也不把他给你。

她接口极快:杀人是违法犯罪行为!中国社会正走向法制,任何挑战法律的行为都会受到严厉惩罚!

我居然忘了我的对手是政法女主播!这番对答是何等冠冕堂皇!我气得目瞪口呆,低吼一声,冲上前要抓烂她的脸,却被她闪身避开了;她转身想逃,被我一把拽住衣襟;两个女人扭在一起,为了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最后,她用尽吃奶的劲推开我,跑了;我踉跄了几步,伏在一面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昏惨惨的街灯映照着形影相吊的女人,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条小巷,感到全身的血在一点点地变冷;泪水不断地横过我的面颊,我也懒得去擦。啊,路人怎么看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的宽容大度换不来这小妖精的良心发现,这世间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我飘着身子,摇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渐渐从人声喧哗中找回了平静。我面上的清泪已被夜风吹干了。啊,我要更改战术,张志强这人的优点弱点我太了解,以前的失误只怪我太轻敌。

不久,我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给志强打电话,发短讯,问候他新生活的细节,我甚至有兴致跟他调侃新人与故人的不同。原先对我一肚子歉意避之唯恐不及的张志强,渐渐跟我又成了知已兼同窗。在他看来,这女子是如此提得起放得下,以致我生日那天,邀请他仍像往年一样跟我一起庆生时,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起来。

我笑他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怕寂寞,不想一个人在这异乡的城市又老一岁。我嗔他:就来陪我吃顿饭,难道栀子妹妹现在就限定你自由了?他也笑了,在手机那头爽快地说,一定来看寿星婆。

久无人按的门铃声“叮咚”响起,我打开门,衣冠楚楚的张志强抱着一大把香水百合走进来,居然也是粉色的。他夸张地赞我新置的低胸长裙很衬我的身材,我谢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花。想起他为赴这场宴不知编什么理由应付夏栀子,正如以前他为她编理由应付我,心里掠过一阵恶意的快感。

张志强对我这么快就复原既高兴又不甘,他以为那个被抛弃的女人一定相思成疾、生不如死了。对我如此不把我们七年的感情当回事,这么快就获得了新生,他有些难以接受。他打量着跟往昔一样窗明几净绿意葱茏的家,对于我伪造的现场感受复杂。

他张开臂膀,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我趁势靠向他的肩头,幽幽地说:我现在才发现,在这间屋子内,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志强低头看我,我戴着美瞳的双目之上,及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们有着共同的感受,他和我,早已化为对方的呼吸。我们因为彼此了解而相爱,也因为了解太多而分手。在志强的记忆深处,藏有一个比夏栀子毫不逊色的我,在我最美丽最清纯的时候,我们邂逅。

在大二那年一个篝火晚会上,我站在火塘边,演唱一首英文歌。我的眼睛映着篝火,歌声婉转。那时候志强多大呢?才十九岁吧,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能干且自负,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火光中的我,那堆篝火几乎把他也燃着了。一等到我唱完歌,他就坐到我的身边,问我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记得火苗一闪一闪的,把这个叫张志强的男生的面庞和我的长裙都涂上一层玫瑰红。在他的倡议下,我们合唱了一首校园歌曲《同桌的你》,我觉得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小草都在倾听我们的歌声,感人极了。后来我们一直坐在一起说话,坐了一晚上。那是无与伦比的一天,每每想起,都有一种甜蜜的回味。

在那堆火光的映照下,志强和我走到了一起。那是一场漫长的恋爱,双方都付出了全部。大学毕业他要闯南方,我自然追随他南下。我们一起跑人才市场,一起找出租屋。第二年,我们终于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便边过小日子边存钱,想着买了房便结婚。我渐渐把同居当成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习惯于扮演张志强背后的女人,他一直对我都太放心。我对收拾房子和做菜甚有兴趣,周末常制作一盘又一盘的佳肴,供一拨一拨的朋友来品尝。志强和我的生活越来越平静如水,我自己也不知该拿越来越平淡的生活怎么办。

夏栀子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鲜及诗意,而我居然忘了张志强跟她是天天照面,他一直想把她打造成记者型名主播。他帮她修改每一篇稿件,教她提问的技巧,带着她到处采访;他亲自掌镜,务求把最美角度的她展示给观众……一个陌生的、充实的张志强渐渐没了我的份。

也许是携手走过的日子太长了,长成了张志强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在两个爱他的女孩之间周旋,浪漫又刺激,他说:我常常想起你,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我对他嫣然一笑,大方地说:谢谢你的光临,这是给我的最好生日礼物!

