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洪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做了一场梦。他梦到自己身着单衣,独自一人站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平原当中,漫天昏暗,四下凄凉。他没有穿鞋,双脚只套着一双棉袜,已然湿透,脚趾被冰雪黏成了蹼状;凉风像刺刀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来穿去;浑身无力,眼皮如何使劲都挣扎不开。
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这趟旅程,女儿欣喜地从北京打来电话,告知其怀孕的事实,并撒娇般让他和妻子届时过去照顾她。
你要当外公啦。女儿的语气听起来毋庸置疑。
挂上电话,赵洪兴奋了一段时间,随即便是一阵莫名的慌张。十六岁那年,他跟随师傅搭船顺江而下,去苏州修缮一座百年园林,那是他毕生唯一的一次远足经历。他是师傅最喜欢一名徒弟,人踏实,泥瓦手艺超群,八十年代末在宅基地上亲手建起的二层家宅至今牢不可破。
去年岁末,赵洪刚度过了自己六十岁的寿辰。女婿和女儿都赶了回来,请了大厨,散了喜帖,热热闹闹地在家办了十桌。当时赵洪的想法是,这可能是自己今生最后的风光了。
妻子高萍的意思是最好女儿能回来生。
家里方便,我有个同事姐姐在妇产科做护士长。她对电话那头的女儿说。
我想在北京生。而且我这边还有工作。
你都要生孩子了,就别工作了,赚钱的事就交给林斌吧。
不行呢,他压力太大,再说我老在家呆着会得抑郁症的。你们就过来吧。
高萍还想说什么,女儿已经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开始着手做准备。赵洪去单位办了退休手续,然后跑村委会和计生委给女儿办准生证。因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事情办起来并不复杂。高萍则买来了毛线,开始给未来的外孙织毛衣。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就到了临近出发的日子,突然生了些变故。一天半夜,赵洪被一阵胸闷憋醒,接着他感到被人用枕头捂住面部般的呼吸困难。他一边费劲地大口喘气,一边推醒身旁的高萍。高萍吓得不轻,赶紧下床开窗,急忙叫了邻居过来帮忙。
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四点,看过急诊,赵洪觉得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这么一直在病床上躺到了天亮。高萍给当地所有的亲戚打了电话,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一直到当天中午,高萍才给女儿打了电话。
你爸差点死掉。她一开口便落下了眼泪。
女儿并没有接茬,她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可能是心脏有点问题。
心脏哪方面有问题?
冠心病,具体我也不清楚,上午刚做的检查,下午才出结果。
应该没事的,等结果出来再说。你把电话给我爸。
赵洪拿过电话,话未出口,叹气声已经接二连三。
老爸,你别紧张,放松,没事的,等下午看看结果。
我会死了。
别胡说,你总是自己吓自己。
接下来女儿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他认为自己会死,但从女儿的语气中倒有点责备自己的意思。难道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吗?
我晚点再打电话过来吧,要开会了。
你去忙吧。赵洪赶紧挂了电话,怕自己的哭声被对方听见。他和妻子头靠头哭在一块,看得立在一旁的亲戚们无不心酸动容。
到了下午,检查结果始终没出来,去催,医生反而有点不耐烦,就不敢催了。一直到四五点,报告终于送到了手中。没事。至少心脏没问题。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在医院住几天。医生见赵洪表情有点犹豫,如是说。
那就住吧。他实在没有把握。
晚上女儿再次打电话来,获知消息后有点得意,并加强了教训的口吻。她说可能是睡觉时屋里窗户关太紧导致胸闷,她作为孕妇也常常如此,把窗户开条缝就好了。
他觉得没这么简单,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就含糊了几句。只是心越来越觉得冷。亲戚们逐渐散去,事情搞得有点大,高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住了几天,确实没发生什么状况,就收拾东西办了出院手续。本来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没想到回去的第二天,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仍是在半夜。
只好再次住院。医生这次的建议是,本地设备不足,可以转到市医院去做一个冠脉造型。
这个检查会有点创伤,但比较精准,检查设备会直接插入心脏。
大概多少钱?
