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2014-12-28 08:58沈奇
山花 2014年19期
关键词:隐者诗人诗歌

编者按:诗人陈陟云,其所学专业及所从事的职业,可能与“诗性”毫无关联,但那只是其现实中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内心敏感而富于思索,从大学时代起就开始诗歌写作,在各种文学期刊发表了大量诗歌作品,迄今出版诗集多部。新诗集《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已于近期出版。从有关该诗集的评论中,我刊在此遴选两篇刊载,一篇是沈奇的《“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一篇是史习斌的《黑夜里点亮“最黑的精华”》,前者主要阐释或界定了陈陟云的诗歌立场及其美学特质,后者则从诗人写作的时间探测其诗歌的生成和内蕴。诗人“拒绝参与公众题材写作和集体写作”,在诗学上独步特行,卓异不群。这两篇文章,会引领我们认识一位诗人,如果已经认识,那自然就会加深了解。

为一位当代诗人的新结集诗集写评,硬拿来尼采的名言作题目,不免有些矫情,尤其是当这一名句正成为当下“时尚”之说时。

然而,一则我自己近年来,确实每每想起一百多年前尼采的这句话而耿耿于心,深感提了个大醒,总想与同道说说;二则面对这部诗集的文本与人本,读进读出,读前读后,待到要找一个心得体会的聚焦点时,也是油然而生地想到了这句话。两厢自然生发,也就无所谓矫情不矫情了。

关键是,一个时代总得有人在它的背面发光才是,尤其是诗人。海德格尔说“还乡是诗人的天职”,或许也含有这个意思。

于是在我自己,便有了一年前的夏天,出席在南开大学召开的两岸四地当代诗学研讨会发言中,顺口说出“退出研究,重新思考;退出批评,重新感受”的四句感言。

这是一次自甘认领的“撤退”——退出潮流,退出角色,退出与时俱进的狂欢,退出造势争锋的繁嚣,重返初恋的真诚,重返诺言的郑重,重返清晨出发时的清纯气息,以及那一种未有名目而只存爱意与诗意的志气满满、兴致勃勃,并重新了悟:诗以及一切艺术的存在,都并非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擢拔”自我,而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礼遇”自我,由此或许方能“脱势”而“就道”,“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尼采语)。

如此的心境中,一年后的盛夏,有幸读到来自南国的诗人陈陟云,这首题为《撤退》的清凉之作:

从所有的道路上撤退,退回内心

一棵沉默的树等待着

清辉四溢。每片叶子都透着光的纯然

吐出疼的芬芳

语词的景观,是一片原生的开阔地

有如忘川之畔的留白

在蝴蝶纷飞中敞开

风吹澄明,桃瓣褪色

只有气息的轻盈,轻如飘絮

自在,忘然,无已

从所有的道路上撤退,退回内心

蜕下的肉身

在流光逝去的尽头耸立

坚实,优雅,而清辉四溢

诗末的落款日期为2012年3月,可谓陟云诗歌生涯中一个别有意义的春天。这个春天前后,诗人总在反思,本属于自由而超迈的诗性生命,何以一再重蹈“角色的天空”,“沦陷于太多无法辨析的信号/ 在频道的变换中/以镜状的异形/装卸生命的异质”?(《角色的天空》)诗人由此决意“撤退”,重新“入定”,听“水纹的走向与心纹的异同”《午后入定》,在“一扇门已被关上,另一扇还未打开”的间歇时空(《岁末》,瞻望“雪域”,“把纯净的蔚蓝作为唯一的背景”(《雪域》,于中年午后的诗性生命之旅中,认领一份坚实、优雅而清辉四溢的独守,也便有了这部同样坚实、优雅而清辉四溢的新的结集。

为遥远、甚至有些陌生的信任所感动,更为同样的“撤退”后那一份心领神会的共鸣所感染,当我收到陟云这部题为《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诗稿并潜心细读后,我想,我该为这位“隐者诗人”说点什么了。