我的宽宏大量令他感动又羞愧,——若不是他移情别恋,此时我们已是夫妻。他把存款及屋里的家具电器等都留给了我,自己只留了一部我们共置的二手车,还扮大方地将当初我置车的款子退回给我,自以为算是为爱情净身出户。就因为我们没为钱物的事红过脸,他以为我对他的感觉依然如故。

我说:干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风。

餐桌上仍铺着夏栀子带来的那块餐巾,现在已被我洗熨得洁白而平整。菜是我亲手做的,经过夏小姐那一番熏陶,我的厨艺大有提高。墙壁上我和张志强的合照仍没取下,那还是到南方第一年照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傻孩子,亮晶晶的眸子对着世界微笑,那时他俩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戏剧性的场景吧,所以墙上的眼睛便有了一丝嘲弄。我俩便在那嘲弄目光的注视下,热烈忆旧。

喝了两杯酒,我开始拆志强给我的礼物。盒子不大,打开,里面是条细细的金项链,链坠呈镂空的心形,心瓣上镶着一粒小碎钻。我笑道:滴泪的心,这个礼物送得切题。

张志强不知我心中波澜,依然用那双顾盼神飞、让女人们错误自信的深情眼睛看着我。他懂得我们都怕寂寞,他的爱是照进我们心灵花园的阳光,他一副超然高贵的样子,说:阿青,我永远感激你给我的爱,祝你幸福!

我示意他把项链给我带上。

曾经的痴狂、一粥一饭,吵嘴、和好,发誓、诅咒,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原来都在记忆深处的啊,点点滴滴全是积蓄,全是债务。当志强的指尖触碰到我脖子周围那敏感的肌肤时,我们心中几乎同时涌出一股热望。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而他则俯下头,安慰似地亲了亲我。他嘴唇有点潮,又冷又硬,像是用冰雕成的。我突然泪流满面,把他搂得紧紧的,热烈吻住他的嘴和面颊,直到那块冰渐渐变热、融化。

一个月之后,我手上拿着写着“早孕”的诊断书,站在妇幼保健院的走廊上,向准爸爸汇报我们的喜讯。张志强在手机那端沉默良久,似是在恼恨我那场生日宴的不良动机,又似是气急败坏不知所措,终于,一个硬梆梆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这孩子是你要要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手握话筒,瞬间石化。

等到我恢复意识,那头已关机。要不要给夏栀子打个电话呢?告诉她我即使怀着张志强的孩子,仍是输家,让她庆幸我的惨败?这是我宁死也不愿的。

走投无路之际,我忽然想到老家的父母,女儿被人搞大了肚子再被抛弃是双重丢脸,但此时,他们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爸在乡中课堂上被我的电话唤出室外,在他兢兢业业的执教生涯中很少碰到如此棘手的问题。他没问张志强为何一定要跟我分手,也没怪我没带眼识人。他只说:别哭,那混蛋不能不负责任,我和你妈马上过来帮你。

很奇怪地,爸的这句话使我沉着下来。我打的回家,在楼下的书店买了本《准妈妈指南》,又在一旁的水果店买了几只新奇士橙,一串帝王蕉,到家里,边听音乐边吃橙子。爸既说到张某人不能不负责任,我便想起我的律师朋友欧阳,便拨通了他的手机,借口我有位女友未婚先孕,咨询男方该负的责任。

欧阳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曾在张志强的栏目做过点评嘉宾,跟我们吃过几次饭。他详细告诉我男方应付的责任及赔偿,同时一再叮嘱:劝劝你的朋友,当未婚妈妈很辛苦,不要为了赌气搭进自己的下半生。

欧阳的妻子两年前因癌症过世,他和九岁的女儿相依为命,所以他有些婆婆妈妈,但此刻听他一片热诚地给我的“女友”出主意,我感到这世间尚有公理。人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这样,一点点关心都能拨动你的心弦,何况人家专业人士的分析条条在理。