检查大概五六千吧,如果查出有问题,手术的话估计得两三万,具体你得去当地医院问。我看你们家的经济条件应该没问题。
赵洪担心的倒不是钱的事,而是怎么对女儿说起。他感觉到女儿对自己的病似乎不太信任。这一点她和自己很像,固执,自以为是。
电话还是由高萍来打。果然,女儿的态度很坚决。
不要做。做了也是白做,老爸肯定没问题。
不做他不放心的。
有什么不放心?他就是怕死,自己给吓的,我还不了解他吗,胆小得要死。你们以为这种手术是好玩的吗,在心脏上动刀,万一出什么问题。
还是去做吧……
那好!女儿突然发起狠来,他要做就让他去做,我不管了,到时候也别让我签字。
如果真要做手术,你和林斌都得回来的。
我怎么回啊,我肚子现在这么大了,你们就喜欢给我整事情。
无论怎么说,赵洪这个检查是做定了。女儿被逼得没办法,说到时候让林斌回去。当着亲戚的面,赵洪和高萍又哭作一团。他边掉眼泪边唠叨,女儿不管他了,女儿不管他了。
在家休整了一天,赵洪让亲侄儿开车送他们去苏州,同行的还有自己的亲弟弟。一路上众人无话。进入苏州城区,赵洪感觉非常陌生。的确,虽然城内仍旧四处修缮,但显然这里已经不是自己十六岁来过的那座古城了。
这家医院的心血管技术在全国都有些名气。他们先办了住院手续,医生的意思是先休息一夜,隔天一早再做检查。
安定下来后,高萍在医院走廊给北京打了电话。这次她打给了女婿林斌。林斌性格温和,说话也很理性,沟通起来没女儿费劲。后者的意思是让她明天结果一出来就立即给他通知,如真要手术,他第一时间就飞过去。
我问了医生,有国产费用一万多,进口的三万多。她试探了一下。
先检查吧,别担心钱。林斌含糊其辞。
当天晚上,侄儿和弟弟去逛苏州夜景,赵洪和妻子在病房里聊天。赵洪言语中开始有点交代后事的意思,什么房子啊存款啊最终还是全留给女儿。
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沉吟了半刻,他接着说,她结了婚就变了。
一夜无眠。叹息不断。
第二天一早,赵洪浑身开始抖个不停。他开始以为是冷,后来发现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努力劝自己平复下来,甚至暗暗掐自己的胳膊,但就是抖,以致说话都有点困难。一位之前做过同样检查的人跟他说没事,仍于事无补。
高萍则哭。这一哭,赵洪抖得更厉害了。
检查过程非常短,大概也就是二十分钟,全身麻醉,出来后赵洪感觉就像在某个冬日午后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不仅不难受,而且还很舒服。
没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是医生的原话。但可能胃有点问题,胀气比较严重,这是导致胸闷的最终原因。
再住一晚,明天做个胃镜吧。医生说。
欣喜若狂的高萍立马给林斌打了电话,后者迅速把这个好消息传递给了妻子赵玲。这次接到女儿的电话,赵洪终于心放了下来。同时还有一丝羞愧。
你们再休息几天,就准备过来吧。
赵洪只好同意。他之前设想过自己可能要在病床上过完余生,照目前的情况,自己还是得去北京。
胃的问题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养,所以基本上也没必要再在苏州呆下去。回去的路上,汽车路过一处古迹,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少时修缮过的园林。那时他能肩挑上百斤的泥沙,现在呢,却像个废物一样被人摆来弄去。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院子里陡然热闹起来。亲戚们纷纷前来祝贺康复(其实也没病),带来了盒装的营养钙奶,拎走了鸡窝里养了两年的几只老母鸡。是啊,人都要走了,这些鸡谁来照顾它们呢?高萍本想宰了带去北京,但被赵洪制止了。
之后,高萍发现赵洪老是忘事情。比方说,两人去相关部门报销医疗费,到了地方才发现没带医保卡;去银行取钱,结果将茶杯随手放在了柜台上忘记带走。
幸好火车票是女儿在网上帮他们订好的。到了这天,他们带上行李,赶早班车去高铁站,到了车站,用身份证取了车票,才八点过一刻。而火车开车时间是中午十一点。
