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人俊
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动。各地学生热烈响应号召停课闹革命,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高举造反大旗,踢开党委闹革命。全国党政领导机关相继瘫痪,指挥功能丧失,国家政治经济陷入混乱。党和国家一些领导人忧心忡忡,纷纷为国计民生和国家前途命运担忧。
共和国大管家周总理为防止粮食供应在运动中出问题,9月19日,他指示主管粮食工作的副总理谭震林、李先念,召农垦部萧克副部长到中南海布置任务,让萧克火速赴黑龙江省会同省委书记杨易辰,研究把黑龙江垦区丰收的粮食抢收入库,并迅速调往辽宁鞍山、沈阳等工厂集中的城市储备,确保工厂职工有饭吃、能干活,防止“文化大革命”影响工人顺利完成工业生产任务。
好在当时“文革”运动刚开始,垦区运动暂时尚未出现混乱局面。加之萧克过去经常到垦区帮助农场办实事、办好事,作风平易近人,很得人心,群众威望高,所以他召集垦区一些群众组织头头开会、传达国务院指示时,大家都痛快给予支持。萧克在哈尔滨很快就完成粮食收集和调运使命。然而当他返回北京时,首都“文革”运动已开始大混乱。周总理让萧克暂住北京饭店躲开风头,听候他的下一步指示。可是不久,国务院陈毅、谭震林、李先念等几位副总理先后被红卫兵造反派打倒或靠边站。国务院第一线只剩周恩来总理孤身一人主持工作,他百般无奈昼夜拼命工作,应对当时“四人帮”挑起的各种无政府主义矛盾和纠纷。
但是林彪、江青一伙并不就此满足。他们趁机揽权,在钓鱼台国宾馆安营扎寨,组建、扩充“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办公机构,利用“《解放军报》记者”、“《红旗》杂志记者”的名义,不断增加手下工作人员。同时打着毛主席“精简机构,减少官僚主义”的旗号,让国务院总理办公室减少工作人员。林彪、江青一伙双管齐下的做法,让周总理处境困难、尴尬。周总理清醒地意识到:“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和“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是毛主席宠爱的“新事物”,任何人不得触犯和反对,但“文化大革命”运动带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和行动,又必须加以有效控制,否则会后患无穷。
用什么办法才能减少风险和损失?周恩来最终想出设联络员的办法。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毛主席就曾经选择女儿肖力(李讷)和侄儿毛远新担任联络员,帮助自己了解基层运动情况。这样既不触犯“文化大革命”、“中央文革小组”和“红卫兵”,又可以及时了解“文革”运动的情况,采取相应对策,减少运动带来的不利影响和损失。
周总理选择的联络员个个精明能干,对党忠诚,办事谨慎。他们不占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的编制指标,但人人都身处中央机关各个领域,熟悉“文革”各个方面的新动向,能向周总理如实反映情况,供他及时正确决策。
总理联络员——在“文革”中是神秘职务,当年在中央机关功能特殊,影响深远,在实际工作中有着许多鲜为人知的宝贵史料。我根据自己熟悉的情况和掌握的资料整理出来,抛砖引玉,希望了解情况的同志加以充实。
余湛是湖北人,新中国成立前长期在部队工作。新中国成立后调外交部苏联东欧司供职,担任过司长,协助周总理及陈毅副总理管理苏联东欧国家的外事事务,多次陪同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熟悉外交工作。“文革”中除担任过周总理的联络员外,还担任过驻外大使,“文革”后任外交部副部长。
周总理让他担任联络员的起因是:1966年8月底,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不久,北京54中的20多名红卫兵小将就利用大串连的机会,长途跋涉经过黑龙江哈尔滨、内蒙古呼伦贝尔到达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热烈响应毛主席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号召,满怀革命激情,佩戴红卫兵袖章,集合在火车站的站台上,高举毛主席像和红旗、标语,准备采取行动拦劫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
火车一到站,他们就不顾我方站台工作人员阻拦,迅速冲上国际列车争先恐后刷糨糊,张贴标语和毛主席像,散发“反苏修”传单。苏方列车员遭遇突然袭击,起初茫然不知所措,清醒后纷纷恼怒地动手撕下标语和毛主席像,驱赶红卫兵。红卫兵受到阻碍,怒火冲天。于是双方形成推搡、扭打、叫骂的混乱局面。此时,红卫兵立即在火车站用俄语高喊反苏口号,并发表“反苏修”演说,号召苏联乘客回国后起来造反,推翻苏共叛徒集团。
国际列车上的乘客,对红卫兵的突然举动奇怪、惊讶,有些人还拿照相机拍照记录现场。列车在海拉尔车站受阻停驶两个多小时,大大超过了10分钟的正常停车时间。
我方站长及工作人员十分着急,好言规劝红卫兵不要这样搞。他们反而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地声称:你们应该支持我们同苏修坚决斗争!随后就纷纷拿起红油漆,在国际列车上狂热地涂刷反修标语。
那时,红卫兵胆子很大,竟然要在车站给北京周总理打长途电话通话。北京话务员拒绝他们的要求,而红卫兵则声称:自己有重大国际问题向总理请示汇报!如果耽误国际大事你们能承担责任吗?口气很大,在他们威胁下,话务员被迫无奈,只好接通线路。
当时,总理正在中国科学院处理辩论会问题,听说红卫兵有紧急长途电话,他立即接听。北京红卫兵红涛通报姓名后,接着报告说:“我们拦截了苏联的国际列车,搞了革命行动,造了苏修的反,现在大家正在车厢上刷标语……我们打算再搞一次拦截行动,大家让我请示你,下一步怎么办?”