听罢律师意见,我更成竹在胸了,便拨通了电视台台长的手机,告诉他我的父母次日到,有要紧事求见。

张志强、夏栀子一直没给过我电话,他们以为如此就能把我清除出他们的生活,让我觉得很可笑。

我及父母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彻底丢弃了幻想,三人打的来到电视台,我的手袋里放着我的怀孕诊断书。下车后,爸和妈一左一右地搀着我,一行三人顺着长长的楼道,走向台长室。我知道当时的画面会让所有看到的人印像深刻,我的表情宛若求见包拯的秦香莲,孤注一掷,凄惶无主,只差没皂衣垂地,水袖翻飞,一溜碎步地趋前,高叫一声:苦也——

台长是我在他们的年终联欢会上常见的,作为他得意门生的未婚妻,他每每会过来跟我干一杯,感谢我对张志强工作的支持。此时他端坐在大班椅后,听罢我们一家三口的控诉,耸然动容了!他认真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放心,我的员工是受纪律约束的人,张志强我们一定会严办。

我的泪水一下收住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时爸的口才派上了用场,他叹息着说:最好把那个第三者调离小张身边,至于志强,哪个男人年轻时不犯错?只要他尽快跟桑青结婚,其余我们不追究。

台长再次表示会对我们有个交待,并亲自把我们送出来。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家中翻看那本《准妈妈指南》,台长的电话到了,他说:对不起桑青,我把张志强找来谈了。我说你究竟选桑青还是夏栀子?他说夏栀子;我就要他选择被开除还是自动离职?结果,我现在接到了他和夏栀子的辞职申请。

我灵魂出窍般地“啊”了一声,急问:他俩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只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本市,你要冷静……桑青,喂,你怎么啦?

我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地板上。

醒转时,发现自己额上盖着一块湿毛巾,正躺在床上。妈给我端来一碗红枣莲子糖水,喂我喝下。她拿着碗的手籁籁地抖,不知是伤心还是担心,声音却依然温柔,好像我仍是个五六岁的囡囡,所犯的错误只不过是摔伤了膝盖,她说:妹妹,你才二十七岁,还年轻,一切都会过去。

清凉的糖水沿着喉管落入腹中,那是冰冷的,苦涩的,一如腹中那个小生命的未来。我茫茫然地打量着这间卧室,从墙上与志强的合影到床头柜上的花瓶……房中陈设依然如故,唯有男主人真的不再回来了。

爸走进来,问道:青儿,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这才发现父母瘦了很多,一脸焦虑和担忧。我呜咽一声,眼泪随着面颊淌下来:爸,妈,女儿不孝,让你们操心了,我明天就去做人流手术。

我至此彻底丢弃了幻想。

第二天爸妈陪我一起去了医院,挂号、检查、交费……一整套程式都是爸妈陪着我甚至代替我做的,我一直是身心俱疲,一无所思。一直到躺在阴冷的手术床上,由着医生护士在我身上职业化地操作时,我耳边才响起了一个旋律,那旋律非常熟悉,热情澎湃,春风化雨。啊,《同桌的你》,第一次和张志强相识,在篝火旁谈心,我们一起唱过这支歌。忽然间我心碎欲死,我想我最好的韶华,最珍视的东西,就这么被人玩弄了,丢弃了,觉得永远也不能原谅那两个人。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头脑清楚了,便叫来爸妈,扮出一个笑脸,说:我好了,我要做回原先的桑青,你们明天就回老家吧。

妈很吃惊,说:不行,你现在工也辞了,又刚手术完,我们要留在这里陪你。

爸看着我那义无反顾的样子,犹豫了一刻,说:青儿,我们要是走了,你打算干什么?

我淡然一笑:好好化个妆。

化完妆以后呢?

换套靓衫,找朋友喝茶,吃顿饱饭,重新找份工作……我没好气地问:怎么?你们不信我会正常地活下去?