两人在崭新而旷达的候车室枯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简单吃了点面包,排队上了车。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五个多小时高速前行,眼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叠嶂的山峦变成了通透的平原,赵洪试图让自己兴奋起来,却难以如愿。高萍又打起了那件永远打不完的儿童毛衣,这件毛衣是橙色的,款式不分男女。
女儿女婿准时在出站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女儿的肚子已经大得难以遮掩,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似乎早已经忘了前面一茬,对双亲的降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女婿还是那么温和沉默,他接过赵洪手中的行李包,领着大家钻进了汽车,在地下车库里转悠了半圈,顺着出口冲回到了地面。
北京的交通果然如女儿口中一般拥堵,不过对于赵洪来说却没太大感触。他甚至很享受汽车被堵在路中的时刻,恬静而踏实。
回家之前,他们去了一家看上去环境不错的餐馆吃饭。女婿点了北京烤鸭,还有几样素菜,女儿耐心地教自己怎么用春卷皮把油腻的鸭皮鸭肉包裹起来。
加点黄瓜和大葱,蘸酱,味道更好。
唔唔。赵洪觉得确实好吃。
你慢点,以后由我管着你,帮你调理胃,保管会好。林斌以前胃也不好,都是我调理的。
嗯嗯。吃饭快是赵洪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做工,通常吃饭时间很短,所以快是必然的。没准胃已经坏了很多年了。
回到家,才发现房子小得可怜。女儿女婿租的是一套一居室,仅四十几平米,却价格高昂,客厅比卧室要小,厨房和卫生间每次只能进去一人,四个人同时呆在一起几乎活动不开。
将就一下吧,等这房子下个月到期,我们就换套大一点的。林斌说。
这里比我们老家暖和多了。
北方都有暖气。
唔,真暖和。
一只被唤作哪咤的大狗从他们进门起就一直嗅裤管,但没有敌意。等把行李放好,一家四口围坐一起看了会儿电视。电视机在卧室,赵洪想自己以后得割舍掉这个爱好了。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每晚都要看一档热闹非凡的唱歌节目。
轮流洗漱完毕,女婿给了自己一千块钱现金,意思是作为家里平日的生活开支,他觉得有点少,但也没说什么。
睡觉的安排是,女儿女婿睡卧室的大床上,他和妻子在客厅木地板上打地铺。高萍将客厅仔仔细细用拖把拖了地,弄出一堆狗毛,用纸巾捏起扔在垃圾桶里,然后再开始铺被。哪咤被叫进了卧室,并从里反锁上门,否则他们很难想象这样的夜晚该如何度过。
大门是朝北的,夜里,巨大的风力凶猛地灌入楼道,冲击着防盗门,就像野兽站在门外,发出低吼。赵洪开始感到有点恐惧,之后慢慢开始心宽下来,直至酣然睡去。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一旁失眠的高萍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清晨两人就起来了。在老家,他们也是这个时间点起床。根据女儿前一晚的交代,冰箱里有速冻的红豆包,厨房的地柜里有豆浆机,干硬的黄豆前一晚已经用冷水泡上,这些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
烧好洗漱的热水,赵洪在卫生间里稍稍呆了长一点时间。每天早上都要排泄宿便,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但可能是北方气候太干燥,一时不太适应,所以马桶上的他即便着急也无用。
果然,女儿嚷嚷起来了。
快点啊,老爸,我要上厕所。
等等,马上好。
事实上赵洪什么都没拉出来,但便意仍在。他咬紧牙关,使了使劲,还是不行,就提上裤子,象征性地冲了马桶,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久啊!真是!女儿抱怨了一句,迅速冲了进去,锁上门。
吃过早饭,女婿要开车送女儿去上班。赵洪和高萍收拾碗筷。之后,他们要带哪咤下楼去遛遛。
哪咤长得有半人高,套上皮带牵起来稍微有点费劲,还好它并不认生,否则很难控制。在电梯口,一位妈妈带着两三岁大的女儿在等电梯,哪咤不知为何突然吼了一声,吓得赵洪赶紧把它往后勒了勒。