此时,总理早已通过当地党委汇报得知这一信息。总理起初也有些惊讶、愕然,“外交工作历来无小事”,但还是温和地说:“我的意见,你们可以在车站上贴大字报、喊口号,但不要到人家的列车上去。因为那是他们的列车,你们一闯,人家会说你侵犯他们主权,从而引发国际纠纷、提出抗议,甚至还会发生绑架事件。中央很重视你们这次行动,上午还讨论了你们的事情。你要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大家。”
红涛胆子很大,他竟然随口问总理:“你说的话是否代表毛主席?如果是,我们就撤下来。”总理在电话里耐心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说的话完全代表毛主席。为了预防苏联派出军队绑架事件,我刚才还派出一些解放军赶到你们那里的铁路沿线警戒,保护你们。你们看到了吗?”(红涛说看到周围有大批部队站岗)总理接着说:“好了,你们最好在10日前赶回北京,我要欢迎你们。”
在总理苦口婆心劝导下,北京红卫兵终于撤下国际列车,允许火车继续行驶。局势有了缓和,总理这才松了一口气。
9月9日,54中的20多位红卫兵返回北京。国务院派车马上把他们接到中南海。
第二天晚上,总理在政协礼堂会议室接见小分队成员,逐个询问姓名和学校,大家回答说:我们是北京54中的红卫兵,队长是李建中、红涛。总理笑着对红涛说:我们在电话里早就认识了。你很厉害啊,用俄语和他们辩论了两个小时。
总理接着听取情况汇报,红卫兵起初是汇报拦截国际列车的经过,接着就汇报沿途看到的一些新情况、新问题。如:红卫兵一直认为党内“走资派”只有极少数人,可是这次沿线串联眼看各省市领导都统统成了“走资派”,大家说这样一来,我们党岂不是完全变质了吗?随后,他们都直言不讳谈了一些对东北、内蒙古“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看法……
周总理听了这些情况后,面部表情逐渐凝重、严峻起来,他沉思一会儿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好,也很重要,有些情况我们中央还不知道。现在运动刚刚开始,各地发展很不平衡,对于有些问题,我们还要继续看一看,你们不要急于下结论,不要在外边随便发表议论。你们可以把有些情况写成材料向中央汇报,交给余湛同志,由他转给我。”
当时,总理指着坐在身边的外交部余湛说:“这就是余湛同志,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司长,我就让他来担任你们和我联系的联络员吧。你们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让他转告给我。”余湛司长站起来和红卫兵们相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总理接着同大家一起照相留念,让新华社洗印后发给每人一张留念。
9月15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总理办公室通知红涛等参加,毛主席在观礼台亲自接见并笑着同他们握手。他们在天安门观礼台受到毛主席接见的消息一传出,北京54中红卫兵小分队的声誉马上达到顶峰,许多红卫兵纷纷赶来打听他们在海拉尔反修的情况。
此后,他们按总理指示经常与外交部保持联系。
有一次,红涛到外交部打听苏联对他们拦截列车的反应,外交部苏联东欧司的干部老刘同志直言不讳、实话实说:“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啊,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大了!事情没有过几天,苏联大使就来提抗议。我们绞尽脑汁,答复说,这次事件是民间所为,而不是我国政府所为,为此我国政府不能接受贵国政府的抗议。苏联大使气得不得了,‘啪的一声把抗议照会摔在桌子上走了。你们不是想了解苏联的反应吗,来看看这份《真理报》吧!”