指认陟云为“隐者诗人”,似乎有点“离谱”。

至少在新世纪以来的当代诗坛“谱系”中,作为诗人的陈陟云并不寂寞。不足十年间,已出版诗集《燕园三叶集》(合集,2005年)、《在河流消逝的地方》(2007年)、《陈陟云诗三十三首及两种解读》(合著,2011年)、《梦呓:难以言达之岸》(2011年)。作品散见于《花城》、《大家》、《诗歌月刊》、《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十月》、《星星》、《诗刊》等刊,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最佳诗歌》、《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等。同时,诗评界的关注也不失热切,按照诗评家向卫国的说法,评论陈陟云诗歌的文章至少在数量上已相当可观,并召开过两次高规格的作品研讨会。

然而有意味的是,如此的“靠谱”而“显豁”之后,陟云之诗之诗人的存在,客观上好像并没有成为聚光灯下的时代之星,而体现在新的文本中的主体精神与心境,依然是“独守一份孤独”的冲谦自牧:

今夜,躲进一个词里

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

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

把发音变成鸟语,牙齿便长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两畔花香

如若意犹未尽,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颗

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间被纯净照亮

光晕拖曳生命的本质

抵达无人可及的混沌深处

或者,干脆把皮囊脱成一袭黑衣

脱去一生的长吁短叹

骨骼也是一个词,从语言遮蔽的背面

进入另一个词

在那里打坐,面壁,坚守

这是写于2013年3月的《躲进一个词》,是“撤退”之后的另一番“隐者”自况——看来,从文本到人本,陟云的存在,无论被动或主动的“显豁”,置于当下语境,都难免不合时宜——“我一直拒绝参与公众题材写作和集体写作”!明确说出这一写作立场的陈陟云,无疑已将自己归属于另一类诗人:疏离于主潮的远岸,在时代背面发光的诗人。endprint

这样的诗人在这样的时代,只能是出而入之或入而出之的“隐逸性”存在:非实验、非先锋、非前卫、非一切非本真的角色,而回归本质、本源、本色、本根,由平实中见出不凡,由限制中争得自由,由守望中获取飞跃——由此生成的写作,遂脱身于功利的迫抑,化为常态,化为自若,化为从容,所谓不落凡近,潜沉修远,无论走在怎样的路向上,都可以走出一种风度、一种境界。

而“隐者”郁——时间之伤、生命之伤、爱情之伤,忧郁之质、勃郁之气、沉郁之韵,遂成为陟云诗歌之不可更改的主题取向与内在气质。这取向不免高蹈,却源自诗人生就的理想情怀与浪漫性格;这气质不免孤高,却发自诗人“前世今生”割舍不了的上下求索。如此成就的作品,或有品质的差异,确无涉艺术的真伪,在陟云这里,更多了些“哲思倾向”与“幻象书写的特点”(向卫国语),以及“高远的人生理想和独特的价值观”(张德明语),并总是“具有痛楚的、诚恳的力量”(唐晓渡语)。

试读诗人长篇组诗《前世今生》中的片段:

薇,今夜我体内音韵枯槁

白骨丛生之处荡出朵朵异香

——第一章之(1)

薇,再过千年,你我的剧情依然是

一个男人立在性情里,一个女人活在美丽中

——第一章之(2)

我们起身,脱去光影

把面容隐进壶中的图案

一生终究始于一滴泪,止于一杯酒

——第一章之(5)

古典情致,现代意识;植风月于虚无,索存在于幻象;传统抒情调式中,不失独在语感的别开生面,庄骚意象密林里,不乏思想坚果的真知灼见。尤其是意象的经营:繁复中见冷峭,馥郁里生清冽,加之惊鸿一瞥之格言警句的顺遂点化,读来颇为“过瘾”——尤其在“口语”与“叙事”滥觞的当下,邂逅这样的“诗美乡愁”,不免有些微醺的感念。尽管读多品久之后,也略有语境稍嫌粘滞、情志较为单一的遗憾,但其气格高迈、体会深切的基本品质,总是在在感人至深。

再试读《南橘北枳》中这样的“感知”与“表意”:

当你吃完一只橘子,光线也会变得湿润

秋色开始丰满,如高贵的身段

在红与黄之间袅娜,起舞

一只橘子,是一方水土幽深的火焰

还是比火焰更为炽热的梦想?