我连哄带骗,总算送走了我家那对护雏的老鸟。然后我退了住房,换了手机号,在熟人面前消失。直至身心恢复正常后,我应聘到欧阳他们事务所作会计,任繁忙的工作把自己淹没。有两回我经过曾跟夏栀子谈判的那条小巷,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已不再刺痛。

那年冬天特别冷,又多雨,等到寒流终于过去了,人人都似焕发了生机。这个时候,我的老板欧阳向我求爱。虽说这欧阳相貌平平且有一个女儿,可没什么不良嗜好,最重要的是有房有车有存款,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经历了与张志强的情变,我对爱情已不再做绯色的梦,男人最重要的是安全感,惨痛的经历和周围人的故事给了我很多教育,大起大落的戏剧人生对女人伤害至大,平淡才是幸福的真谛。

有一天,欧阳半试探半同情地告诉我:张志强现在在省城,他在省电视台一档法制节目做编导。

我淡淡地说:夏栀子呢?

他说,夏栀子没能进省台,想来张志强也不想她打工,所以现在在家当家庭主妇。

他们结婚了吗?

同居,跟你我一样。

我没好气: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有什么可比性?

我已不再激动。这一对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这世间的草长莺飞日月更替红男绿女又与我何干?

经过半年时间的磨合,欧阳向我求婚,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为了一直为我担惊受怕的父母,亦为了那对随我自生自灭的狗男女,我想就此嫁了吧。妈要我多点耐心给欧阳的女儿,其实我跟小女孩处得不错。她上贵族学校,周末才回家,我们经常一起散步,玩十字绣,女孩乖巧、文静,正如她的名字:静仪。

一天晚餐后欧阳对我说:张志强最近跟我有点业务上的往来,他和夏栀子要回东莞,我准备请他们吃顿饭。

他以为我和张志强跟多数情侣一样,激情消退便和平分手,于是我也作冷淡状:你有没有跟他们讲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

再好不过!我若突然出现在那一对儿面前,这将是多刺激的一幕!我缠着欧阳又问了那一对的情况,盘问他们饭局的酒店、房号,直到欧阳讲累入睡了好久,我仍在床上辗转反侧。所有的前尘往事在我脑海中翻涌,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中燃着最猛烈的恨意。

那天晚上,当装扮一新的我推开幸福大酒店618包房的门时,果见夏栀子坐在欧阳旁边,正满面绯红地游说着什么,欧阳面前的餐桌上,摊着一大堆保险宣传单。我不由笑了,径直到餐桌边坐下,说:久违了,栀子妹妹!张监制呢?

那小三脸一下红了,不语不动,恨不得化成空气立即消失。欧阳好心地替她解围,说:张志强在卫生间,栀子在劝我给静仪买保险呢。

当然,借自己的人脉帮女友拉保险,他当然要借机避开。我打量着半年不见的前闺蜜,她仍是一袭休闲白裙,不施粉黛,一副清纯女学生状,可是那对清水眼中,分明已多了沧桑和隐忍。

综合欧阳昨晚给我的信息,我不难想象这一对的生活:省台竞争激烈,压力更大,张志强一人要交房租还要赚家用,自然没那么多精力风花雪月;自幼顺风顺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夏大小姐,现在沦为靠别人给家用度日的煮饭婆,失落加无聊,便做起了保险。我想象着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小妖精,游说人们预备晚年失养、英年早逝、中途失能时到处碰壁的样子,脸上心上全是幸灾乐祸。

这时张志强回房了,看到我怔了一怔,说:桑青,你怎么在这里?

此人比一年前黑瘦了很多,灰T恤配破牛仔,显然他的新生活未必有旧生活如意。我冷笑不答,听闻有这么好的一场戏,我怎能缺席?

我的突然出现,让张志强和夏栀子不得不面对无法面对的一切。冷场一个接着一个,人人都感到呼吸沉重,气氛压抑。好在那欧阳临危不乱,主持着大局,强笑说:桑青现在是我们所的会计,也是本人的女朋友。他试图转移话题,对张志强说,栀子今天向我推销的险种,我决定买下了。

我说:我不同意!静仪读的学校全封闭管理,安全得很,好好的要买什么保险?

