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死于普遍的车祸。乡下的道路没有红绿灯,开着电动车的他和另一方向的机动车都属于“正常行驶”,只是一起速度过快;尽管他人高马大,但毕竟不是钢铁,他撞过去的时候就像鸡蛋碰到了石头。
我母亲说,你小姨啊。你小姨啊。说着,她就说不出话来了,眼泪就涌出来了——那时,母亲已经卧床多年,病将她按在了床上。你小姨啊,我母亲接着重复,不过,说完这句,她竟然打起了鼾,泪水还在眼皮的下面悬着,她已经睡熟。我妻子说,小姨这些天……变了一个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也难怪,好好地,人就没了。老年丧子,真是可怜。
话音未落,变了样子的小姨就来了,她在门外叫了声“姐姐”,然后就开始抽泣,我和妻子急急把她迎进屋里,然而我的母亲还在睡着,我们叫她推她,都无法让她醒来。“刚才还说你呢”,我妻子说,她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珠,“你看她哭得。”
“姐姐”,小姨拉着我母亲的手,“我这命啦……”她拖着嘶哑的口腔。
我们陪着她,听她说郭象,说自己的不易,说那次车祸,说那天上午她叫表弟到地里看看玉米地里的豆角,摘点来晚上蒸一蒸可他一个劲儿地玩游戏一拖再拖就是不去。下午了,她再催,表弟说他先把回娘家的媳妇接回来,然后一起摘豆角,谁知道这一去……“都是命啊,那个小蹄子就是催命的鬼!你们看她那张脸!要不是要接她,怎么会……”妻子说,小姨你别这样说,出这事儿谁也不愿意,你得想开些,她要是知道会出事儿肯定也不会让表弟去接她。“她怎么不知道!”小姨竟有些愤然,“她从进这个门,就没安过好心!我儿子一死,她就闹着要走,人家给的赔偿她都装起来了,一分钱都没让我们见到!”
这当然不行,我说,小姨,赔偿款的分配在法律上是有规定的,应当是你们的我一定会给你要过来,不过,应属于弟媳的,也必须给她。“那不行!她回娘家了,已经不是这家的人了,一分钱也不能给她!”小姨更加忿忿,“她从一进这个门,就怨这怨那,懒得屁股里生蛆,要不是你表弟……”
“改啊,你来啦,”母亲睁开了眼,“看看你,看看你……”
小姨坐到很晚才走,她坚持不留下吃饭,我们犟不过她。望着她的背景,我和妻子都沉默着,直到她消失在街角。“一下子老了十岁,”妻子说,“你看她的腿。”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在他死后,小姨来我们家变得勤了,之前,曾有一段时间,她和我母亲的关系并不好,几乎没什么来往。“你小姨那个人,简直是一块木头,笨得锥子都扎不透。”母亲说,她还说,“你小姨那个人,光想着自己。你小姨那个人,心是冷的,你给她再多也暖不过来。”当然,这都是表弟郭象去世之前的评价。表弟的死亡让我母亲和小姨又成为了亲姐妹,尽管,那时我母亲病着,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
赔偿款的问题并不难解决,但周折是费了的,我和妻子分别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是我和在法院的同学周克一起去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家!根本就是不人,也就是披了张人皮!”弟媳的母亲追着扬起的尘土大喊,在她喊过之后,她和小姨家的一切关系也就结束了,我相信两家从此再不往来。在车上,我问同学周克,遇到这类的情况多不多,他显得有些倦怠:你要是在我这个位上,就知道什么叫见怪不怪啦!什么人,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这算什么。“一个人,一条命,就值六千块钱?真的就这么点儿?”“你想要多少?主要是,那家也穷得丁当响,老人老孩子小,车刚买了不到两月,买车的钱还没还上呢。”同学说,他要是被宝马撞的,一定会帮我们多要些赔偿,可惜不是。“不过在咱这个穷地方,能让宝马撞的机会太少了,和天上掉馅饼的机率差不多。”“既然家里穷,那非买车干吗?就是为了显摆一下?”周克嘿嘿地笑了两声,闭上眼,不再和我说话。
我和妻子把钱给小姨送去,开门的是姨夫,他说小姨下地了,种麦子,时令不等人。“我胃疼,”姨夫说,昏暗的房间里的确有草药的味道,“这两天疼得厉害。你们坐。”我说不了,我是送赔偿款的,钱,要回来了,你数一数。“不了不了,”姨夫斜着眼望着我放在桌上的钱,“数什么数。给多少算多少吧。”姨夫说,本来他是不主张向儿媳妇要回这钱的,可是我姨不干。“你也知道你姨那脾气。谁能犟得过。再说,她也有点太欺侮咱家人老实了,和我们招呼也不打就自己揣起来,怎么说,那也是我们家小象的命换来的。我们倒不是稀罕这点钱。”姨夫到外屋冲了茶杯,他的手抖得厉害,“我们就不该给他起这个名字。前天你三舅来,说小象的名字不好,凶很很,一般人根本压不住。”
“你怎么还信这。”我妻子说,我也跟着附和,这个不用信,事出了说法就多,许多事都这样,要都信,那什么事儿也不用做了。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姨夫端来杯子,他竟然还沏上了花茶,“要不是,怎么偏偏就撞上他呢?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不都过去了?”姨夫说,我三舅还告诉他,必须给小象表弟说一身“骨身”,否则,像我表弟这种凶死的,没有伴儿的,一定会给家里带来不少的灾祸。他不会安稳。
“骨身,什么是骨身?”我妻子颇为惊讶。我告诉她,这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大概的意思是,另一具尸体。而就我表弟的情况,这身骨身应当为女性。所谓说一身骨身,就是说,把她和我表弟的尸体,像夫妻那样葬在一起。