红涛拿起报纸一看,苏联塔斯社在醒目标题下赫然报道了中国红卫兵拦截国际列车的消息,骂中国红卫兵是“暴徒”、“流氓”、“一批反苏小丑”,还附了一张红涛与苏联女列车员辩论的大照片。
“文革”运动千变万化,变幻莫测。“文革”初期曾经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接见的老红卫兵红涛,到了1967年间,意想不到由于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起来反对陈伯达、江青、谢富治迫害革命老干部而被打成“反革命”,惨遭关押、监督劳动,11年后才予以平反。他和一些红卫兵最早大红大紫,最后不幸又成了“文革”的牺牲品。
王振扬是山东人,当年50岁。他原是部队军人,曾在广州空军政治部担任主任,1964年被调任中央农业部政治部主任。不久中央机关机构调整,他到中共中央农林政治部担任副主任。1965年,内蒙古、山西、河北、河南、北京、天津发生严重干旱,农业生产受到威胁,周总理亲自出马担任抗旱组长,国务院农机部长陈正人、中央农林政治部副主任王振扬任副组长。王振扬身强力壮,肯吃苦,有文化,思维敏捷,每到一地都能把旱情写成简报及时送总理阅看,深受总理青睐。王振扬对华北六省抗旱情况和抗旱先进典型了如指掌,河北沙石峪的先进典型就是他向总理推荐的。
1966年冬天,我国远在欧洲巴尔干半岛的“亲密战友”、“欧洲明灯”阿尔巴尼亚,派出以国防部部长巴卢库为首的党政高级代表团,来华参观访问河北农村先进典型沙石峪。毛主席指示周总理亲自接待,当时68岁的周恩来年迈体弱,重病缠身,但仍以国家利益为重,亲自陪同巴卢库等乘直升机前往河北沙石峪。这已是周总理第二次陪同阿尔巴尼亚党政高级代表团访问沙石峪。
因为当年4月28日,阿尔巴尼亚总理谢胡曾经率领党政领导人出访我国。当时,我国实行“左”的路线,国际朋友为数不多,只有阿尔巴尼亚这个巴尔干半岛的“山鹰之国”,坚定支持我们反对苏联修正主义,被列为“亲密战友”。按照毛主席指示,我国高规格接待他们的来宾,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等都出动全程陪同,一些省部级干部随行,而且对访问路线做了精心设计和安排。比如阿尔巴尼亚方面表示山西大寨已经去过,那里的抗旱经验不适合本国,因此要求另选河北沙石峪参观访问。而沙石峪地处山区,交通不便,我们再次动用空军直升机运送参观访问。同时,安排河北党政领导人在沙石峪带领群众热烈欢迎,由沙石峪的支部书记张贵顺,详细介绍党支部发动群众在山区艰苦奋斗,筑水库蓄水和修建梯田,引水灌溉农田,种植庄稼和果树,发展农业生产,增加农民收入,富裕山区农村的先进经验。谢胡等客人对沙石峪的成功经验很感兴趣,当时确定将沙石峪作为阿尔巴尼亚干部的培训基地。
由此出现阿尔巴尼亚第二次派出党政高级代表团访问沙石峪的问题。
然而,此时我国因为出现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局势已经发生急剧变化,陈毅副总理被红卫兵打倒、批斗。周总理只能不顾病痛和劳累,带领我军副总参谋长彭绍辉、外交部副部长王炳南、中央农林政治部副主任王振扬等,一起陪同阿尔巴尼亚代表团乘直升机前往沙石峪参观访问。
那一天,恰逢春节前夕,天气奇冷,华北上空浅灰,寒风飕飕,沙石峪的群众虽然奉命举着红旗,冒着寒风,喊着口号欢迎两国领导人。但是一个个情绪低沉,远不如上次周总理、陈毅副总理陪同阿尔巴尼亚谢胡来访时,人人那样欢天喜地,意气风发。
在欢迎人群中,周总理已经见不到沙石峪原支部书记张贵顺的身影。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刮到山村后,造反派夺了大队的权,造反派把张贵顺作为“走资派”和“阶级异己分子”打倒,还开除党籍,实行群众专政监督劳动。得知消息后,周总理十分惊讶、纳闷,他关心张贵顺,特地让随行的王振扬找张贵顺来见一面。只见张贵顺低着头,气色灰暗,满脸忧伤,有一肚子委屈的话。但在群众专政的压力下,又不敢明言。总理理解他的心情,让他暂时离开后,问王振扬这是怎么一回事?王振扬也莫名其妙,说不清楚。
总理带着满脑子疑问离开沙石峪,继续陪同巴卢库为首的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乘直升机飞往另一先进典型西铺村访问。
那里情况同样一片混乱。因为搞“文化大革命”,先进村的群众分成两派夺权,争斗不休,各不相让。全国劳动模范、老支部书记王国藩等领导人全部靠边站,党支部班子陷入瘫痪,农业生产无人过问。周总理目睹此景此情,忧心如焚,担心全国长此下去,农业减产,群众生活遭殃,如何向人民交代?