夏栀子显然不愿她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仍在争取:欧阳主任,未雨绸缪,我确是为了令爱好。

我把手放在欧阳肩头,嘴角泛起一朵奇异的笑:亲爱的,你怎么那么傻?谁不知道,现在做保险跟做传销一样,十成有九成是……

我故意停下不说。

夏栀子气得几欲流泪,张志强强自镇定,握着她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欧阳主任,谢谢你的款待,我们先告辞了。

晚宴不欢而散。

我面无表情,准备着直面欧阳那逻辑缜密的追问,要我解释我的失态啦,要我讲清与张志强、夏栀子间的恩恩怨怨啦,而我既不愿、也不能讲得清楚,接下来他就要来一句:原来你并不象你表面上那么纯洁!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而去……没想到,那欧阳神色自若地召来服务员,埋了单,对我的搅局一句不说,一句不问。

这男人的大度令我感激涕零。

那以后,我终于走出了前一段恋情的阴影,心平气和地准备起我们婚礼的所有细节。房子是现成的,婚宴欧阳找熟人订下了,我最大的任务是选家喜欢的影楼拍婚纱照。

其实市内的大部分婚纱影楼我一年前已拜访过了,所以现在我尽挑新开张的影楼去,为的是不想记起前尘往事。那天我坐在一家开张不久的影楼大厅,抱着一大本像册看样片,旁边突然冒出个男生,热烈地同我握手,欣然说:青姐,看中了本店哪款套餐?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孩子,终于认出这是张志强昔日的手下,一度常来我家混饭吃的魏正。拔腿就走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得笑着寒暄:你好啊阿正,不在电视台干了?

他说:是啊,不过学过的摄像和构图没丢,同朋友开了这家影楼。

挺好的!我由衷地说。

他说:回想当初跟栀子闹得水火不容,实在是幼稚。其实,夏栀子是个很有悟性的女生,相机玩得相当不错,她对画面和构图自有一套理解。

魏正的目光让我明白,他是完全明白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心如止水地笑着,指着最贵的那套钻石婚纱照套餐,问魏老板能否给个九折,他爽快地答应了。我面上那层准新娘的幸福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不需要表演同情,乐得跟老朋友聊天。我问起一直疑惑的问题:夏家大小姐流落江湖,夏氏为什么不闻不问?

魏正说:金融危机之中,夏氏餐饮业大受打击,夏老伯中风,现在栀子家中是继母主持家政,夏大小姐爱在江湖上飘多久飘多久,家中无人为她出头。

这么说,她为张志强付出的代价不在我之下。

我不再说话,一页页地翻着手中的像册,魏正突然来了一句:其实栀子现在很可怜。

这女生为一份感情脱离她的人生轨道,我真想像不出,这妞能比我当初在妇幼保健院的走廊上徘徊要可怜到哪里去?我对魏正的怜香惜玉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求仁得仁,她再可怜还能跟意中人双栖双飞。

魏正吃惊地看着我,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张志强的追悼会一个月前已经开过了。

我大张着嘴,听魏正告诉我那起车祸。按时间推算,这事就发生在跟我们吃完饭的那个晚上,当时张志强跟夏栀子驱车回省城,前方的一辆大货车突然爆胎,张志强身处的驾驶室正正地迎上了大货车的后车厢,他的整个身体被变形的驾驶盘及玻璃穿透,当场气绝身亡。

我听得口瞪口呆,简直透不过气来,机械地问:夏栀子呢?

不幸中的大幸!栀子刚好在后座上睡觉,躲过一劫。魏正以手抚胸,叹息着说,据说120赶来时,看到栀子已经昏了过去,身上的白裙染成红裙;在她的怀里,是瞳孔散大、已经断气的张志强……

从魏正那里回到我和欧阳的新房,一连几夜,身畔的欧阳早已进入梦乡,我仍在床上辗转反侧。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显现着跟张志强、夏栀子交往的历历往事……我可以想象出张志强临终时在高速公路上的心情,旧人的仇恨,新人的委曲,繁重的工作,生存的压力……那么深的爱恨纠葛,那么快的速度,岂能不出事?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安定下来了。想想我和夏栀子,两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个摇摆不定的男人,由好姐妹闹到水火不容,就像那扑火的飞蛾,焦头烂额,一步步沉沦,最终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多么讽刺啊!