“连这,你都不知道啊。还大学生呢。”姨夫露着他暗黄的牙,笑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胃。
挤在红薯和玉米中间,小姨来了,两边的重量让她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自行车。“带这个干吗,”我父亲看了一眼,“你姐姐睡着呢。”
“我不是找我姐,”小姨说,“我要找小浩家。”
她不在。我给我妻子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开会,会开完了就回。“小姨有什么事?”我转向小姨,她盯着我的母亲,完全没顾及我的询问。“你回来再说吧。小姨没说。”我对电话里说。
没想到那是个漫长的会。小姨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揉着我母亲的手,可我母亲,却丝毫不曾察觉,依旧努力地打着鼾。“你说小姨这命。”小姨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转向了我。“你小姨当年……要是……”没想到我母亲竟然在这时醒了,她含着沙子说,“你小姨当年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儿。她唱铁梅。”
两个人一起回忆着往事,不过两人的回忆多少有些出入,我母亲纠正她或者小姨纠正我的母亲,互不相让一会儿,小姨只得妥协,转向另一个话题。“你这个人,真犟。可随你爹了。”母亲说,她嘴里的沙子反而更多了。她们俩有同一个母亲,而小姨,是姥姥改嫁过来生的。我母亲一向对这个姥爷瞧不起。
样板戏,小姨的表演,她那当过公社副书记的婆婆,林立果选妃,小右派姨夫,小姨的第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了两天,她就摔摔打打,不给我好脸色。他也一样。她们不喜欢丫头,怕断了郭家的香火。你们可不知道,那滋味……”这个表妹的夭折,“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什么啦,吐得脸煞黄,送到医院就没气了。我都抱不动她。她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我,死了以后还这样。我都不敢看她。”说着,小姨眼眶红了,眼珠红了,而直着半个身子的母亲又打起了有节奏的鼾。“家里,没一个人待见这个丫头。”小姨垂着头,单薄地摇晃着,“我们娘俩是一个命的。”停顿一下,小姨说,“她在家里,就跟一只老鼠差不多,见了人就躲。”
“老姨还在吧?”妻子停下自行车,对着屋里问,她应当看到了老姨。“老姨,有什么事找我?”她转向我,“又臭又长的破会。没什么内容,可你不能不听。我们领导快到站啦,他抓住一切机会给我们开会,怕退休后没机会。”“我们领导也这样。”我说给小姨的耳朵,“他天天下午组织学习,也就是念报纸,大家都烦透了。他的什么学习记录还得我写。”
“咱,上那屋吧?”老姨一副可怜的样子,低矮地望着我的妻子,她,又说了一遍。
和老姨夫那天的表达一样,她们想给死去的表弟说一身骨身。之所以找我妻子商量是因为她在妇联工作,老姨以为,她可能知道哪里有新死的单身女人。“我拒绝了,”妻子说,“一是我不知道,哪有死了女人就报妇联的,再说,这种事儿,我也不能以妇联的名义做人家工作。要让领导知道我做这事,哼。真不知道小姨是怎么想的。”妻子说,小姨真缠人。好说歹说她都听不进去。她怎么那么迷信。
我知道小姨。她是不会放下这根长到心里的草的。“反正我帮不上什么。”
在遭受拒绝之后,小姨很长时间没有再来。她不来,我母亲就会时常地想起她。“你小姨家怎么样了?”“你小姨……”“你问问她,你去她那里看看……”
我把打听来的消息说给母亲,告诉她,小姨还好。现在已经平静了,日子反正还得过下去。今年的收成还可以。前些日子,姨夫的胃病又犯一次,还住了院,不,早就出院啦。她们现在最最牵挂的事就是,给我表弟说一身骨身。我姨夫,甚至还在村头、桥上和县城的电线杆上贴出广告,直接的后果是,警察找上门来——我不得不托关系为他化解——没事儿,没事儿了,又没有成事实。不过,小姨和姨夫还不死心,他们看来是想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当然没那么好办,现在,到年龄不嫁的女孩极少,单身死去的女孩实在难找,听说,程村有一患病的女孩,在病危前各家就在医院里盯着了,她的尸体最后卖了八万。是我姨夫说的,当时他在,但他没那么多钱。
“怎么还要钱。”母亲眯着眼,似乎刀子的眼前有一团厚厚的雾,“我在公社干的时候,也有人说骨身,也就是两家商量一下,买几张红纸,一包点心,两家等于是当亲戚走了……八万块!”母亲把愤怒在口里沙哑地含着,就又睡了过去。“你们甭管!”我父亲也保持着愤怒,他跳过来给我母亲将被子掖好,颇用了些力气——不知道,他这句话针对的是睡着的母亲还是小姨。“这和旧社会卖儿卖女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那时卖的人是活的,现在卖的是死的。我的这句话并不幽默,因为父亲的脸色依然阴沉,他把烟头狠狠按进了烟缸,“你小姨也是。”父亲在一侧哗哗哗哗地翻起报纸,“她的事儿,你们以后少掺和。”
“我不掺和谁掺和?”母亲还在鼾声里,还有一小段没有打完,但这不妨碍她的听见:“她是我妹妹,我要是不管……”母亲哭泣起来,自从病了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够稳定。为此,我的父母可没少拌嘴。
“你管你管!”父亲把报纸翻得更响,“谁说不让你管啦?你现在就去管,给她找骨身去!当了这么多年媒婆还没当够是不是?让人骂得轻是不是?”
