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水读钞

2014-12-24 16:54陆灏
读书文摘 2014年11期
关键词:顾随林译俞平伯

巧 对

多年不见王翼奇先生。去年桃红柳绿之际,与友人漫步西湖边,见多处亭台上有翼奇先生书撰的对联,就求他为我写一幅字。日前重游西湖,与翼奇先生见面,他已经写好了一幅对联送我,写的是《两般秋雨庵随笔》中的一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翼奇先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听他聊天,真是难得的享受。一曲《二奶之歌·走向新时代》,把我们一行笑得人仰马翻。他说,有人惧内,俗称“气管炎”,却又包了二奶,谁知惧内成性,连二奶也怕。人问怕二奶怎么称呼,他说:“支气管炎。”又有人拿了一盆文竹问他可对什么,他脱口而出:“武松。”

他还以“牛排”对“马列”,可称绝对!对对子最能见一个人学识、思维和反应,朱彝尊幼时,塾师举“王瓜”使属对,应声曰:“后稷”,师怒笞之。以前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出国文试卷,即以“孙行者”为对子试题,他心目中的理想对子是“胡适之”,有人以“祖冲之”作答,也不失为妙对。陈先生认为对对子最能表现中国语文的多方面特性,以此为试题,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能否分别平仄声、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思想条理是否清晰。翼奇先生以“牛排”对“马列”,如果在当年,入清华大学大概毫无问题吧。

妙对的故事很多,读来总让人称绝。张伯驹的《素月楼联语》也录了不少古今巧对,其中有一姓刘的遇见一个姓李的,互问姓氏,姓李的说:“骑青牛过函谷,老子姓李。”姓刘的回答说:“斩白蛇入汉关,高祖是刘。”

那你说是谁画的

1983年,全国书画鉴定组成立,成员包括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凯、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七位顶级书画鉴定专家。此后八年,鉴定组行程数万里,对全国208个单位和部分私人收藏进行了鉴定,过目古代书画六万一千多件,基本摸清了大陆收藏古代书画的家底。

作为谢稚柳的学生和助手,劳继雄参加了八年鉴定的全过程,并留下了详细的记录:九大卷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

劳继雄在书的后记“历经八年话鉴定”中介绍,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成立过由谢稚柳、张珩和韩慎先组成的三人鉴定组,但不久韩慎先和张珩相继去世,鉴定工作中止。到了八十年代初,由谢稚柳直接给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谷牧写信,从而催生了鉴定组的再次成立。劳继雄在后记中重现了鉴定组第一次开会的情景:谢辰生首先致词,并取出一听香烟,说是二十年前张珩临终送他的,一直封存至今,就是为了等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与大家共享,同时也是对张珩、韩慎先的怀念。这时启功幽默地说:“在座我的年龄虽小于谢稚柳、徐邦达,但身体最差,说不定工作未完就呜呼哀哉了。”谢辰生说:“在座几老中你最年轻,小乘修炼功夫好定会长寿。”谢稚柳接着说:“轮到你还早着呢!”一时满座欢笑。

八年中,七位专家谁都没有呜呼哀哉,但到了后期,启功多有缺席,徐邦达因故退出。《启功口述历史》中谈到当年鉴定组:顶尖专家组在一起也常会出现意见相左的时候,此时如都以老大自居,也就难免出现矛盾。有的人容不得不同意见,如果他认定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他就会质问:“你说是假的,那到底是谁画的?”争到后来,有人索性提出辞职。后虽经谷牧调停,那人也不好坚持了,但常借故不来。那人当然就是徐邦达。徐邦达与谢稚柳在鉴定时的争论,劳继雄都有详细记录,煞是有趣。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记载,1984年11月5日在鉴定故宫博物院所藏唐柳公权《行草蒙诏帖卷》时出现了不同意见,劳继雄的记录很简单:谢稚柳说真的,杨仁凯也说真的,徐邦达、傅熹年说假的。没有记录启功的意见,或许启功当场没表态。但在《启功口述历史》中却有很生动的回忆,有次启功与谢稚柳同乘一辆汽车,在座的还有唐云,谈起此帖,启功对谢说:“你看它像柳公权这也许不错,但这次你要听我的,这是铁证如山。”谢稚柳说:“好,我听你的。”但过了几天,谢稚柳又跟启功说:“我又看了,觉得还是柳公权。”启功“也就只能随他便了”。

