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2014-12-17 23:32杜怀超
青春 2014年12期
关键词:黄脸婆大鸟爷爷

杜怀超

天一黑,大鸟就鲜活起来了。如冻僵的蛇一旦走出冬天,整个世界就是他畅游的天地了。黑暗中,大鸟伸个懒腰,开始转动着生锈的眼珠子,伸头四面看看。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个破旧的阁楼再熟悉不过了,跟了大鸟五年。每一面墙壁,每一个角落,以及屋内的家具物什,大鸟都了然于胸;就连屋上的灰色瓦当、长出的莫名野草甚至天空中滴落的鸟声,他都烂熟于心。白天,就像一双大手,把大鸟甩包袱似的扔进时间的陷阱里,到了晚上再把他从黑色的深渊里捞上来。大鸟习惯了这样孤独的黑白生活。在他看来,这纷繁喧闹的城市是别人的,他是看客,远远地眺望的那种看客,热闹与他无关,繁华与他无关。不是大鸟不想走进这迷人的漩涡里,而是他总觉得努力了许久还是走不到那里。对他来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再说他可不想赤条条明晃晃地站在白天里,接受无数针刺一般的目光审视与打量。

我和大鸟都惧怕白天,具体说是惧怕白天的光。光明是我们的敌人。

要起身?黑暗中我朝着大鸟发问。

起来了喽!大鸟手拉着裤链,使劲地朝着黑夜喊了声。声音大得吓人,似乎有把这小小的不足10平方米的阁楼震个底朝天。

大鸟没有鸟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追问。这么多年黑暗中的生活,我们已经彼此心意相通,时而合体,时而一个站着,一个躺在脚下。

准备出去干活?

大鸟一边穿衣,一边吹着口哨,看样子他睡得不错,精神着呢。我知道,每逢这样的心情,就是大鸟开始活动的时刻了。

大鸟继续不鸟我,我无语。有时我郁闷,再说我也是他最形影不离的朋友,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我继续沿着地面,仰望着大鸟。他穿好了黑色的衣裤,扎好黑色的腰带,蒙好头巾,只露出两颗闪着寒光的眼睛。

干活!大鸟自顾自地丢了一句。看那神情,我知道他仍旧没有搭理我。

大鸟口中的干活,就是去偷东西。大鸟是个小偷,是个寄居在城里的小偷。他的活动范围基本在城里。别人的黑夜就是他的白天,他的黑夜就是别人的白天。当大家在工厂里、学校里、医院里甚至政府的办公楼里津津有味地上班时,大鸟则沉浸在梦乡之中。睡觉是他白天的主要任务。大鸟与别的偷窃者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可偷,亦可不偷。他没有任务,也没有目的。只要他兴致来了,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外出打尖;要是不想干了,再月黑再风高的夜晚,他也会蜷缩在摩天大厦十八层顶端的阁楼里,继续睡觉。睡觉是他唯一认为有乐趣的事情了。不睡觉还能干啥了?带孩子去游乐园?陪父母逛街?还是一个人外出旅行?这些对大鸟来说,统统都是奢侈的事情。因为大鸟无父无母,也没有结婚成家,哪里有孩子?我也不知道大鸟是不是孤儿,也有可能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了。陪伴大鸟的只能是我,可是黑暗中的大鸟从来无视我的存在。

在我看来,大鸟就是一只无比孤独的有着翅膀的动物,终日栖息在十八楼上的鸟巢里,喘气或者呼吸,间或在黑色的夜空中飞上几圈。正因为如此,大鸟是自由的大鸟,是无拘无束的大鸟,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大鸟下楼梯时摔了一跤。黑暗中的楼道就是深渊,黑色的深渊生长在地心深处。电梯坏了,楼道灯坏了,好久也没有人来修。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没有人愿意报修。低楼层的人家不愿意报修,因为楼梯他们用的最少,可花的电费钱他们一分也不少。高楼层的人也不愿意报修,他们很少在这住,此处的房子只不过是他们众多房子中的一个。有必要修那电梯、那灯之类的?不论白天或者晚上,这幢空荡荡的大楼总充满着死亡一样的静寂。这可苦了大鸟。他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朝黑暗中的膝盖使劲地揉了揉,嘴里狠狠地吐出一句,我操你妈的逼。

