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
她年高80,生于自贡,长在重庆,独闯台湾。从小是个苦丫头,为了谋生,从重庆到台湾,当过小丫头、小工、小贩、冒牌护士、纱妹、管家、小家教、国小教师、教务主任,还戴了几年“女匪干”帽子。退休后还当上了老板娘、会长、总干事、总经理、影评人、作家等。她和老伴庞雄——原台北市政府安全室主任,一位黄埔老军人,于1989年创办了“中华人际关系学会”,奔走于台湾和大陆之间,帮助很多少小离家的黄埔军人、台湾游子实现“落叶归根”的愿望。她就是被称为“重庆丫头、江苏媳妇、台湾奶奶”的台湾社会活动家刘爱理。当年杨森(民国时期四川军阀著名将领——编者注)、张群(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编者注)带到台北去的上千本四川重庆的乡镇文献,现藏于台北四川同乡会,她想把它们送回重庆。
涪陵城
“80多了,还在疯。我儿子说我是疯婆子,哈哈哈!”在中天酒店的一间客房里,戴着翡翠镯子和戒指的刘爱理说起现在的状态,爽声大笑。自1988年以来,她回大陆130多次,回重庆30多次。2012年,刘爱理应市台办邀请回渝参加 “寻找抗战足迹,共谋和平发展”活动,她带着一大巴车的台湾老军人,在范庄、黄山、桂园等陪都旧地,寻找他们年轻时的翩翩旧影。
1988年刘爱理第一次回渝探亲,在沧白路市政协礼堂开会,她感叹命运的安排,“1947年,这里还有一个沧白纪念堂,离开重庆前,我们家就住在这里”。 40多年过去,沧白纪念堂早在1949年后就拆了,但刘爱理的记忆还在,小时候最疼她的外婆,就是在这里过世的。“当时抬着外婆的遗体,是坐过河船去江北埋的。现在,外婆的坟已找不到了,我只好向着江北方向拜一拜说:外婆,我还没死,我回来了,我光荣地回来了”。
刘爱理的父亲刘悦槐出生于成都郊外的菜农家庭,一次进城给洋教堂送菜,被洋牧师收作学徒,教会学校毕业后,被派往涪陵教会当副牧师,后来又被教会送往南京金陵大学农学系深造。
在刘爱理的记忆中,涪陵城当时好像只有一条大街,教会礼拜堂在街边一条斜坡大巷里,全城唯一的邮局就在旁边。礼拜堂有两扇全城最高最厚最大的铜门,使礼拜堂看上去就像一个漂亮雄伟的古城堡。
刘爱理的父亲也是一个漂亮伟岸的绅士,1936年毕业回到涪陵,和同学陈崇文游说大地主刘保和捐出一处林场,筹办了涪陵的第一所农业职校,还去乡镇创办了杨家坝平民小学。“他是一个较注重仪表的人,对衣食住行都有独特的研究,70多年前,他已经穿西装、打领带了,虽然那些都是洋人送的旧东西,但他总是修改得合身,配搭得很好”“南京求学时,父亲订制了一套非常得体的新西装,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套新西装,也是最后一套,1940年他34岁在涪陵因病去世,就穿着这套西装下葬”。
车叔叔
刘爱理父亲最好的朋友、结拜兄弟车耀先,就是1946年8月18日被军统杀害于重庆松林坡的著名烈士,曾经是川军的一个团长。“父亲生前留下的两个记事本,上面记下多次与车耀先接触的经过,按记载推敲,父亲一直用金钱支持车叔叔的工作”。
车叔叔每次来家找她父亲,总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干净整齐,使人敬畏,他很少说笑,但他的思想对刘爱理父亲的平民路线显然影响很大。车叔叔最后一次来刘家是刘爱理父亲下葬后的一个晚上,当时无法联络,他得知老友死讯才赶来,已是人去屋空。“车叔叔冷静得可怕,不言不语走进父亲的书房,呆坐了一晚上,不吃东西,不说话,只喝了我送去的一壶水,临走时带走一篓子父亲书房的东西,摸出10块银元要我交给妈妈”。
从此她再也没见过车叔叔,但她妈妈曾收到几个不同姓名的人从几个不同地点寄来的钱,虽然不多,但可见有人惦记着他们。大约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就没有钱寄来了,按时间和关系推算,寄钱的人肯定是车叔叔,他当时已被捕,就不能寄了。
1976年,刘爱理留在大陆的母亲、大姐和两个弟弟才得知车叔叔就是著名烈士车耀先;而刘爱理则是1988年回重庆时,在一本《红岩魂》上读到车叔叔的传记后才晓得。她回想起车叔叔1940年离开她家时,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孩子,从现在起你应该更懂事些。”
刘爱理说:“车叔叔死在自己同胞手里,死在看法、想法不同的政治理念中,是中国人的悲哀。但愿今后中国人不再打中国人了。”
苦丫头