直到现在他这才算真正体验北京的天气,室外比他想象中冷了一倍不止。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小区,种满了光秃秃的树,由于没有地下车库,汽车都停在了地面,造成通道相当拥挤。赵洪表面上牵着哪咤,实则是哪咤牵着他,它往哪儿他就往哪儿,高萍则跟在后面四处乱看。
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看看。
快别看了,拉了,去捡捡。
根据女儿的交代,哪咤拉屎一定要用报纸捡起来,然后扔到垃圾桶。他能理解这事儿,但亲自动手还是有点难堪,于是招呼妻子去干。高萍倒是认认真真地捡了。
遛完狗回家,稍作休息,他们又计划着去一趟菜市场。在小区门口问了问保安,虽然语言交流起来存在障碍,但基本上知道了菜市场的位置。反正不近。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家大型集贸市场,地上两层分别出售服装和五金,地下一层卖菜食和五谷。
北方的菜市场与家乡的差异巨大,很多蔬菜都长得硕大无比,让人心生畏惧。不过赵洪和高萍逛得还是很开心。他们买了十斤大米,两斤肉,以及包括菠菜、萝卜、土豆在内的蔬菜。有家卖冬笋的,依高萍的认识,还算新鲜,知道女儿爱吃,就买了两块,价格不菲。
再次回到家时,林斌已经送完赵琳回来了。据赵洪所知,林斌是自由职业,给一些电视栏目写稿赚钱,收入还行,却不太稳定,通常在家办公。
你们竟然找到菜市场啦?太厉害了!林斌的确很吃惊。
嘿嘿,问问就问到了。
真厉害。林斌看了看他们买回来的菜,赞叹了几句,然后问,你们昨晚睡觉冷吗?门下面可能有点透风,冷的话我用纸糊一糊。
不冷不冷。
哦。一时间林斌不知道说什么,停顿了片刻,他说,那你们忙,我去写会儿稿子。
去吧,你不用管我们。
为了不打扰林斌办公,赵洪和高萍尽量使动作轻柔一些。他烧了些水,泡了杯茶(之前的茶杯遗落后,他又买了个新的),从书架上抽了本《三国演义》,看了起来。房子虽然不大,但书却很多,目测应该超过五百本,为节省空间,都不分层次地堆在一起。
高萍在卫生间洗衣服。家里有洗衣机,但内衣裤她还是习惯用手洗,洗完之后她再把衣服放入洗衣机,选择脱水功能。滚筒洗衣机晃荡晃荡,甩出吸附在衣物上最后几滴水份。弄完这些,她拿出包里的钢针和毛线,继续打那件未打完的橙色毛衣。
由于女儿不在,中午吃得比较简单。油爆鱼、白菜、粉丝煮了一锅,再蒸了一块走油肉,蘸点酱油,三人就对付了一顿。饭后,赵洪把一年前女婿给他买的电子血压计拿了出来,将左手臂上的衣袖撩到关节以上,血压计的测量部分箍住胳膊,按下开始键。血压计越箍越紧,像一把老虎钳子,压紧,再紧,更紧,达到一个顶点,突然一松,测试结束。
最高血压201,最低血压124。
还是这么高。赵洪苦笑了几声,不信邪地又测了几次,大差不差。他认为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准,让高萍也测,后者也不低,这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来测测。林斌把手臂伸了过来。一测,高压是133,低压是79。
你是正常的。这结果让赵洪灰心不已。
傍晚,林斌出门去接女儿下班。赵洪便开始准备晚饭。一直到晚上七点多,女儿女婿才回来,赵洪忍着饥饿把饭菜热了热。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播一场CBA篮球赛,女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荧屏,赵洪却觉得无聊透了。女儿依然责备自己饭吃得太快了,老实说,他听得有点烦躁了。吃完了饭,收拾完毕,他提出想出去散散步,和高萍一起。女儿让他们多穿点衣服。
小区出来是北京的南二环路。这个时分,主路上依然车流蹒跚。赵洪和高萍沿着大路走了几百米,觉得确实冷,就拐到了一旁的小路上。这是一条树木比较茂密的街道,虽然是冬天,但树叶依旧生长着,遮天蔽月的样子。惨白的路灯二十米一立,但由于都藏在了叶子里,几乎没什么作用,所以路途显得漆黑一片。
你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高萍突然问。
没有。
真没有?