母亲还在哭泣着,“我要是能下去床,我早就下去了,我家的事儿……”
哼,父亲使用着鼻孔,“现在是姐妹了。不是两个人……”我和妻子制止了父亲的继续,不然,他们的争吵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母亲睡熟为止。
“小浩,明天,去你小姨家看看吧。”母亲的哭泣还没有停止,“她需要钱,一头二百的,你先给,回来我给你。”
“真是大舍财,”父亲阴着脸插话,“人家要八万。你要是真想帮,就让你儿子带六万千万过去。听听,一头二百。”
“我哪有那么多钱!”母亲变了声调,“再说,别的人家,也不能这么卖!真是不要脸,这哪里还是父母!”
“妈,你别生气,这样,明天我也去,”我妻子擦着她的眼泪,“妈,我觉得,我们首先是要劝她,别买什么骨身了。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好处。家里日子这么难,收一个秋才两千多。”
“你劝不动她。”
父亲说得没错,我们根本劝不动她,就连我的姨夫也跟着坚持。“前天小象给我托梦,说他冷,没有人给他做厚衣服。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像在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小姨向我们描述,她描述得唾液飞溅,“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她把刚刚做好的小棉衣给我们看:“是他一件旧衣服改的。”
“小姨,”我妻子说,托梦这事,其实不太……也不能全信就是真的,可能是你平时想得太多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这个道理,前几天,我梦见自己被煮在锅里,出了一身的汗,其实就是感冒,发烧,一出汗也就好了。再说,就是真有那边的世界,他要是冷你就给他做棉衣就行啦,说一身骨身……他们又不认识,脾气能不能合得来也不知道,你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为表弟做衣服是不是……
“主要是,对这边的人不好。”姨夫插话。他又倒来了水。
“看你姨夫,从他走了胃就一直疼,去医院都看了几回了,就是看不好。而我的膝盖也一直难受,去地里干活,还没干呢它就麻了木了,根本拖不动。小象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过。”
姨夫说,坟地里人不全,会有灾。不信不行。前几年,村东王四从拖拉机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人家就说,他家坟地里有不全的人。一家人都想不起来,就问老人们,老人们说是,他有个爷爷,是个光棍儿,死在解放前,所以没人记得。后来买了一身骨身,合葬了,家里日子红红火火的,再没出事。
“前几天,我去赶集,竟然在平地上摔了一跤!摔得我半天都没起来!村里当时就有人说,柱嫂子,你怎么在这里摔啊,不是有什么外灾吧?”
姨夫说,前些年平坟,后来村会计家老出事儿,先后有三个人摔断了肋骨,这也太巧了吧!看风水的人说,他们家平坟后,不是又新挪了坟吗,在挪坟时没弄好,把别的骨头都挪了,可就是把肋骨给丢下了。后来又去找,还真是,他们就挖出了肋骨!这不,重新把肋骨填进新坟,再没出事儿。
“他二姑前天来我们家,在门口竟让狗给咬了!咱家又没养狗!说是条大黑狗,可整个村都没找到。本来我也不太信,可这事儿,总这么出……”
姨夫说……
“你们都是大学生,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多,那你们说,人死了有没有魂儿?这些日子,我怎么总梦见他?夏天的时候还不呢!”
甭问他们。姨夫说,他们不懂。他们见再多,也没我们见得。这十里八村,这种事太多了,你们光懂得看书,不会往心里去。
“也许有罢。我想。”我拉拉妻子的衣襟,不希望她说出别的话来,“那,姨夫小姨,你们买到——找到骨身了吗?”