慢点!大鸟。从浓稠的黑色里我朝着大鸟递过去一句话。大鸟四处望望,不知道望出了什么没有,接着继续下楼去了,我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

我猜测大鸟还会跟踪那个人,那个官员模样的人。大鸟已经跟踪他好长时间了。一看那人准是有钱的主子。

我提醒大鸟说,你可不能再犯错了。

大鸟举起一根已经愈合的手指,说,这次一定不会走眼的。那人我都跟了好几个星期了。

我知道大鸟举起那手指的含义。那次的行动让大鸟很长时间都心有余悸。大鸟盯着那栋楼很久了,看那结构、造型还有房子的面积,大鸟知道这些人家非富即贵。一看室内的装潢,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主子。铜质的门,大理石的装饰墙,琳琅满目的古董、玉器,还有超现代化的电器设备,把大鸟吓得连连后退。大鸟以为自己来到皇宫了呢。

大鸟透开防盗门,小心地越过红外线报警器,趁着黑,大鸟摸进一间卧室。夜已深,已经是凌晨2点了。床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估计白天的事折磨着,迫使她久久没有困意,好不容易才睡下来。因为大鸟借着手机的光亮,发现她是和衣而睡的。黑暗中大鸟发出一丝冷笑。笑什么?笑那床上之人,睡觉了还把鼓囊囊的钱包塞在枕畔,担心有人会把它抢去似的。

大鸟叹道,又是一个守财奴啊!碰到他,活该!

让大鸟意外的是,第二天早晨,他被河岸边的喧闹惊醒了,还有呼啸的110报警车。大鸟意外东窗事发,警察找上门来呢。大鸟打开窗户,拿出高倍望远镜,朝远处的河岸上看了看,他看到一位乡村打扮的女人正坐在桥栏上,随时有轻生的危险。大鸟最看不得乡下人的要死要活。本来活得就够艰难的了,还要想不开。何苦呢!

大鸟来到人群中。

警察朝着那乡下女人喊话:妹子,下来,有啥委屈?

女人满脸泪水,一个劲地嚎啕大哭,声音贼大。似乎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警察继续劝导,别哭,有困难你就说,啊?我们帮你。

女人说,我还是死了算了,你们谁也帮不了我……女儿啊,妈妈对不起你……女人继续伤心大哭,朝着河流,泪水如注,不断用手掌掴自己的脸颊。

警察再劝,妹子,谁都会遇到难事?没有过不去的坎!

女人边哭边说。女人说,她女儿念大学,倾家荡产,好不容易培养出来,面临找工作难;这不,托亲拜友,找了个关系安排工作。她特地准备了5万元的红包,在人家等了一夜,主人未回;后来保姆把她安排在客房住了一晚,谁知道第二天醒来身上的钱就不见了。她就这个苦命的女儿啊……

大鸟鼻子一酸,慢慢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后来,那女人跳河没跳成。主要原因是有人告诉她,那钱找到了。(如果那女人当场要是数一数的话,或许还会多出几万,只是女人惊喜之中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不过,她迟早会发现的。)女人抹着眼泪鼻涕,千恩万谢地走了。唯一留下后遗症的只是那主人的家,家里总是莫名地被盗,一次比一次狠。

而那受伤的手指是大鸟对自己的惩罚。

黑暗中。我再次叮嘱大鸟,大鸟,这次不会错吧。

大鸟从鼻子里发出声响,说,笑话。这次绝对错不了。我相信大鸟。自从那次跳河事件以后,大鸟学会了总结。大鸟给自己定下三不偷,一是学校,二是医院,三是穷人。同时,决定下手的客户一定要做好前期的踩点工作。大鸟踩点有自己的办法。他不像他的同行们,总是在人家的门外留下记号,圆圈表示家里没人,圆圈加一横表示白天没有人,晚上有人,要是叉号,就表示此家没钱不必下手。大鸟从不做记号。