现在,“我”是赖薇,《东莞晚报》“情感实录”版主笔,前面那位叫桑青的“我”是采访对象,桑青主动找我,讲述了她的情感故事。

作为专门采写红男绿女隐秘情事的老记,我如蝇逐臭追逐着这喧嚣浮城的各种艳情逸事,这桑青的故事真是个意外收获,简直天赐一座富矿,我似已看到那期报纸洛阳纸贵万人争诵的可喜场面。

这位叫“桑青”的少妇摇晃着时尚的“蛋卷头”,脸上浓妆娇艳欲滴,正向我娓娓道来:

“听罢志强的噩耗,我既难过又自责,心里空落落的。我四处打听夏栀子的消息,得知她办完张志强的后事就回到本市,正在继母开的酒店里当收银员,每天做到很晚。

“我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她喝咖啡,她一口回绝。我干脆找上门去,她只好同意跟我到楼下的西餐厅坐坐。

“西餐厅灯光迷离,小提琴手拉着如泣如诉的旋律,我们面对面地坐下了。她没怎么说话,都是我在说,我问起志强的葬礼,也说起我即将举行的婚礼。她还是长发垂肩,白衣胜雪,好像没什么变化,可是我知道,这孩子才走出校门一年多就遭遇人生大变,她永远不会成为普通的快乐女人了,她身上的铬印,永远不会痊愈。

我小心地问她:“要不,我和欧阳帮你另找份工作,保险员啦收银员啦,这类工作真的不适合你。”

她不看我,只瞧着窗外的行人,眼神倔傲,淡淡地说:“我知道不适合,不过不用你为我操心。”

我说:“栀子,我是真的想你好,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北方一家电视台同意聘我作他们的新闻主播,下个月我就北上。”

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忍不住又劝她,说女孩子一个人去北方太辛苦,还是留在东莞发展好,毕竟这里有她的父母亲戚师长朋友。

她说:“我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不要再见任何熟人!”说罢一仰脖子,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转身走了。

我巴心巴力地跑过来,一门心思想帮帮她,可人家呢,连“再见”都省略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突然想起当初志强跟我俩一起举杯共醉的情形。这时小提琴手已下台,厅里的音响在放一首老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一个女声幽幽怨怨地唱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世间男子已经太会伤人,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泪水突然从我眼里淌下来,开始是涓涓细流,最后是瓢泼大雨……”

身为倾听过情场百态的老记,我自认为已修炼得刀枪不入,心冷似铁,然而桑青的故事,居然让我心绪难平,夜不成寐,最后,我决定在夏栀子北上之前采访到她。

按照桑青提供的号码,我拨打夏栀子手机约她做采访,她一口回绝,我自不肯善罢干休,绵里藏针地吓唬她:

你是政法记者,自然知道负面新闻采访中的对等法则,你要是不出声,我只能按桑青的口吻把你们的故事搬到晚报上啦……

那头沉默少顷,突然说,不是这样!

不是哪样?

她轻声说,张志强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当时,他身上全是血,我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能流出那么多血,我的裙子全湿了,血还在往下淌,我,我吓傻了。完全是出于本能,我按下了他采访机的录音键,录下了他最后的话。

你是说,张志强有遗言?我莫名地激动起来,说,能不能让我听听?

你能保密吗?

我保证。

手机那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摆弄机器的声音,不一会,一个虚弱的男声响起来:

亲爱的,我就要走了,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梦中的女孩,所以我向台长将你要到我手下,亲自带。怪只怪我没勇气跟她早点摊牌……今天的结局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走以后,你不要去找她麻烦……你们都是我真心爱过的女孩,应该得到幸福……

那男声渐渐低微,终至停止。我心中升起一个疑团,问,你说这是张志强的遗言,那他说的‘不要去找她麻烦是什么意思?

她太息一声,说,志强知道车子失控得蹊跷,而我是他训练出来的记者,事后自然会调查出,我们车的刹车制动装置被人动过手脚。

我说:谁?是谁干的?

她说:那部车原先是桑青和志强共有的,她有另一把钥匙。

她的声音轻柔,冷静,是标准的普通话。

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陡生好感,有点明白当初张志强为何甘愿放弃一切拣她。是啊,这种雷击电闪般的恋爱,这种不计后果的付出,这女孩身上具备了今日难觅的至情至性。

可我不能忘记我的职责,我严厉地说:人命关天,亏你还是政法记者!为什么不报警?

手机那端良久没说话,终于,再次响起的,是我刚才听过的录音。

作者简介:

赖薇,女,广西人,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现居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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