一下子让他们变得黯然。没有。一直没有。“东王村有个,我叫人去问,晚了,人家卖了;前习村,我比别人知道得都早,一天早就和你姨夫去了,好说歹说,人家答应了,让我们交三万块。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第二天去,找中间人,人家说少了七万不卖!七万块,真要命啊!”
“现在都是这个价。后程村有身骨身,文革前死的,说是作风问题……都三十多年了,我去打听,人家说刚卖,七万六。”“要说媳妇给我们钱我们也不说这样的人!说身骨身,比娶个新媳妇花得都多。到哪里说理去?”“小象结婚,我们也就花了两万,后来回来了点。”“前几年……要是放在前几年……”“卖骨身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突然就涨起来了。”“我们就是不吃不喝,把房子卖了,也凑不上这钱。”
我妻子抓住机会赶紧插话:小姨姨夫,你们说得太对了,你们当然不能不吃不喝,不能把房子卖了,如果那样,你们的日子也就毁了,如果那样,我表弟地下有灵,也会觉得过意不去是不是?再说,我知道你们对我表弟很好,表弟也是有名的孝子,我觉得他不会因为自己没人陪就和家里人过不去,他不会,肯定不会,就是到了那边,他也不能改了性格不是?
不行,会招灾呢。老人们都这么说。再说,人家都说骨身,就我们家不说,别人也觉得我们……
“小浩家,你别说了。事儿就在那里摆着,我听你的肯定不行。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要给小象说上骨身。”小姨哭了起来:“要不是那个妨人的走了,我们也不至于,我们还要动那心思干嘛!”
我再次拉拉妻子的衣襟。“我妈让我们过来看看,她也放心不下。”
“对了小浩,你再找找你在法院的同学,让他再去要!一条人命才四千,说身骨身就七八万,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要是肯帮咱,一定能多要些!我们小象的命也太便宜啦!”
母亲越来越嗜睡,她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至少有二十个小时都用在了睡眠上面,即使“不睡”的三四个小时,她也不够清楚,始终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往往说着话,鼾声就起了,而下一句,则是另外的话题。“总这样不行,我们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去吧。”我妻子提议,随后这事就定了下来,我们将母亲抬进租来的车里。穿衣,下床,出屋,上车,这让我们颇费周折,要知道她有近一百八十斤的身躯,而且不知道配合。整个过程,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的光景,有味儿的母亲终于被塞进了车里,我关上车门。
“停一下,”妻子说,她擦着脸上的汗,“小姨来了。”
是的小姨来了,不过她并不是来看我母亲的,她没有得到消息。是应当去大医院查查,小姨说,大医院条件好,也许能查出到底是什么病。她朝车里看了两眼,“小浩,你下来,姨有两句话,说完了你再走。”
要钱,要向肇事者继续要钱。刚收了秋不久,他们家有钱。我们没答应那个数,那个数,是那个没良心的小婊子应下的,她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要我们的。
“小姨也真是,”妻子给我母亲拢拢头发,而母亲则沉沉地睡着,道路的颠簸对她反而是催眠,让她睡得更重,“都不讲理了。真是眼里只有自己。咱妈在车上,她连过来看看都没有。”
我盯着窗外,小姨的身影已经不见。
“你说,小姨说的梦,总是梦见表弟,是不是真的?我觉得她很可能是在说谎。”
“你小姨就爱说谎。”是我母亲,她竟然醒了。“这是去哪儿?”
我们告诉她,去医院,石家庄,已经找人联系了医生,我们告诉她,要好好坚持,她的病,是能够好起来的。“好什么好,”母亲嘟囔一句,再次低下头,困意将她又淹没了。
“姨夫说,小姨扎了个纸人儿。她天天拿针扎纸人儿,咒她早死。想想真是可笑。”
小姨就是,什么都信。前几年拜佛,信基督,大仙,还信过法轮功,等电视上一宣布法轮功为邪教她就立马不信了。她就是这样。不过,文革时,拆土地庙、观音庙的也是她,她和我妈都是积极分子。谁有用她就信谁,谁厉害她就信谁,也不管真的假的。她让我找同学,可这话我怎么说?我说我小姨又嫌少了?签的字不算了?他觉得不合适?