为了这一单生意,大鸟跟踪那人已经半个月了。夜晚,大鸟真像一只无声无息的鸟,盘旋在黑色的上空,注视着那人开车回家。每每大鸟就要准备下手时,他犹豫了。犹豫的不是胆小,而是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这个官员模样的人,一连三晚,回的居然不是同一个家。大鸟纳闷了。难道现在的有钱有权的人,都好几个家?

大鸟也关注过新闻。从新闻联播里他也知道一点“房叔”“房嫂”“表哥”的事件。这样一来使得大鸟不想贸然下手,说不定就会竹篮打水。

大鸟说,看来这是一条大鱼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的人啊,头脑越来越尖,啥事做不出来?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干起金屋藏娇的美事来。

大鸟记得前几晚,那人还在河岸东郊的高档别墅过夜的,这几晚怎么又来到这湖滨的别墅区生活,那再以后呢?

树木丛中,大鸟竖起手掌,掰着手指说,一处小三的,一处情人的,一处黄脸婆的,那钱会放在哪里呢?小三。小三靠不住,多少小三到最后不是和跟他有染的男人闹得惊天动地?小三,总是时刻偷窥那正宫娘娘的宝座呢!那人不会把钱放在这里。那情人呢?情人更不会,小三还会有一点梦想,渴望哪一天男人休了那黄脸婆娶了她。情人就是一个字,钱,没钱,还找什么情人?那人更不会把钱给情人手中。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放在自己的黄脸婆家中了。现在的贪官,谁会把钱存在银行?

大鸟决定弄明白。他断定,那人回去最少的家一定就是那黄脸婆的家了。大鸟继续跟踪。他有时觉得那男人真的很好笑,做男人不容易啊!

黄脸婆打电话来,在哪?这么晚还没回来?

那男人就背着小三说,领导叫加班呢。

黄脸婆再打电话来。

男人就躲着情人说,在陪领导唱歌呢!

黄脸婆再次打电话来,那男人实在找不到理由,就四处瞅瞅,发现不远处一家喜糖铺子还没有打烊,男人就说,哎,在外出礼呢!说完,驱车到那家喜铺,买了个礼品包回家交差了。大鸟暗地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那人的老巢,也就是黄脸婆、男人的糟糠之妻的家还是被大鸟找到了。不光大鸟大吃一惊,我也大吃一惊。

男人来到了城中村一家乡村气息浓郁的四合院门前,男人扣响门铃。不大一会儿,女人出来开了门,身后还跑出来一个孩子,爸爸、爸爸叫个不停,看样子不大,五六岁的样子。这个黄脸婆的女人接过礼品盒,略带嗔怪地边走边说,又灌多了尿渍子,少喝点。男人打哈哈地说,不多。没办法,几个熟人碰在一桌,推辞不掉呢!

大鸟差点笑出声来。他想起一句,相信男人话,母猪都会上树。大鸟确信,这就是男人的糟糠之妻了。回望城市夜晚闪亮的灯火,在别墅与摩天大楼的森林中,有两位女人或者更多正在守望这个男人呢。大鸟叹了口气,他有点可怜这个女人了。

大鸟借着门檐的灯光,四下打量了下。这是典型的乡村之家,纵然在城市化进程的挤压下,依然保持着乡村的本色。门前的碌碡,屋檐下的玉米棒,还有院子里的各式各样的农具。院子中有个花圃,有些花草已经开了花,花影婆娑,大鸟分辨不出花是什么颜色。院子里利利索索的,看得出女人是个勤快麻溜持家有方的女人。

大鸟顾不上这些了。他可不是生活的审视者。他是带着任务与目的来的。他用钥匙轻轻地别开门,悄悄走进院子。女人、男人睡下了,卧室内的灯还没有熄。透过窗户,大鸟看到男人靠着床头,吸着烟,女人也斜躺在男人怀里。

女人说,这个月你回家几次?