思考再三,在陪同外宾访问沙石峪和西铺村刚刚结束后,他在飞机场要登机返京时,突然临时决定将王振扬留下,并当众宣布:王振扬同志作为我的联络员留在沙石峪,了解农村“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有关情况。大家有事可以找他反映,由他直接向我的办公室汇报。
当时,机场上人们都把目光转向王振扬。王振扬原先是奉命陪同阿尔巴尼亚外宾访问沙石峪的,现在总理任命他担任联络员,他毫无思想准备,觉得自己穿一身陪外宾的呢子大衣留在农村活动,既不相称又不方便,因此要求回北京换一套棉袄再来。总理当即亲切安慰道:“你不必回去了吧,我回到北京会马上派人到你家里取棉袄送来的。”
果然,周总理刚回到北京就让国务院农林办公室派人,到王振扬家里取棉袄送到沙石峪。第二天,国务院农林办公室干部刘铭西(原河北水利厅厅长)按照周总理的指示就将棉袄送交王振扬,王振扬马上穿着棉袄在沙石峪农村开始活动,了解有关情况,当时正逢春节,王振扬和刘铭西住在大队部空房子的炕上,吃着农民包的饺子,听着村里的鞭炮声,度过了难忘的除夕之夜。正月初一,他们开始在村子里了解情况,后又转往西铺村继续执行周总理交给的任务。
当时,鉴于农村出现派性斗争,附近部队已经奉命派出两位干部到该村“支左”。北京农业大学的红卫兵也开始派人介入农村运动。农村运动更加混乱。村里两个群众组织,都自称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斗争很激烈。部队“支左”干部知道王振扬原是部队的领导人,怀有一种亲切感,特地悄悄告诉他:这里农村在“四清”运动期间有一些恩怨, 如今“文革”运动红卫兵又挑起新矛盾,情况十分复杂。你遇事不能轻易表态。
王振扬感到“文革”运动局势严峻,作为总理的联络员,他在农村活动时,态度更加谨慎。找干部群众谈话时,往往只听不说,如实记录,绝不轻易表态。
这次王振扬按总理指示在河北农村认认真真待了一个多月,收集了许多有关农村运动的情况,正准备返回北京向总理汇报时,当地两派群众将他团团围住,非要他明确表态,宣布自己是革命派,否则不予放行。他处境困难,幸亏后来有解放军派人保护,帮助解围,他才得以脱身,安全回京向总理如实汇报农村运动的真实情况。总理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随即要他重返沙石峪和西铺村传达总理如下指示:1.肯定北京农业大学红卫兵下农村的革命热情;2.劝说北京农业大学的红卫兵赶快撤回北京就地闹革命,不要干扰当地农村的生产。
周总理是人民的好总理,在红卫兵中享有崇高威望。北京农业大学的红卫兵听了王振扬的传达和劝说后,迅速撤离河北农村。
王振扬在河北沙石峪陪同外宾参观访问时,临危受命担任总理联络员数月,他的办事能力和水平再一次受到考验,并获得了总理和总理办公室的肯定和欣赏,他也由此与周总理及办公室结下深厚情谊。
有一次,周总理在中南海勤政殿接见农林口群众代表时,曾经询问王振扬等人的情况,并且称赞说:王振扬这个人不错,河北沙石峪那个抗旱典型是他向我推荐的,他曾经两次陪同我与阿尔巴尼亚贵宾参观访问过沙石峪。
但是,总理却始终没有提及他担任过自己联络员的事,王振扬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向外人透露此事。这是因为“文革”期间,农林口各派群众受“文革”思潮影响很大,都有派性作怪。总理想让王振扬远离派性纠纷。可是1967年12月,农林口派性泛滥,造反派先是将国家气象局政治部副主任亓盾绑架、活活打死,接着农业部造反派深夜又将王振扬用麻袋蒙头,从家中绑架到郊区农村监禁、拷问、审讯,情况险恶,惊动中南海,周总理大为震怒,马上让办公室给农业部造反派打电话:限其在当夜12点前将王振扬安全送回家,否则以土匪罪论处。口气十分严厉,造反派害怕了,随即把王振扬送回家中。周总理在危急时刻救了王振扬,曾经成为农林口的重要新闻,但人们却不知“文革”初期,王振扬曾经在河北农村担任总理联络员之事。