“你要是办不成,她肯定会认为你不使劲儿。”前面,充当司机的周亮插进话来,“我二姑也这样。屁大的事儿,有理没理,都想让我群哥给办办。办办。她还总有理:你都副县长了,什么人能不听你的?关键是看你给不给办。”
“赔给你小姨的就是少。”有味儿的母亲直了直身子,“他们就是欺侮她,要是小象活着,他们绝对不敢!”她推开我的手,“你们根本指不上!”情绪无常的母亲又哭了起来。
一路无话。我们将母亲挪进第二医院,医生看了母亲的病历,“没大病。就是得调养。在我们这里住,会花很多钱,而且不一定有床位。这样吧,我给你们介绍一家医院,你去找这个大夫,说是我安排的。没事,没事,和我们的条件差不多,但至少能省一半儿的钱。”我和妻子商量,然后给父亲打过电话,便将母亲转向了那家距离很近的医院。一系列检查之后,大夫会诊,没大事儿,在这里调养吧,会好的,一定会好。大夫的声音很大很响,一直低着头的母亲也听得清楚,“你说好就好。”她笑得极为年轻。
然而情况却是,第三天,我母亲就开始昏迷。好在大夫并不慌张,他们认定,只是暂时,只要静等就会好转,他们要求患者和家属能够配合。第四天。第五天。我们托关系找到的医生来了,他看了看,转院吧,到二院,快。在路上,母亲终于又醒了一次,她对我妻子说,“帮帮你小姨。”这,竟然是她的遗言。
在转回家的路上母亲去了。一路上,她都在努力坚持,然而在即将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路上,小姨打来电话,大约是怕信号不好,她在电话里直着嗓子喊,小浩,叫你办的事你办了没有,你可得上点心啊,就粘住他赖住他,不然他不会办的。我们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小姨可全靠你啦。你也知道小姨家的情况,我们也打点不起……“小姨,”我也直着嗓子冲着电话喊,“我妈不行啦!她是你姐姐,小姨!你还记得吧!”
“你怎么,跟小姨这样说话。”我妻子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给母亲下葬,小姨一直都在,她的整个话题都围绕着我死去的母亲,因此我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母亲,也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小姨。她不再提小象,骨身,肇事者,我的同学;不过我同学们来吊唁的时候小姨跟了过去,“我是小浩的小姨,亲姨。你们谁是周克?”没有,周克没来,他在外地出差呢。他们带来的消息显然让我的小姨失望,她挂起脸转身就走,“姐姐啊——苦命的姐姐啊,我那不容易的姐姐啊……”
头七,二七,小姨也都跟着,她来得比任何人都早,二七的时候她还叫来了我姨夫。她哭得伤心,悲痛,鼻涕都哭出来了——“她那点心思。”我父亲背着她们,摇摇头。一向,我父亲都对小姨一家很是不满,不屑,他甚至时常摆在明处。
“我们就帮帮小姨吧。她也够可怜的。”
“何况,咱妈最后……她可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句话。但毕竟,是。”
“你要不,真找找你那同学……”
没用,我转向另一个方向躺着,屋外的月光已经很冷,像一层冒着白气的霜。我那同学,也不是多办事的人,再说,这事儿。也无法开口。感觉没理。我问背后的妻子,小姨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就是一劲说她和咱妈小时候多好多好,再就是,夸你,仁义,憨厚,从小就知道让人。别的没说。她都憋着呢。那天,你冲她嚷……唉。”
我们怎么帮?再去找人要钱这事儿,不能,怎么想也不能。
“我们想办法给你表弟找一具尸骨吧。能不花钱就不花,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要做你做。我对着黑暗说。
“你难道看不出来,小姨对给表弟说骨身这事儿太在意啦,现在她满脑子就没别的!她已经走火入魔了!要是有了骨身,需要钱,找你来借,你给不给?还你是不可能的,可你也不能不借!”
我翻过身子,把月光丢在后面:等等再说吧。要是小姨非要,要是她找我们,我们也真不能不帮。
……留给我等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三五天吧,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小姨夫的手,被磨面粉的机器打伤了,已经拉进了医院,正准备手术。“你直接去医院吧,看能不能找一下李宪金?”
小浩啊,小浩家,你们总不信,总觉得我是……你姨夫怎么伤的?你们问问他,他平时推磨不?向加工厂送粮食从来都是我做!二十多年,你问问他他去过加工厂不?也不知道着了哪门子魔,今天非要他去。去就去吧,机器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家给你推磨给你加工你干什么?你姨夫看人家忙不过来非要去帮忙,这不!
瘦小的小姨滔滔不绝,她根本不顾及周围的目光,根本不顾及进进出出的大夫护士与病人家属,根本不顾及手术不久的姨夫:这是灾,这份灾你左绕右绕还得绕到它身边去,没办法,它会连绵不绝地到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你按倒在地。除非——你姨夫这事儿,还有他的胃病,从小象走了就没好的时候;我的腿,咱们家从来没招过贼,可前几天竟然有人偷!也不多,四十多块钱,但我掖得那么紧你姨夫都不知道在哪儿他竟然知道;他大伯,前些日子在学校门口让砖头给砸了,缝了四针,哪来的砖头、谁扔的砖头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你母亲,本来好好的,要是在家里床上躺着躺三年五年也没事儿……我不是说我们家小象如何,他不会,可这事儿他没办法,单身的坟,就是犯病!出邪祟!你躲不过去!