男人说忙呢!

女人又说,不会在外给我找个小蜜吧?

男人一咕噜坐起来,生气道,你咋会这样想?我是那种人嘛?

女人听了这话,又躺下去,抚摸着男人的脸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就问问。

男人笑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说,我想喝杯水,还有茶吗?

女人说,有呢,我才烧的。我给你倒去。女人麻利地起了身,到厨房倒茶去了。大鸟发现,在女人离开的一瞬间,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首饰盒,神色紧张,迅速地藏起来。

大鸟便失望地离开了。男人的钱看来不在这个女人的手中。

大鸟不甘心失败,又回到了城里,回到了河岸东郊的高档别墅区。

大鸟决定死守这一处。在他看来,男人对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在三个女人之中,唯有她最高档。欧式风格的别墅,偌大的花园,还有极具国外品味的温泉池。大鸟看出这个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地位。看来,男人对她是真心的。

大鸟在别墅的院子溜达着。他为这有钱人的享受而惊叹,这么富贵豪华的住宅,他可祖辈没有住上过啊。难道有钱有权的人都是天生的贵族?大鸟抚摸着古典风味的大门,钻了进去。

黑暗中我发出惊呼的声音,小心点。

大鸟也心一紧张。已经是午夜2点了。楼上的灯还在闪亮。大鸟猫着腰沿着室内的旋梯,一步步走上楼。屋子空荡荡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鸟估计这个屋子里就住着这个女人了。大鸟想,如果那位乡下的女人看到这一切,会作何反应呢?难道和那丢钱的女人一样,要死要活?还是彻底疯掉?

大鸟继续上楼。在向着楼上进发的途中,不小心碰到了楼梯旁边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深处,发出嘹亮的节奏。楼上的女人打开了房门。女人穿着睡袍,轻纱似的睡袍,朝着黑暗中喊,谁?原来女人还没有睡。

大鸟一晃,真像一只迅速疾飞的鸟,扑打着翅膀,迅速逃离了别墅。

看着大鸟那狼狈的样子,我发出嘲笑的声音,做贼还真心虚啊?大鸟,你居然还怕一个女人?羞死人呢!

大鸟大口喘着气,狗日的,我居然会怕女人?

不怕女人,你为啥吓得屁滚尿流?

大鸟说,老子是个贼,坐牢都不怕,还会怕女人?你等着,我不会罢休的。

大鸟没有食言。他后来陆续去了两次,但都无功而返。一次是碰到那个男人在那过夜,还有次也是碰到男人在女人房间,只是那男人不像先前的男人。

这次大鸟又去了。在这方面,我真的很佩服大鸟的职业精神。你看他不分白天昼夜,一旦认准目标,就抓住不放。如果大鸟要是上个班,做个工厂的技术工,或者哪怕是一家餐饮店的经理,相信大鸟都会做得出色的。可惜,大鸟就是大鸟,就像那黑夜里飞翔的蝙蝠,他的人生,是属于夜或黑暗。

大鸟这次从防护栏进入。前几次从大门进入都失败了。夜依旧深沉,从楼上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依旧那么暧昧。不费吹灰之力,大鸟就来到了女人的窗前。这得感谢好心的人们啊。为了防盗,各家都严严实实地安装防盗栅栏,谁知道正是这些栅栏,方便了小偷的行窃。大鸟摇头苦笑。只要贼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了的。

女人斜躺在床上,半裸着。睡袍不知道何时滑落了,女人没有戴胸罩,露出赤裸的乳峰,苞谷般,清晰的乳头似两个小珍珠,映衬着浑身上下白雪般的肌肤,玉雕般。大鸟看得浑身发热,一股股热流涌遍全身,下身有了强有力地饱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要有爆炸之势。这样的女人,是男人都会想上的。大鸟想他也不例外,上了这样的女人就是死也值得了。