1967年1月后,中央农林口机关的“文革”运动进入高潮,引发的派性斗争日益激烈。各派组织不断到国务院接待站,向周总理写信告状反映情况。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王振扬曾经担任总理的联络员,曾经舍近求远跑到国务院接待站去告状。周总理不愿让农林口领导干部卷进运动,增加问题的复杂性。所以,总理收到人们的告状信后,一直没有让王振扬继续担任联络员,而是另从财贸口选派干部担任联络员。
武博山是财贸口的干部,当年40多岁,山西人。他长期在地方政府从事财贸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在李先念副总理领导的国务院财贸办公室工作,也担任过财政部司长,他平时与国务院农林办公室联系较多,熟悉农林口的情况。他为人勤恳,忠厚低调,富有工作经验,办事谨慎,故而被总理挑选为联络员,负责了解农林口的运动情况。
那时农林口的“文革”运动十分复杂,由于有农大红卫兵的参与,机关两派斗争极为激烈,大字报满天飞,一度贴到天安门、王府井。
从1967年3月底起,武博山和总理秘书孙岳按照周总理的指示,经常来到农林口机关和农林口各部调查研究。他们二人不声不响到处暗访、看大字报,在众多人群中听取各类反映,向总理如实汇报,前后有两个月。当时农林口机关相当混乱,红卫兵很多,天天人来人往。总理联络员和秘书往往徒步走来,从不坐小汽车来机关大院,毫不引人注目,属于微服私访性质,所以人们根本不认识他们。
当年5月,他们突然约农林口机关经常给总理写信告状的吴文平、刘子兵及我,一起到中南海附近的国务院秘密信访室谈话,亮明他们叫武博山、孙岳,是周总理的联络员、秘书,我们才得知他们是周总理派来的,非常高兴,详细诉说中央农林政治部主任秦化龙遭受政治迫害的前因后果。武博山、孙岳认真记录,只听不表态。答应将如实向总理汇报,一旦总理有指示,会通知我们。
一星期后,武博山通知我们和农林口各部及农林口院校红卫兵代表到中南海勤政殿等待总理接见,我们无不欢呼雀跃。
那天深夜,我们来到中南海北门,由武博山和孙岳按名单,领我们进入勤政殿大厅,有百人左右。会议主题是秦化龙问题,我们既是农林口领导机构的代表,又是秦化龙问题的知情人,而且我是秦化龙的秘书,所以联络员和秘书将我们安排在大厅总理接见的显著位置落座,便于汇报情况和总理提问。
一会儿,周总理来到会场,我们起立热烈欢迎,他向大家频频招手致意,随后同我们坐在他身边的几人握手相认。他开门见山地说:当前农林口问题较多,有谭震林问题,还有秦化龙问题。我现在绕开谭震林问题,先抓秦化龙问题。今天只谈秦化龙问题。接着他让我们汇报。尽管他早就熟悉秦化龙的情况,但他仍然仔细听取汇报,而且边听边记,边提问题向我们询问。工作认真,态度随和、亲切,我们丝毫不感到拘束,可以畅所欲言。
当他听出我汇报时有江苏口音,就特地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江苏泰兴。他笑着风趣地说:哈,我们离得不远,是老乡啊!
为了证明秦化龙是好干部,会上我宣读了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不久前寄来的证明:“秦化龙同志在部队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作战勇敢,立场坚定,表现出色,工作优秀,多次当选军区党委委员……”我随即将证明信呈送总理阅看,他不断点头说:哈,这么好啊!