没有,挺好。
赵洪心里顷刻涌上了一股热气,他使了使劲,强行把它压了下来。路边有一个市民公园,他也不说话,直接走了进去。高萍赶紧拔腿跟上。
公园里比街上更黑,而人却多了数倍。这么冷的天,大家不在家呆着,全跑这来了,这倒是让赵洪不禁困惑。他通过辨认,看见夜色中有老人,也有孩子,有情侣,也有中年夫妻,这些人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收腹地来回走着,像群野鸭。
转了几圈后,赵洪逐渐感到诡异,觉得还是离开得好,便拉着高萍走了出来。还是那条街道,不知何时堵起了车,一辆北向的轿车因为逆行与南行的车头对上了,后面的车压得死死的,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行,于是整条街就这么瘫痪了。奇怪的是,司机们既不按喇叭也不争吵,只是呆在自己的车里不出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从天而降。
赵洪和高萍从车流的缝隙中穿过,来到马路对面,然后顺着来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居住的小区。乘电梯上楼,用钥匙开门,女儿女婿已经关上了卧室的房门。赵洪隐约能听到夹杂着欢声笑语的电视声。
睡觉之前,赵洪冲了个澡。卫生间用的燃气热水器,或许是过于老旧,温度调节功能已经失灵了,只能把花洒把手掰到最右(热水)才能点燃,再烧半分钟水管里才能充满热水。赵洪忍着滚烫的热水迅速洗完全身,蒸汽糊满了玻璃镜面,等他用手把蒸汽抹开,一张苍老而丑陋的面孔呈现在了眼前。他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再将白发染黑。
由于不知道吹风机在哪儿(实在不想敲门问询),赵洪只好潮湿着头发躺下。他把双手朝后垫在后脑勺,以便脑袋不直接接触枕头。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舒服,干脆侧身而睡,一只手掌仍然托着头部。
第二天他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女婿拖着拖鞋,从他的耳边经过,进了卫生间。随即传来尿液滴落马桶的声响。等到女婿再次回到卧室关上门,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八点了。
整个早晨他的头都在隐隐作痛。照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稀少的头发都翘了起来,觉得好笑,用梳子蘸水怎么梳也不能服贴,就随它了吧。
早饭做的是白粥,配几块老家带过来的腐乳,这是他在家时几乎每天早餐的吃法,但女婿似乎有点吃不惯。随他吧。他突然觉得这句话挺有用的,“随他吧”,几乎能应付所有心中的不安。
下午林斌要出差,去山东几天,这让赵洪心里踏实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女婿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些紧张,甚至手足无措,他这一走,没准自己会过得自然一些。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样的想法极其错误。
由于没有林斌去接,女儿下班回家的时间竟然到了晚上九点。他和高萍就一直等着,也不敢先吃。女儿一进家门就说很累,简单扒了几口饭后,就倒在了床上。林斌在的时候,她还会和自己交流几句,林斌不在,连口都懒得开了。
当年女儿考上北京的大学,赵洪脸上不知道长了多少光。他在家里大操大办,并且花尽积蓄送女儿去读书,原以为她大学毕业后会回到家乡,回到自己身边,找一份踏实稳定的工作扎根故土,没想到她却选择留在北京。
据他所知,林斌就是她在北京认识的。这小伙子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给他感觉太过腼腆。腼腆是好的说法,不好的说法是太软。身体弱不禁风,说话细声细气,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实则有点阴柔。
第三天晚上,赵洪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块地板。之前的惶然已经没有了,他甚至觉得,即便死在这块地板上,也并非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在犯病那段时间,他设想过无数种死后的场景,被扒光衣服,被化妆,被塞进棺材,被扶上灵车,被推进火炉,被烈焰焚烧,被敲打成灰烬,被扫进盒子,清明祭日被子孙祭拜,烧几捆纸钱,滴几滴泪水,求几声平安,然后各奔东西,茫茫不见。
可适应之后的赵洪这一夜意外失眠了。他既不焦虑也不兴奋,事实上他内心平静得要死,只是无数的往事像装在弹夹里的子弹一般被冲锋枪疯狂打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想起很多年前家里曾经养了一只小山羊,女儿那时才七八岁,每天放学的路上会去后山上割草,新鲜的青草垒得高高的,用背篓背回来,然后一把一把喂给小山羊吃。有一次,他把羊卖到了市集,女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早上他照例做了白粥和腐乳,女儿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是个孕妇,你就每天给我吃这些?