对柳公权的这件《蒙诏帖》,据启功说,谢稚柳是从书法风格上判断,认为是柳公权所书。而启功早年从张伯英那里就得知此为赝本,因为它的文辞不通,当是后人摘录临摹柳公权的本子。

虽然启功认为铁证如山,但还是没能说服谢稚柳,启功的态度只是“随他便了”,并不再争,这样也就不伤和气。读《实录》,会发现对一幅作品出现不同意见时,徐邦达的看法总是与谢稚柳相左,启功则有时站在徐一边,有时站在谢一边。而读《实录》,最好看的就是这类不同意见,如1983年鉴定北京工艺品进出口公司所藏王翚《渔村待渡图》,谢稚柳:画很有水准,但字不是王翚所书。徐邦达:画很好,字确实不是王翚,但章似真。启功:要假都假,不可能是一件真画而字请人代笔。谢稚柳:也有可能是一件真画,当时没落款,而后再补加的。

有时看两位老先生针锋相对的意见,真有点小孩子耍脾气较劲的味道。

读《实录》,最有意思的往往就是专家们赏析的评语。如故宫代管文物中有一本董其昌《仿古山水书画合册》,启功说:“字好,画乱七八糟。”徐邦达说:“好就好在乱七八糟。”还有一件祝允明《草书姑苏十咏卷》,徐邦达评论说:“不假,是晚年之笔,写得极坏。”北京文物商店总店有一件曾衍东的《迎春图卷》,虽是真迹,但谢稚柳评说道:“丰子恺的老师,画得坏透了。”华喦的《竹楼图轴》,谢稚柳的意见是:“画得坏,不一定假。”龚贤的《半山草屋图轴》定为“真迹”,启功说:“即使真也不是好的作品。”

真的未必是好的,流传下来的古代书画中常有这种现象。也有一些作品画得很好,却不真。荣宝斋有一件马湘兰的《兰竹图卷》定为“伪迹”,徐邦达说:“画得有味道,不坏。”

徐悲鸿流水作业画马

庞薰琹的自传《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多年前就读过,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他写徐悲鸿流水作画。抗战中庞薰琹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那时徐悲鸿从广西回重庆,是名义上的系主任。他一到系办公室,别人就忙开了,有人为他磨墨,有两人为他拿纸,地上铺了七八张纸,“他用流水作业的办法,第一笔先在每张纸上画马鼻子,第一张纸画好,换第二张纸,第二张画好,换第三张纸。把所有的纸都画上第一笔,接着是画第二笔马头,同样的办法,接着是马身,马腿,最后一笔是马尾”。庞薰琹一时想不通:“这样作画方法,我过去没有见过。”看了几次后,徐悲鸿一来他就走开了。但过些天庞薰琹也理解了,“在巴黎绝没有人一开口就向画家要画。而在我国似乎向画家要画,是理所当然”。当时向徐悲鸿要画的人很多,大大小小的官都向他要画,又不能不给,迫不得已只好采取这种流水作业的办法。endprint

前两年,一位名画家因被人揭露流水作画而闹上法庭。当时我就想,他如果引徐悲鸿的先例,不是很理直气壮的吗?现在拍卖会上徐悲鸿画的马不知几许,幅幅天价,过了六七十年谁管它当年是不是流水作业画出来的!

不过,庞薰琹的自传有一点可能记错了,他说1942年10月中央大学艺术系的吕斯白邀请他去担任图案课教员。他到了中央大学后“不久,徐悲鸿从广西回来了”。而根据王震编的《徐悲鸿年谱长编》,徐悲鸿是1942年6月下旬回到重庆中大的,要比庞薰琹到得早。当年6月29日中大艺术系师生为徐举办了欢迎会,《年谱长编》收录两帧欢迎会合影,都没有庞薰琹。《年谱长编》也没有参考庞薰琹的自传,更不曾提徐悲鸿流水作画的事。