大鸟真的有些嫉妒那个城中村的男人了。

大鸟解除防盗栏的装置,打开钢管门,跳进了室内。这一跳,把大鸟吓得一个卵大,一个卵小,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你会来的。女人说话吹气若兰,夹着一种丝绸般的抒情。说话时女人已经斜翻着身子,弯过头来,用一双迷离和寂寞的眼神看着大鸟。胸前的衣服敞开得更明朗了。

大鸟已经看到一团团火焰在女人的身上燃烧。大鸟望而却步,这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他有点慌乱。大鸟是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七情六欲。对女人的渴望大鸟解决的方式很原始,看看三级片,或是到街头找一些流莺满足下。

女人的手在身上游走着,眼神像钩子一样瞄准大鸟,来呀!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大鸟一惊,难道每次来踩点她都知道了。他明白了,女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夜晚的觉醒者,一个在外面,一个在屋内。那女人为什么不报警?或者是把自己的信息告诉那个男人?她却静静地在深夜等待他的到来。

大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但这不是虚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女人已经从床上袅袅地下来,伸出白藕般的手臂,缠绕在大鸟的身上。

我发出一声惊呼,大鸟,你走桃花运了啊!

大鸟说,我这不是做梦吧。

大鸟禁不住抱着女人滚在了床上。

以后,大鸟成了这儿的常客,甚至光临的时间比那个男人的次数还要多。黑夜降临,就是大鸟飞翔的时分。大鸟一段时间始终觉得自己处于虚幻的黑夜里。眺望着城市多少午夜不眠的灯火,大鸟觉得,失眠的人看来不止女人一个。

这样的日子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大鸟有了厌倦与疲惫。他告诉女人,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到远方出差。多则半年,少则个把月。实际上这是谎话,这是大鸟逃离这个女人的谎话,他不想把这个事情搞得一团糟,也不想表现出绝情的样子。面对女人时,大鸟还是有点心痛的感觉。女人也似一只鸟,两只鸟在一起互相依偎,互相取暖。

大鸟决定去的远方就是乡下。大鸟想到乡下清净清净。城市越来越糟,他有点呼吸不过来。除了众声喧哗,就是空气中充斥着荷尔蒙的气息,还有汽车尾气、洋酒、毒粉、KTV和妓女的混合味道。大鸟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种虚妄的生活中,白天睡觉,晚上行动。这哪像人过的日子,难道自己的前生是猫头鹰、蝙蝠?他真的不想继续过着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大鸟想回到地面,回到安稳的大地上。每次登上这摩天的高楼,大鸟总觉得自己是在云端里,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他心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在风中扶摇直上的风筝,随时都有折断翅膀的时候。而那根线就在大地上,在乡下老家。

黑暗中,我对大鸟说,乡下好,城里太乱了。我说的是女人,自杀的自杀,寂寞的寂寞,乌烟瘴气的。

大鸟没搭理我,自顾自地说,我回去看看爷爷的坟,也该填填土了。

大鸟是个孤单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模样,一面都没有见过。他是跟爷爷生活的,长大后爷爷就撒手人寰了,留下孤零零的他。他跟爷爷提起过父母,爷爷总是打哈哈,躲闪着。逼急了,爷爷就说他父母外出打工了,等大鸟长大了就回来,给他买房子,再订一门亲事。大鸟红着脸说,我不要亲事,我只要爷爷。我也不要房子,爸爸妈妈能看他一眼就满足了。爷爷泪水就涌了出来。大鸟就惊奇地说,爷爷,你眼里下雨了?爷爷说,不是雨,是爷爷太高兴了,一高兴就冒泉水呢。