1940年,车叔叔拍着刘爱理的肩膀勉励她“该更懂事些”时,她才8岁,大姐11岁,大弟5岁,小弟不满2岁,后来病死的小妹当时还在妈妈肚里,而妈妈,才31岁。
刘爱理母亲胡惠诚是一名教师,出身于自贡一个破落的大盐商家庭,由于生刘爱理时早产,从此妈妈的打骂就成了女儿的家常便饭。“说我是她的孽债,一辈子都借口她生我时差点送了命,硬说我克她”。胡惠诚和丈夫、母亲的关系不好,刘爱理却和父亲、外婆非常亲热,家里分成两派,一直处于不断地争吵中。
“初期妈妈是背着父亲打骂我,后来不但骂给父亲看,还打给他看,最后是疯狂打骂和叫嚣”。刘爱理父亲的去世,也跟她妈妈的吵骂有关。当时父亲阑尾炎,经涪陵仁济医院院长赵书元医生动了手术,一周即可出院。但由于妈妈在父亲病房因为爷爷抽鸦片烟的事吵闹,父亲一气之下,伤口破裂,最后引起感染去世了。
父亲走后,家道从此败落,刘爱理一家也被歹人赶出教会的房子。伤心的母亲只好带着全家人离开了涪陵城,到陪都重庆讨生活。一家人挤在朝天门河坝上的简陋竹棚里,小小的爱理还要到河边去为家里担水,有时还要挑水来卖,不管寒冬腊月爱理都是一身汗,但又没水也没地方洗澡,“我又不能跟挑夫们一样在河里光着身子洗澡,只好让寒风吹干头发、闷干衣裤,经常可闻到自己一身酸臭”。
后来刘爱理开始在沙坪坝民心纱厂当纱妹,那时候的纱厂女工都是从乡下穷人家来的,“像我这种小不点一溜烟比较安全,有些大姐姐还被男工们欺负”。
小小的爱理其实也不安全,不满12岁的她要没日没夜地穿梭在6部细纱机之间,手忙脚乱,常常累得跑步都在打瞌睡,“有一次我太累了,差点被机器绞死。碰巧被巡视的工头发现了,他马上拉下总开关,让我拣回一条命,但手背上却永远地烙下了一块疤痕”。
最伤心的事,莫过于葬小妹于荒郊野外。由于家穷,三个弟妹不得不送进北碚的孤儿院。这一年,孤儿院全院闹痢疾,每天都有孩子死去,院方就通知家里把孩子接回去躲避几天。
爱理和大姐坐船去北碚,找到了弟妹,把他们接出来,两个小弟和最小的妹妹一路上不停地拉肚子,小妹最可怜,不停地叫妈妈。晚上,他们借住在路边好心农家的牛圈里,小妹躺在大姐怀里走了。“我们找了一块斜坡空地,用我们的小手挖了一个只够容下小妹身躯的小墓穴,我脱下身上我那件最漂亮的绸棉袄——还是父亲买的面料,外婆亲手缝的,包好小妹的身子,把小妹埋了”。
1947年7月8日,刘爱理“厚着脸皮”向一位官太太讨到一张去上海的船票,在朝天门搭乘“民生”轮去上海。临走前,刘爱理抱着自己最心疼的小弟说:“二姐要出去闯天下了!二姐要去上海,给你买米,供你们上学,还要医好你的臭耳朵!”。
在母亲的咒骂声中,爱理拎着一个小布包,离开重庆,三声汽笛响后,豪华的“民生”轮开始移岸,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码头上两个弟弟怎么光着上身了,“原来他们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挥舞着向姐姐告别,那印象至今难忘”。
妈妈呀
刘爱理和妈妈的战争持续了一辈子。1988年第一次回渝探亲,刘爱理的妈妈就住在上清寺一幢楼的10层房子里,没有电梯,很不方便。
晚上睡觉时,爱理不肯和妈妈一起睡,借口和弟弟们说话到很晚,把和妈妈睡在一起的时间往后推。早上妈妈踢醒爱理想要和她说话,爱理不理,还说要出去住招待所,妈妈又不准。爱理对妈妈说:“40年前你都管不了我,现在更管不了我。”结果爱理前脚刚走,妈妈也跟着来了,原来她想来洗澡,家里洗澡不方便。
“1990年我把她接到南京时,她衣服上还有补丁。我给她买新衣服,她不要。我说,你换不换,你不换,我马上送给邻居。她才一把抢过去换上。我给她买了一间70平米的房子,虽然小点,但她一个人住,还是够了。我还给请了保姆,我说,你养我10年,我养你送终。妈妈99岁逝世,按台湾的算法,是100岁了。我曾经发誓,‘外婆死的时候,你不来看一眼,以后你去世时,我也不看你。我果然没去看她”。
当年杨森和张群到台湾,曾带过去上千本四川和重庆的乡镇文献,堆放在台北市中心林森北路南京东路口的四川同乡会大楼的铁柜子里面。“我个人的愿望,这些四川和重庆文献,在台北一放就放了60多年,本来就是大陆的东西,重庆的东西,我有这个心愿,希望做这个工作,把它送回来。”
刘爱理于2007年在台北出版了自传《四川丫头、江苏媳妇、台湾奶奶》,“马上就要在大陆推出再版了,我走的时候,重庆还属于四川,下次再版,肯定改成‘重庆丫头,因为我本来就是重庆丫头”。
(作者单位:重庆晨报。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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