苗子的“调皮”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在北京和吴祖光、丁聪等老先生吃饭。饭桌上谈笑风生,话题说到了远在澳洲的黄苗子先生,两位老人争着“揭发”这位老朋友的“劣迹”。丁聪说,有一次,自然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去参观一个展览,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一件展品丢失了。丁聪走去一看,原先挂展品的地方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神偷手到此一游!一看就是苗子的字迹。还有一次,抗战胜利后,丁聪和吴祖光在上海编杂志,住在共舞台的楼上,苗子常来玩。某天苗子走后,他们发现房间里的一个观音铜像不见了,当时就猜想一定是苗子拿走的。后来果然在苗子家的客厅里摆着。丁聪问他是怎么拿的,苗子说,那天天热,他把西服搁在铜像上,走的时候拿西服就顺手牵羊把铜像拿走了。

吴祖光也“揭发”了一件事:有一次,苗子去杜月笙那里玩,走时也顺手带走了一件工艺品。过几天,杜派人来问他,上次借走的那件东西看完了没,要是看完了,就让来人带回去,要是没看完,就放在他那里。苗子当然只能说是看完了。

“惯偷!”丁聪当年说这句话时故作严肃的表情,至今还在我眼前。李辉说:“这便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黄苗子。在朋友眼里,他调皮得可爱。”

苗子到了六十多岁,依然不改“调皮”的本性。三十多年前,黄永玉刚从农场回北京,苗子有一次去看他,黄永玉兴奋地把他表叔沈从文的一份手稿给苗子看。苗子又“调皮”地顺手把手稿放入衣服口袋中。后来黄永玉向他要还,他总回答说:好像没这回事。黄永玉尽管绝望而恼火,却也“奈何不得这位好友满脸委屈冤枉的神气”。每隔几年,黄永玉都要翻箱倒柜找一回,心想,“或者是委屈了好朋友也说不定,他那么好的人……”

终于,苗子不“调皮”了,把沈从文的这份手稿送还给黄永玉。这份手稿可能是沈从文解放后唯一的一篇小说。

只许冯至一人

读新出版的《顾随致周汝昌书》,又把以前出版的《顾随文集》和《顾随全集》找出翻阅。

顾随一九五七年三月六日给周汝昌的信中说:“当代新诗人,四十年来只许冯至一人,此或半是交情半是私。比于《诗刊》见其新作,高出侪辈则不无,云霄一羽则尚未。”

冯至可说是顾随一生的挚友。顾随的第一本词集《无病词》,就是在冯至的设计、装帧、操持下,一九二七年在北京大学红楼地下室的印刷所里排印刊行的,封面书名是冯至题写的。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文集》,封面题签也出自冯至手笔。一九九○年顾随逝世三十周年,冯至写了一篇《怀念羡季》,追忆两人从相识到相知近四十年的友谊。

早在一九二三年,顾随在给另一挚友卢伯屏的信中曾说:“《创造》二卷一号弟已购得一份。冯至诗尚可以过得去(或此亦阿其所好之言耳),其余胡说八道,狗屁马粪而已。我甚不愿君培(冯至)与此等人结文字缘也。”(《顾随全集·书信日记卷》)

顾随眼界甚高,这两段话虽然对冯至的诗颇为推许,但语气中还是有所保留的。而他在一九二二年给卢季韶和冯至的信里,承认自己觉得文字不错,“其实哪里赶得上君培文字的漂亮呢!”他引了几句冯至给他的信里的话:“伴小灯,夜凉透肌,远远犬吠……此时怀人,何须秋雨?!”“连刮着三天的大风了,也是应当的道理,风不刮,树叶子怎么会落呢?”接着评道:“此等笔墨,真如不食人间烟火者。视老顾所作之剑拔弩张,相去何啻万万。”(同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顾随读了冯至的《乌鸦》,“竟自大哭起来”(同上)。

冯至后来也开始食人间烟火了,顾随不免也受其影响,一九四九年三月九日的日记中说:“下班后于文化服务社购得《整风文献》一册,其中有毛主席《反对党八股》一文,日前曾闻君培推荐,归来读之,实为精警。”