大鸟一直等到爷爷走了,也没有等到父母回来。实际上大鸟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个孤儿了。他还是很温暖的。爷爷给他起名叫大鸟,就是希望他能像一只鸟儿,自由自在飞向远方。现在他只是一只孤单的麻雀了,栖息在城市的屋檐下,靠着非正常的手段混生活。

大鸟决定到乡下爷爷身边去。纵然爷爷早已化作那一抔黄土,那抔黄土也是大鸟回到乡下的理由。

我为大鸟而高兴。终于,大鸟开始贴着地面飞翔了。我从阴影里伸出手来,朝着大鸟鼓起掌。从此我们不再沿着曲折蜿蜒的楼道,穿过漆黑的空间,在小心翼翼中抵达阁楼,一个空中的鸟巢。

我开始背起诗来,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朗诵: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鸟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个傻鸟!一点浪漫也不懂。

我和大鸟在某个黄昏时分踏上返乡的路。这个时间的选择是我力荐的。午夜,大鸟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大鸟别翻了,再翻饼就糊了。我情不自禁地噗嗤一声笑了。为自己的创意,把大鸟比作饼子而笑。我继续道,明天下午回乡下。大鸟不知听到没有,停止了辗转。我说我们谈不上衣锦还乡,那就只有傍晚了。趁着即将落下来的暮色。大鸟脾气就是好,我从心底佩服他,不管好坏对错,大鸟从来不生气,不反驳,也不拒绝,当然也从不搭理我。这么多年,我习惯了。

不知是许久未回乡下的缘故。整个乡村大变样了。在一条水泥路的曲折蜿蜒下,两旁是夹道欢迎的杨树,阔大的叶子在晚风中发出万千掌声,似乎在欢迎我和大鸟。小草贴着地面匍匐前进,一路伴随着我们。让人颇为感慨的是,原先的牛羊、村庄,还有金黄的草垛不见了,鸡鸭鹅也不见了,代替的是整齐划一的楼房,散落在绿树稻田的包围圈中。我和大鸟一惊一乍的。村庄安静极了,不闻狗叫,也听不到鸡鸣,更别说人声了。这静寂让我和大鸟的心里涌起异样的寒意。

大鸟!大鸟!我紧紧地抱住大鸟。大鸟不理我,脚下加快了步伐。天已经快要黑了。我们紧赶慢赶,终于到达了大鸟的老家。

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树木东倒西歪,原先泥土草木垒成的房子已经破落不堪,空无一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估计都住进了那水泥的森林里了。城市的阴影已经席卷到了乡村。

我和大鸟来到村子的西口,在一个半人高的土堆旁停了下来。那是大鸟爷爷的坟。坟也坍塌,软塌塌地矮了下去,长起来的是一些灌木与野草,还有一些牛羊留下的粪便。大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铁锹,开始在坟前不声不响地干了起来。乡下人迷信,说坟垒得越大,就越有福气财气,家人就会平安兴旺。

乡村真他妈的静,空荡荡的废村子只有泥土与铁锹撕咬的声音;还黑,黑咕隆咚的。我有点怕。我问大鸟,我们住哪儿?大鸟累了,坐在越来越高大的坟土上,居然抽起烟来,烟火明明灭灭。大鸟说,抽烟,鬼见到都绕着走呢。一说到鬼,我更加害怕了。

大鸟——我惊叫了声。

大鸟还是不理我。他烟抽完了,站起身来,朝着土坟磕了几个头,然后走了。

上哪?我能上哪呢?黑暗中大鸟嘴角似乎还笑了笑。我知道大鸟的意思了。还是干他的老本行。

大鸟沿着村子一家一家找下手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大鸟手里还拿了根木棍。村子里的狗很厉害的,常把生人咬个鼻青脸肿。这也是男主人打工不在家,特别给女人准备的。看家,也看住女人。村里的男人看似粗犷,实则细腻着呢。