“你们觉得那些花钱买骨身的人傻啊?不是,是不做不行!我也想通啦,就是卖房卖地,我们睡大街上,也要给小象说一身骨身!”小姨口里河水汹涌,她不朝我的方向看,她朝着病房的墙。
小姨,我妻子已经是第九次插话,“小姨,表弟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也没帮上什么,这样,这事儿,我们和你一起想办法。”
没错儿,事后,我妻子为自己连续九次的插话追悔莫及:她绝没想到,我的小姨有那么强的粘度和韧性,让她再无法甩掉。“你这个小姨……”
“我早说别让你们管她的事儿。一沾一层皮。”父亲翻着报纸,他看的是医药的广告,上面说冠心病、牛皮癣、阳痿早泄、肺癌胃癌以及各种疑难杂症都有祖传秘方,服够足够的疗程都可以保证治愈。“完全胡扯!”他下完了断语然后继续仔细阅读,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烦呢!”妻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没错,电话是小姨打来的,她们之间的热线已经使我的妻子略显神经质了。“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真是能耐。外地车,在黄骅出的车祸,死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姨已经赶去啦。”她披上大衣,“你小姨现在既有千里眼也有顺风耳。午饭别等我。”
不用等的不止是午饭,竟然还连上了晚饭;十点多,电视里播放着《甄环传》,小皇子的血滴进碗里,宫女们一片尖叫,我妻子满脸疲惫地走进来:没成。还有饭没有,饿坏我啦。小姨眼巴巴地等我招呼她去吃饭,我故意装做没看出来。就没见过她这样的!
我妻子的一天足够曲折,波澜。当她赶过去,人已经离开了现场,小姨在电话里说,大人在医院,死去的孩子已送到太平间。她又打车赶到医院,小姨蹲在医院的门口——她是被人家给骂出来的。“人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心里正不是滋味的时候,她过去说买孩子的尸体,和她死去的儿子合葬,人家不骂她才怪呢!”
不能强攻,智取自然要有更多周折:我妻子装作探视者进入病房,而她探视的那个人不在。医生护士忙碌着,女孩的父亲伤得不重但情绪难控,自然而然,我妻子的热心派上了用场,她成为了“安徽大哥”的亲属,监护者,护工,心理疏导师……我妻子说,为了让这位安徽大哥不疑,她努力拿捏着分寸,说服了两个护士和她一起演戏,偶而还要打个电话离开一下,而且不让小姨在病房里出现。
转机出现在傍晚,女孩的母亲也赶过来之后。这时,在妇联工作的我妻子已经成为他们家庭的编外成员,和他们一起参与后续的料理,包括录口供,和交警一起察看车损情况,然后,谈到了女孩的尸体。怎么处理,能不能带回去。我妻子还得欲擒故纵,她顾左右而言其它,直到,女孩的父母向她征求意见。不火化带回去的可能性不大,再说,等大哥的伤好了,孩子总停在……还是讲个入土为安吧。大嫂你不能把大哥丢在这里你自己带孩子回吧。母子连心,你要一个人带孩子回去,这一路,到家,我想想都受不了。大嫂,想开些。这也是孩子的命,是你的命,你们的日子不能不过了是不是?
那两个护士,也跟着搭腔。我们这里规定。这样好。也不是我们迷信,在这里,都是这样的风俗。
我妻子说,她绕啊绕,终于说服女孩的父母,同意为女儿找个“好主儿”把她葬在当地,终于同意将后事交给在妇联工作的“妹妹”,由她想办法——我妻子突然想到,我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说想给在车祸中去世的儿子说一身骨身,她说尽管结的是阴亲也一定要当真正的亲家走,她说一定要善待……对了,你们家要不要些钱?可以多少要点儿。我妻子说,女孩的母亲听了很生气,要什么钱,我们又不是做买卖!