为说明“文革”初期有人妄加罪名打倒秦化龙将军,我们特地把国务院农林办公室印发的《关于撤销秦化龙中共中央农林政治部主任职务的通知》呈送总理过目。指出:秦化龙是中共中央文件正式任命的高级干部,用国务院农林办公室文件列举莫须有的罪名“1.在我国追随苏修搞农业党;2.执行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3.参加编写湖南平江史为彭德怀翻案:4.与反党黑帮高登邦、张子意、杨之华过从甚密”宣布撤销他的职务,内容荒唐,组织程序上也不对头。
总理看了文件十分惊奇。让秘书孙岳立即到中央机要室查阅:国务院农林办公室是否有请示报告?孙岳查阅后汇报,国务院农林办公室有过报告,但中央没有任何领导人有批示。周总理生气地说:显然不像话。
总理看了这些文件,听了汇报后,已经心中有数,他建议让我们两派召开辩论会,统一思想。
不久,周总理又让联络员通知我们单位两派代表9人,深夜到中南海小会议室开会,等待总理接见。我们属于多数派,5人出席;对方属于少数,出席3人,另有1人中立。我年纪最轻,是秦化龙的秘书,又被联络员安排坐在总理身边。总理记忆力特强,一进会议室看到我就风趣地说:小老乡又来了!
总理精神焕发,满面笑容,看得出他胸有成竹,早已有预定方案。刚刚坐下来就指示:秦化龙是你们单位的领导,你们最了解情况,最有发言权,可以开个辩论会,心平气和,摆事实,讲道理,不要吵架。辩论双方就是你们,其他单位和院校红卫兵可以派代表听会,但不参与辩论。会议名称定为“秦化龙问题辩论会”。谭震林、秦化龙、王振扬、杨煜、梁步庭等领导干部不必出席,实行回避办法。你们回去协商一下,定了时间告诉联络员和秘书。
我们热烈鼓掌,一致拥护总理的指示。会上,对方突然提出我们单位不是两派,而是三派。总理听后笑笑说:任何事情、任何时候,从来都只有两派,中间派历来是变动的。总理说的是实话,也是他的历史经验。我们大家都纷纷笑着点头佩服总理的指示。
回机关后,我们两派很快达成开辩论会的协议,向总理联络员汇报。周总理十分高兴,再次召我们9人进中南海开会,听取总理的进一步指示。时间依然在深夜,地点依然是中南海小会议室,我依然被联络员安排坐在总理身边,而且成为惯例。
这次总理情绪更好了,他听说我们已经协议开辩论会,很开心,笑着连声说好。辩论会如何开,他指示很具体。当时,虽然秦化龙已经被打倒、受批判,但他刚从军队选派到机关,作风民主、正派,群众关系密切,支持者多、影响力大、处于优势地位,总理故而让我们负责筹办辩论会,印发入场券,维持会场秩序,同时提醒我们务必将准备工作做好,把辩论会开好,会上不要强势压人、搞小动作,努力在国家机关开创求同存异的好风气。总理甚至表示,他要出席我们的辩论会,听大家辩论会发言,他指示我们支持秦化龙的一方先发言、反方后发言。总理态度非常认真,他说如果自己工作忙,不能到会,他将派联络员和秘书出席。同时,要我们每天搞好辩论会的录音,交联络员和秘书带回中南海供他听。
总理工作周到细致,无微不至。当时是夏天,他说:现在夏天炎热,你们互相辩论容易冒火、吵架,而上午天气较凉快,我的意见是你们可以上午开会,下午休会,第二天上午继续辩论。
8月初,北京骄阳似火、暑气逼人。秦化龙问题辩论会在西郊万寿路我们机关大院如期召开。会议气氛热烈,大院挤满了人。总理因另有要事未能亲临现场,但派联络员和秘书出席。
按总理指示我首先发言,以40分钟时间系统陈述为秦化龙辩护的观点和理由,对方也陈述反秦化龙观点和理由。双方唇枪舌战,交锋激烈、尖锐,情绪对立,各不相让。但因总理联络员和秘书在场,又有现场录音,双方都比较克制、文明,辩论会秩序井然,没有出现冲突。总理联络员和秘书高高兴兴将辩论录音带回中南海。
那时,我们在辩论会横幅上写的是秦化龙同志问题辩论会,对方提出抗议,但并未影响会议进程。
辩论会连续开了一周,总理联络员和秘书天天出席。辩论双方各执一词,都以革命派自居,想把对方压倒,根本无法求同存异。我们理由充分,掌声不断,志在必胜。总理联络员和秘书天天按时出席,静心观察会场动向,从不表示任何意见和态度,只是按时拿回辩论录音。
辩论期间,有一次总理在中南海召见我们了解辩论情况时,对方突然向总理举报说:秦化龙有利用小说反党的问题。总理诧异地问我:“秦化龙还会写小说?”我最了解情况,当即报告说:过去军委政治部要求军队领导干部写革命回忆录,秦化龙响应号召,在上海写了一本《泉源滔滔》,回忆湘鄂赣革命根据地群众热情支援红军的故事。对方不懂说是写小说反党,纯粹是胡说八道。遭我严厉批驳后,鉴于对方不再吭气,总理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继续追问。