村子里几乎漆黑一片,偶有三两灯光亮着。大鸟摸进一家,扔进一块石头,没狗;再扔,没人。空屋子。大鸟又摸进一家,又试探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大鸟想,这个村子空了,越来越空了。大鸟决定朝那个有灯亮的人家看看,看来今晚要解决睡觉是没问题的。肚子也开始抗议了。大鸟想,弄点吃的就更好了。

大鸟攀着墙壁,跳到一家灯亮的人家。落地的声响有点大了,把大鸟吓得不轻。一怕狗咬,二怕主人醒了。奇怪的是一点狗声都没有。没有狗的乡村还是乡村吗?大鸟想,狗都到那里去了?大鸟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前,借着灯光朝屋内看了一眼,女主人侧着身子睡了。

大鸟不放心是浅睡还是深睡,就咧着嘴唇,发出一声轻轻的哨声。谁知道这声音惊动了女人。女人翻转了下身子,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门没拴,进来吧?

大鸟一愣。不会吧?在昏黄的灯光下,大鸟看到女人裸露的乳房饱胀着,下身也没有穿着内衣,就裹着一件睡衣。他犹豫了一下,难道女人是叫唤自己?

进来啊?女人又发出娇声,长根——

大鸟进退两难。他故意装着要去的架势,慢慢移向门那儿。

女人又说,轻点,西厢房孩子在那睡呢。

女人又说,快点啊,怎么磨磨蹭蹭的。

大鸟头皮一阵紧张。哈哈,我在一边偷乐。我们的大鸟又要走桃花运呢。大鸟有点害怕,他想起城里那别墅里的女人,纠缠了他三个多月,好容易找个借口脱身出来,难道自己从虎口脱险出来,再次落入羊群?他开了女人的正门,在卧室的门前再次停顿下来。

大鸟傻楞的一瞬间,屋内的女人起了身,从屋子里窜了出来,黑暗中把大鸟拥抱得严严实实。女人赤裸着身子,两个大乳房挤压着大鸟的嘴巴,使得大鸟无法顺畅地呼吸。

女人咬着大鸟的脖子,说,你不是长根?那就是明德子?村里也就你们两个歪瓜瘪枣的男人了。长根腿瘸,明德子是个瞎子。这是村里仅存的两个青年男人了。女人在他脸上胡乱地舔着,大鸟只能发出嗡嗡的鼻音。

哎呀,这个村妇!这个大鸟!我在一旁暗笑。

后来大鸟还是从女人滚烫的怀抱里逃脱了。虽然女人从屋子里追了出来,甚至还追了大鸟一会。但大鸟还是拒绝了。大鸟担心从一个深井里跳出来,再掉进又一个陷阱中。大鸟没有女人,但这样的女人还是让他心有余悸的。大鸟哪里想得到,又一个魔盒等着他打开呢。

大鸟怎么也没有想到,再回到的乡村已经不是原先的故乡了。陌生与迷失,已经成为黑夜里大鸟颤抖的心跳。道路是水泥的,墙壁是冰冷的,黑夜是沉重的。大鸟有点惊慌失措,他躲在村子的一个巷口里,不知道今夜该往何处栖息?

熬过今夜。大鸟从慌乱中再次清醒过来。他对自己说,再找一家看看,过了今夜再也不回来了。大鸟不再找寻那亮着灯的人家。那暧昧的灯,是不眠的夜晚。大鸟再次摸进一家,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家。村中的人对于大鸟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回乡村了。大鸟看到院子里还置放着一些农具、树枝,他嗅到了生活的气息。他肚子饿坏了。填坟使得他消耗了巨大的体能。这一农家是三层建筑,二楼、三楼住人,一楼厨房。大鸟别开一楼的门锁,钻进厨房,借着手机的光亮,开始寻找吃的,半块饼子,小半碗咸菜,还有一碟干鱼片。大鸟坐在餐桌前,开始吃起来,吃得有些生猛,有些投入,又有些慌乱。那个城里孤独的女人,这个乡村的留守女人……这人都怎么着了?大鸟想得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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