眼看就要水到渠成。我妻子还在继续: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还在不在。我去看看。她迅速地找到我小姨,如此这般这般——“唉,小姨真笨。也怪我,太相信那两个护士了。”
我小姨出现的时候情况已经急转直下,那个受伤的男人竟然认出了小姨,他坚决不同意,女儿不能进这家的门。“从出事不久她就来了!这就是个人贩子!”我妻子急忙收拾,她一边劝激动起来的男人,一边用一种居高的姿态询问小姨:你是哪儿的,什么时候来的?你为什么要女孩的尸骨?你打算怎么办?也许是被那个男人的激动乱了阵脚,小姨竟没看到我妻子丢给她的眼色,也跟着发起火来:“小浩家,你怎么问起我来啦?我们不是……”
即使如此也许还有可救。至少我妻子这样认为。然而。就在他们相对平静下来的时候,一个胖些的护士领着个中年人进了病房——他,是得到胖护士的消息来买骨身的。我的妻子再输一层。“人家一下子拿了六万。说孩子安葬的时候请父母都来,严格按照娶媳妇的标准风光大葬,绝不让孩子受半点委屈。”
“小姨最终,还是输在了钱上。”
冬天来得有些骤然,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应当说,刚下雪的时候还不属于冬天,因为不算太冷,还可以穿着单鞋在路上走,而雪后,冷就突然地堵住了门口。“丰年好大雪啊!”父亲在院子里喊,他的本意应是,叫我起床到外面扫雪。
雪很厚。很少有第一场雪就如此厚的冬天。我使用水桶,将扫好的雪收进桶里,提着出门,在巷口远远看见我的小姨,蜷缩着,踢踢踏踏地移动着,朝我的方向走来。“小姨,你怎么这么早?冷不冷?”她的头发上满是被风吹落的雪和霜。“你怎么这么……”
守着炉火,小姨依然在颤抖,十几里路,她竟然是步行走来的,寒冷已经钻进了她的骨头,在里面结起了冰。结在里面的冰需要慢慢融化,这时,小姨的脸和手都还是僵硬的。“有了,有骨身了。”接着,她又重复一遍:“有了,有骨身了。”她,盯着我妻子的眼,就像,一只幼兽盯着母亲——我的确是这样感觉的,小姨的眼里,闪着带冰的泪花。
“在哪儿?拉回来没有?要多少钱?”
小姨说,还没有。也不是没有,有,可还没有去找。可能还有。
“小姨,你慢点说,到底有没有?”我妻子问。这时父亲在外面向我摧促,“去扫雪!盐里有你醋里也有你,什么事都少不了你!”
早饭时小姨走了,留她不住,我和妻子硬拉她她也不肯,不饿,一点儿都不饿。我父亲在门外吸着烟,见到匆匆走出来的小姨:冷不冷?让孩子找辆车送你回去吧!“不用啦!”
吃饭的时候妻子给我们解释:小姨说,前几天,姨夫参加一个侄子的婚礼,遇到他一个盐场工作的叔伯哥哥,因为很久没见,两人谈得热络,并喝了不少的酒。两人说着,话题就到了我表弟的身上,姨夫说了他的车祸和说骨身的事儿。姨夫的那个哥哥随口说了句,说他前几年,在一个私人盐场上班,冬天的时候整个盐场就他一个人,时常半个多月见不到一个人影。这天早上他没事儿出去转转,在距离他房子不远的墙角发现了一个死人,女疯子,四十多岁的光景,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应当是冻死的。他没有报警,觉得报警也没用还给自己和老板找麻烦,于是,他就把这具尸体找了个角落的盐堆,将她埋了起来:要是万一她的家人来找,也好有个交待。第二年,第三年,一直没人找,他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听者有心,晚上一回来,我姨夫就和小姨说起了这事儿。小姨给那个哥哥打去电话,那边竟有了悔意,说是喝多了瞎吹,根本没这事儿。小姨和姨夫反复哀求,那边也只是说,就算有,也找不到,至少五六年了,再说他早不在那家盐场上班了,过去到盐堆里挖尸骨,得惹多大的麻烦啊。不行,不能。
他们再无办法。小姨想起了我的妻子。
“这事儿,不明不白的,”我父亲阴着脸,“再说,说个疯子,就好?要不是疯子,是被人杀的……这事儿不能办。”
小姨不在乎。爸,你也知道她家的情况,要再放过这个机会,很可能就再没机会,小姨都快神经病了!我觉得没大问题,不会是凶杀,不然那个人也不可能说出来。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说服他,让他肯去找尸骨。
“小浩家,你们就这么做妇女工作?我发现,一有谈判的事儿,你就特别兴奋。”父亲的脸色变得更冷,“你这个小姨,哼,在你妈活着的时候,我就想不认这门亲戚!”
我妻子不再说话,她把头低进碗里。“爸,她就是有再多的不是,也是我姨,这点儿,我否认不了也改变不了。再说,我妈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叮嘱我们帮她。我想我妈有她的道理,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得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你也不希望我们不听你的吧?”我说。“小姨的事儿,我们要帮,至少,我们帮她这一次。”
爸,你们吃着,我走啦。妻子站起来,我去小姨家。
其实父亲说的也没错儿,我妻子的确有谈判的才能,遇到这样的事儿她也确实小有兴奋。她使用利诱,威逼,终于使姨夫的哥哥答应,他先去踩一下点儿,然后找个晚上,姨夫他们带人去挖,一旦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他不用负任何责任,如果找不到他也不负责任;终于使他答应,把寻找尸骨的价格降到两万块,姨夫先拿五千,另外的一万五打个欠条,半年内还清;终于使他答应,不会反悔,不会再外说出,不会再将挖出的尸骨卖给别人。
“我其实也没想那么用心,可咱爸说的那话!我真气不过!”