俞平伯读林译小说

一九八二年二月七日,俞平伯夫人许宝驯病逝。“六十四年夫妇,一旦分手,痛哉!!!”为排遣悲痛,俞平伯从十二日起开始读林(琴南)译小说。几乎两三天读完一种,根据俞的日记,十二日读《雾中人》,十五日读《玑司刺虎记》,十七日读《剑底鸳鸯》,二十三日读《三千年艳尸记》,二十七日读《脂粉议员》,二十八日读《芦花余孽》,三月一日读《西妇林娜》,三月二日读《不如归》……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读了二十多种林译小说。

俞平伯读的林译小说,都是他父亲所藏,而且都留下他父亲的题字,在三月六日的日记中,俞平伯写道:“吾亲藏林译小说,颇珍视之,予昔年亦未能悉读。今暮年丧偶,以遣悲寂,非始料所及,且往往见吾父题字,卒读悲怆。”

在三月一日给叶圣陶的信中,俞平伯说:“近寂居外,以林译小说与《庄子》遣日遮眼。亦颇有所感,惜未能详论耳。”俞平伯读林译小说的“有所感”,有的在书上写题跋,如题《剑底鸳鸯》“言中西文笔有相似之处,盖人同此心耳”;三月十日日记:“写《离恨天》短跋,过午始毕。”有的写在日记中,三月二十二日日记:“林译小说在近代文学史是个奇迹,而时人不知,即知之估计亦不高。此问题极复杂,好处甚大,缺点太多,瑕遂掩瑜。”另外还专门写了一篇《谈林译》的短文,仅两百字,抄送给叶圣陶和黄君坦两位老友。在给儿子俞润民的信中说:“《谈林译》稍可,亦觉赞美处多些,已寄示叶、黄二公。”叶圣陶回信说“论林译小说一篇亦可喜”,并告诉俞商务重印了林译小说十种,有钱默存一文论林译,“亦可观”。

可惜的是,这篇俞平伯自觉“稍可”的短文《谈林译》,未曾收入俞的各种版本的出版物中,包括十卷本的全集。多年前我曾询问过俞的外孙韦奈,仍不得要领。而俞平伯写在林译小说上的题跋,也至今未能整理刊出。据俞的家人说,全部林译小说都在,不知何日能抄录发表。

孙楷第的脾气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编“新世纪万有文库”近世文化书系的时候,不知在哪里看到孙楷第先生有一部未刊稿《小说旁证》,就向孙先生的一位学生打听书稿的下落。他说是有这么一部书稿,曾准备交中华书局出版,但中华书局的一位编辑表示要借用书稿里的资料写文章,孙先生一气之下就拿回了书稿。后来我跟中华书局的朋友说起这事,朋友说那位编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甲子春秋——我与文学所六十年》中有一篇刘世德先生的访谈,说到“孙先生有个脾气,不能说是缺点,他是搞考据的,占有资料,他生怕他的资料被别人偷窃,疑心比较大”。刘世德上世纪五十年代进文学所,所长何其芳派他当孙楷第的助手,事先把孙先生的这一“特点”告诉了刘世德。刘世德的工作一是帮孙先生整理《录鬼簿》的汇校本,二是帮他整理“三言二拍”的资料。当年谭正璧出版了一本《三言二拍资料》,孙先生很不满意,认为是偷了他的资料。“实际上谭正璧是在上海,不一定是偷他的资料。”刘世德说,而且孙先生的资料只发表过一部分。

因为何其芳事先已经关照过了,所以刘世德特别注意,写文章绝不引用孙先生的资料。当时他写了一篇《三言二拍的精华与糟粕》,发表在《文学知识》上,“孙先生很紧张,马上找来文章看,看过后放心了,因为我里面没有一句讲的是考据和资料,完全是分析‘三言二拍的思想内容。”虽然刘世德没有用孙先生的资料,但他从这些资料中看出了孙先生做学问的门道,后来运用在清代戏曲家的研究中,就是从大量的地方志、诗文集里发现戏曲家的资料,然后根据这些线索一一去发掘。

了解了孙楷第先生的脾气,我想中华书局的那位编辑未必想要用孙先生的资料,多半是孙先生怕他偷自己的资料,才把书稿要回来的。这本《小说旁证》最终也没能收入万有文库,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拿去出版了。当然更好。

(选自《听水读钞》/陆灏 著/海豚出版社/2014年2月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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