赵洪不作声。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尽给我添乱!
那我回去好了。他觉得有点委屈。
回去就回去。紧接着女儿说,待会儿我就上网给你们买票,明天就走!
他看了看高萍,那个瘦小干瘪的女人正静静地抹眼泪呢。他没想到事态会转变得这么快,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的那句话。
这天是周六,女儿一直斜躺在床上玩平板电脑,肚子翘得老高,从赵洪的角度看过去,她就像一只大号的葫芦。窗外是一个大雾天,能见度非常低,电视上有位专家在辟谣世界末日。
请大家不要相信所谓的“末日说”,按照科学的说法,12月21日是末日的概率和每天是末日的概率一样。
那万一是真的呢?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位戴眼镜穿西服套装、看上去挺知性的女主持人一脸认真地问道。
万一嘛。专家用手指撑着自己的脸颊,真要是末日,那还说什么万一,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也挺好?说完,专家被自己的幽默和豁达逗乐了。
遛完狗回来,赵洪的心情稍微好了点。高萍用手指了指里屋,示意他小声点。他听见女儿在打电话,是给林斌的。
我真不想和他们过了……我爸老是自以为是,不听我的……吃饭吃得快,还老咽口水,我受不了这些坏毛病……等你回来?不行,我让他们明天就走……你到底关心我还是关心他们,我一个孕妇,万一得产前抑郁症怎么办?
吃过中饭,女儿召集他和高萍开了个小会。女儿的意思是,还是别走,但得明确这次来的目的。
你们是过来照顾我的,或者说,我现在需要你们的照顾。
晓得了。
还有就是老爸你得改改自己的一些不良习惯,你看看自己的胃被搞成什么样了。
唔唔。赵洪从女儿的语气中终于听到了关爱,这就够了。
还有老妈,你也是,你应该……
下午,二位老人陪着女儿去了附近的龙潭湖公园。天气依然阴霾,湖面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但一家三口紧着衣领沿着湖边一圈走下来,除了身体获得了松弛感,一种熟悉的感动逐渐飞了回来。后来,在横过环路天桥的时候,赵洪再次记起了在火车上的那场梦:冰冷的脚趾,锋利的北风,以及昏沉而空阔的平原。一只手掌轻拍着他的左后肩,猛然回头,梦境打开,一位身着制服的漂亮女孩正笑脸盈盈地望着他。她说: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去北京吗?麻烦把票拿出来看一下。
【主持人的话】
对人性的探索大概是一切艺术最根本的任务与要素。慢三的小说《冷的话就生堆火吧》正是这样一篇展示人性深处的冰冷与彻骨的作品。主人公赵洪办理了退休手续,与妻子去北京伺候怀孕的女儿,但从出发之前就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半夜犯病,却又查不出病症所在,而且还因住院检查的问题与远在北京的女儿发生了口角。到了女儿家之后,由于空间狭小,老两口只能睡地板,又因做饭、上厕所、吃饭习惯等等鸡毛蒜皮的问题引发了女儿的抱怨与反感,差点被女儿赶回去。
小说写得十分扎实,不炫技,不招摇,显而易见,作者对小说这种文体的把握,着力点在于对小说节奏的把握与控制上,叙述推进自然,不温不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表现出很强的内功。小说的开头写主人公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平原上,这几乎就是接下来的北京生活的预兆。然后,小说用倒叙的方法介绍了此行的目的与出行准备中的种种,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压抑之感。果然,到北京之后短短几天就受到来自心爱的女儿的冷遇。但他们已学会了逆来顺受,为了照顾女儿,仍然选择在北京住下去。
小说的结尾,“赵洪再次记起了在火车上的那场梦:冰冷的脚趾,锋利的北风,以及昏沉而空阔的平原。”而陌生的女列车员的盈盈笑脸也与女儿形成了对比。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作者在小说形式上也不无用心之处。
我在多年前就知道了慢三,而且经常去看他开在“soho小报”上的博客,或长或短的文字记录了他的阅读、思考与日常生活。而现在看到他的小说,才知道他称得上80后一代最成熟有力的小说家之一。
借此,向那些冷静沉潜、不慕繁华的真正的小说家致敬!
——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