9月份北京已经进入秋天,一个深夜,总理联络员通知我们再次到中南海等待周总理接见。联络员告诉我们:那一期间总理工作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轮流安排接见各单位代表商谈问题。我们十分理解总理的忙碌,故而在深夜12点前,就提前按联络员通知到达中南海。
我们一直在总理会议附近的走廊里静静等待,不时看看手表。那时,首都群众已经进入梦乡,北京城万籁俱寂。此时此刻,只有中南海的会议室里还亮着灯,周总理和秘书、联络员在听取中央七机部“九一五”和“九一六”两派代表汇报情况,两派代表都是干部子弟,他们不像我们有纪律、守规矩,在总理面前无所顾忌,相互争吵,斗争激烈,声音很大。争吵什么问题,听不清楚。但我们在走廊里远远都听到两派的争吵声。
直到凌晨争吵才告结束。周总理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说平静、送大家走出会议室,接着又不顾劳累继续接见我们。
当我们进入会议室时,周总理居然怀着歉意说了一声我们意想不到的话:“对不起,因为处理七机部的问题耽误时间,让你们久等了。”
总理已是近70岁的老人,同前几次接见相比,我们看出总理明显地消瘦、憔悴,脸色苍白。即使这样,他依然强打精神,坚持耐心倾听我们汇报辩论会的情况,时时记下我们的发言。他毕竟是高龄老人,因长期超负荷工作,不时疲倦地打起哈欠。为了不让人发现有倦意,他巧妙地用左手捂着嘴部。我因紧挨总理而坐,这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那次接见时,我机关另一派突然向总理提出:秦化龙1940年从苏联返回新疆时曾经被捕过,有叛徒问题。总理当即说:“新疆问题我最清楚,当时是我亲自处理的。党中央委托我通过张治中把他们营救回延安的,中央早有结论。”接着,他又说你们如有新材料,也可以交给我。同时声明他不会看,而是直接转送中央文革。
我们机关的秦化龙问题辩论会,原本进行正常。后因受林彪、江青一伙干扰,在9月间,总理不得不让联络员召我们到中南海宣布:辩论会结束。
那次接见我们时,他神情沉重,无可奈何地对我们说:“你们的辩论会录音,我都听了,各说各的,很难统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辩论会不必再开了,到此为止吧!你们双方就秦化龙问题各写3000字的报告,我交中央研究。”
总理精心策划安排的秦化龙问题辩论会,突然宣布匆匆收场,显然不是总理的本意,他有难言之处。我们不解其意,甚感惊奇, 但又不便细问。总理看出我们迷惑的神态,沉默片刻,终于露出一句话:“秦化龙问题,中央文革有材料。”
时隔不久,江青在北京红卫兵大会上公开宣布:“秦化龙是叛徒,我们中央文革有材料,你们不要保他,要反戈一击!”其矛头实际直指周总理,因为秦化龙等100多人是周恩来营救回延安的。
尽管如此,周总理在自身遭遇林彪、江青一伙种种非难时,依然派联络员和秘书,设法从红卫兵“反戈一击”的疯狂揪斗中,把秦化龙救出并安排到北京卫戍区监护,从而保护了他宝贵的生命。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林彪、江青一伙对秦化龙的迫害并未就此罢休,他们接着又把秦化龙当作“新疆叛徒集团”、“五一六反革命黑后台”关押秦城监狱。直到1975年3月,中央专案组经过复查写出复查报告否定“莫须有”的罪名。周总理当时病情加重,但在病床上仍然抱病将“复查报告”改为“平反报告”,体现了他对同志的细心和高度负责精神。粉碎“四人帮”后,秦化龙冤案获得平反昭雪,因狱中受伤致残,被党中央安排担任农业部顾问,他生前一直深情怀念敬爱的周总理。
刘西尧是湖南长沙人,1936年参加革命。入伍后,历任新四军5师军分区政委、地委书记、湖北省委副书记、国防科委副主任、二机部部长,“文革”期间曾经担任西北核弹实验基地现场副总指挥。
周总理选调他担任联络员的原因是:那一时期,林彪、江青一伙经常在群众运动中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鼓动群众组织互相争斗,严重干扰总理的正常工作程序。国防工业系统七机部深受其害,是“文革”中的重灾区。