一只来自俗世人间的“橘子”,也被“幻化”到如此的意境,难免有“高蹈”之嫌?

实则过去的一个时期里,我们过于强调了当代诗歌的“求真”、“载道”与“社会价值”功能,与另一种“载道”与“济时”(时势、时代之“时”)之官方主流诗歌形成二元对立而实际一体两面的逻辑结构,忽略了诗歌作为语言艺术和精神家园之“净化心灵”与“捡拾梦想”或“复生理想”的美学功能。

而诗人既是真实世界的客观叙述者,又是想象世界的主观抒情者;前者让我们在思之诗中见证现实、指认存在,后者如海德格尔所讲的那样:唤出与可见的喧嚷的现实相对立的非现实的梦境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我们确信自己到了家——现代人的精神之家、灵魂之家、神性生命意识之家。这个家曾是无数诗人的初恋,却又因一味的虚浮高蹈和伪贵族气而致“黄钟毁弃”,只有少数当代诗人执意留在了“初恋”的诺言里,以真正纯正明净的夜莺之声和大吕之音,挽留那一抹世纪的余晖。

这便是“隐者诗人”的意义之所在了。

细读结集于《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中的所有作品,确然如作者自言,全然与“公众题材写作和集体写作”无涉,甚至很难勾连到一点当下现实的投影。这看起来是个大问题,说清楚得引进另一番学理。

当代诗人于坚给诗下过一个别有意味的定义,说诗是“为世界文身”。在汉语世界里,“文”同“纹”,“文,画也”。(《说文解字》)“集众彩以成锦绣,集众字以成辞意,如文绣然”。(《释名》)可见“为世界文身”的功能不在改造世界,而在美化、雅化世界。

单就精神层面来看,新诗以“启蒙”为己任,其整体视角长期以来,是以代言人之主体向外看的,可谓一个单向度的小传统。其实人(个人以及族群)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缘,都存在不以外在为转移的本苦本乐、本忧本喜、本空本惑,这是诗歌及一切艺术的发生学之本根,一个向内看的大传统——所谓“与尔同销万古愁”。古诗中有千古,方能传千古。新诗百年,基本走的是舍大传统而热衷其小传统的路径,是以只活在所谓的“时代精神”之当下现实中,一旦“时过境迁”(包括“心境”和“语境”之迁),大多作品即黯然失色,不复存在。

诗,以直言取道求真理以作用于“疗伤”与“救治”;

诗,以曲意洗心润人生以作用于“教养”与“修远”。

反观新世纪以来的当下中国大陆诗歌写作,其主潮性流向的关键问题,正在于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实在是过于紧密了,是以“闹”,是以“泛”,是以“轻”,乃至成为本该跳脱而生的现实语境的一部分,所谓“枉道而从势”(孟子语),唯势昌焉!

上述学理,设若还勉强成立(当下语境下谈这样的学理难得不勉强),回头再来看待并理解被我称之为“隐者诗人”陈陟云的诗歌立场和美学价值,以及指认其“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的“矫情”,我想,是不必再啰嗦的了。

好在不管别人他人包括学人们怎么说,看陟云的架势,是个一条道走到黑而得大光明相的主。这时代,做人,要有点“古意”,做诗人,要少点“顾盼”多点“自若”。诗里诗外,读陟云读懂后,知道他颇有古意也不失自若,其潜沉修远的未来,似乎也无须再另作揣摩。

最后的结语自然也就留给诗人的诗句为证而恰了——

活着,永远是一滴泪

死亡,无非是一滩血

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骨头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深度失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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