……就在前往盐场的那夜,事情又有了变故,小姨打来电话,姨夫的那个哥哥说,要再加一万才行,因为,他需要打点盐场工人,让他们“看不见”——这样兴师动众地前去,出一点儿差错,都可能造成大麻烦。“你先答应他!先不给他再打欠条,等找到了尸骨告诉我,我去你们家等着!”
半小时。一小时。电话又打了过来,是姨夫,“他怕我们黄了他的钱,说,打点工人的钱,必须马上给他,可我们拿不出来。”接下来是小姨,“小浩家,你们能不能先帮帮小姨,给小姨凑一点儿……三千就行,我把全部家当都扫净了,能借的也借了,还差三千块。小浩家,我们就指望你啦。”
“这么大晚上,我上哪儿去取钱?”妻子把她和我的钱包拢在一起,“小姨,我们这里有一千二百七,这样,我一会给你送家去。你让那个大伯接电话。”挂断电话,妻子转向我:你不会怪我吧?这可是你的姨啊。
妻子收拾一下,打开门,父亲的出现让她极为惊讶:爸,你,你在干什么?
“你拿着。”父亲递过来几百块钱,然后转回自己的屋去。“爸,你都听见啦?”“你打电话那么大声!”
月黑风高,门一开,飕飕的冷风便灌进来,让你不禁寒战。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妻子回来说,他们在盐堆的下面找到了人,都被腌成了肉干儿,瘦小得很,衣服都糟了,一动就成了碎片。“老姨嘟囔,那个旧盐场大概是倒闭了的,他们找了三个盐堆才找到,一个多小时,没有一个人过来。再说又那么冷,就是有守夜的也不肯出来。老姨说,那个哥哥就是想多要钱,想钱想疯了。这个借口可不高明。”
一家人感慨一番,妻子说明天取钱还我父亲,父亲摆摆手,去去去!终于,为表弟买具尸骨合葬的事情告一段落。一家人,把《甄环传》看到最后一集,再次感慨一番,我父亲不愿多谈,都睡去吧!
明天安葬。姨夫连夜买了一个小棺材,漆都没上好,底下还是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边,你说小姨和姨夫这么折腾干什么。没儿没女的,要说是为了孩子倒还说得过去。姨夫想领养个孩子,小姨死活不同意,说没有血缘不一心。那个人也真是,你是没看那副嘴脸,得了钱后,小姨话里含话地那么说他,他就是装着听不出来。唉,小表弟其实也是个挺不错的人,每次见我都笑得腼腆,就是懒。你说,他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和一个不认识的疯子住在一起,会怎样?想不出来。
有没有那边还不一定。我说,睡吧,看你兴奋的,明天我们考核,光准备汇报材料了,那些破题根本没时间看。
我就是想不明白。又觉得可笑,可怜。“你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呢?”妻子支着她的身子,在黑暗里望着我。
“也许有罢,——我想。”我故意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妻子也换了另种声调,继续问我。
“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考核,妈的,考核考核,考个屁核,考的还不都是我们这些跑腿的!”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死于普遍的车祸,小姨一家费尽千辛,终于买到了一具无主的尸骨和他葬在了一起,算是他在“那边”新娶的老婆——本来,这事应当已经结束,在我看来应当如此……
可是,没有。小姨又来了电话,关于姨夫打下的那个欠条,“他又来催了。你们也帮帮小姨,怎么办?”
“拖。”妻子斩钉截铁。“反正你们也还不起。这么近的亲戚,他也不至于让你卖房卖地吧!”
没多久,小姨找上门来:“不行啊,他倒没说什么,他老婆就是不干,这不,昨天来我们家了,非要把小象的电脑拉走。我死活没让。她说人家盐场的人知道了,要报官,她们家为了摆平这事儿都花了一万多了。这个滚刀肉,撒谎连眼都不眨。”
“你就让她把电脑拉走!你们俩又不会,摆着有什么用?”我父亲移开面前的报纸。
“买的时候三千多呢!她说要我就给她?我就是砸碎了给小象送那边去也不给!你没看见她们,她们……”小姨抽泣着,她完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要是我姐姐在……”
“谁让你们打欠条了?这事儿要交给法院,你们还是得输。”
“她说了,要我们就是赖着不还,就让法院判!”
小姨,你别哭,你不用急,我说,我马上给法院的周克打电话,看他有什么办法。我拿着手机走到院子里。
——说清楚点。有欠条,真不好办,你只能还钱,这事儿不好商量。老同学,你不懂法律,总想着靠关系办,我也想,但办不了。什么,你再仔细点。在哪里?什么时间的事儿?尸体身上有伤没有?你怎么没注意?不行,报警,你们这是违法,而且,是不是凶杀奸杀都不清楚,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我可以帮你把钱省下来,但,你们得把尸体交出来……这事儿不好商量,你不懂法律,我可不能……
“别打啦!”我妻子冲出来喊,“快,叫辆车,让医院,小姨不行啦!”
“怎么啦,怎么回事?”
“她不能动啦。可能是血栓,或者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