1967年间,七机部的群众组织“九一五”和“九一六”两派,经常举着旗帜和标语口号,在首都主要大街游行示威,社会名气很大,其派性大大超过我们农林口机关,是国家机关影响很大的单位,也是周总理极为关注的重点。两派组织在领导人王秉坤、张爱萍问题上意见分歧,加之有林彪、江青一伙插手,双方争吵不断,既有文斗,也有武斗,斗争激烈复杂,直接影响国防工业系统下属单位科研试验项目的开展。
刘西尧在“文革”前就在国防科工委系统担任领导工作,而且参与过原子弹、氢弹试验基地的工作,熟悉国防工业系统各方面的情况。所以,周总理专门指派刘西尧担任联络员,深入七机部调查研究,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调解矛盾。
在周总理众多联络员中,刘西尧感受最多、对总理感情最深。因为在“文革”斗争最尖锐、复杂的期间,他在周总理身边担任联络员工作时间最长,尽力最多。刘西尧晚年在回忆录中曾经叙述,他当年是被周总理借调在国务院办公室从事联络员工作最早的人,他参加的会议最多,所见所闻也最多。那时他常常目睹林彪、江青一伙在中央会议上,对周总理胡搅蛮缠,故意找茬。尤其是江青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她往往以第一夫人自居,在会议上有恃无恐,提出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向周总理发难。他们对周总理心怀不满,但慑于总理在党内的崇高威望,又不敢直接挑战周总理本人。
江青知道刘西尧是总理身边的人,深受周总理器重,所以常常借他参与处理七机部一些问题故意找茬、做文章,挑起事端。表面上是拿刘西尧说事、责难,形成围攻态势,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目标是想搞垮周总理。有时江青在会上发言,常常旁敲侧击,含沙射影,暗中带刺。她不敢明目张胆攻击周总理,只好拿刘西尧借题发挥。而陈伯达、康生、谢富治一伙站在江青一边,往往溜须拍马帮腔附和,搞得刘西尧处境十分尴尬。
周总理心明眼亮,看出江青等人的用意,遇到这种情况,他马上打断江青等人的发言,直言不讳郑重声明:这件事是我让刘西尧同志按我的意思去办的,事情与他无关,你们不要冤枉他!这样一来,江青等人立刻哑口无言,不敢再说三道四,会场紧张气氛顿即云消雾散,恢复安静。
在“文化大革命”政治风浪里,周总理和刘西尧心心相印。刘西尧十分理解周总理的难处,因此总是尽心、尽意、尽力配合国务院的秘书们做好服务工作,提前做准备,帮助周总理开好各种会议。刘西尧往往吃住都在中南海西花厅总理办公室。有时甚至一连十几天也不回家。他有一张简易单人床,就搁在西花厅总理秘书办公室旁边。他在西花厅里同总理的秘书及总理夫妇天天见面,同吃、同住、同工作、同开会,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谊。“文革”期间,周总理积劳成疾,需要做手术,保健医生和身边工作人员劝他住院治疗。周总理也知道自己病情日重,但他始终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连续13次放弃住院手术治疗。
可是,江青等人对周总理还是不松手,江青的战略战术是轮番进攻,整不垮他,也要累垮他。1970年周总理曾经对刘西尧等身边人员说:“文化大革命”中,因为睡得少,我的健康减弱了,近四年心脏有毛病。在身体方面,“文化大革命”把我累垮了。
1976年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他为党和国家尽心、尽职、尽力后终于可以休息了。他虽然离开人世,安眠于九泉之下,但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十分凑巧,粉碎“四人帮”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在万寿路大院附近街上,突然巧遇周总理的联络员武博山、秘书孙岳。多年不见分外亲切,他们都住在附近,我就到他们那里做客,大家谈起周总理“文革”期间的种种往事都肃然起敬,潸然泪下,我们这些被他接见过的人,也深情怀念党和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
(编辑 黄 艳)
(作者是农垦经济研究所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