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元稹的背面

2014-12-15 16:51虞云国
廉政瞭望 2014年12期
关键词:名门崔氏韦氏

虞云国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一组诗,选编《唐诗三百首》的孙洙甚至以为:“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出此三首范围者”。

贞元十五年(799),元稹以弱冠之年初涉宦海,4年后登书判拔萃科,授校书郎,仕宦渐上轨道。

正如陈寅恪指出:唐代政治社会中,“婚仕之际,仍为士大夫一生成败得失之所关也”。这时,元稹娶了名门韦家的小女儿韦丛,岳父韦夏卿当时似正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相当于主管人事的副部长。这一联姻,据韩愈所言,是夏卿“选婿”的结果,“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谢公借用东晋宰相谢安宠爱侄女谢道韫的典故来指韦氏父女,黔娄是战国时齐国贫穷的高士。谢安与黔娄之比,既含有对方屈身下嫁的意思,也从另一侧面透露出元稹在高攀这桩婚事上没少花功夫。韦丛死后,元稹有诗追述自己作为韦氏东床的虚荣心与满足感:“谢傅堂前音乐和,狗儿吹笛胆娘歌。花园欲盛千场饮,水阁初成百度过。醉摘樱桃投小玉,懒梳丛鬓舞曹婆。再来门馆唯相吊,风落秋池红叶多。”

后来,元稹写了30余首悼亡诗,最脍炙人口的还是这组《遣悲怀》。清人陈世鎔在《求志居唐诗选》里推许:“悼亡之作,此为绝唱”。

此外,元稹还有一组《离思》诗,其中一首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云溪友议》把其与《遣悲怀》同视为悼亡诗,说元稹对韦氏去世,“不胜其悲,为诗悼之曰”。其后不少唐诗选本都取此说,认为“表达了对韦丛的忠贞与怀念之情”。

元稹在《叙诗寄乐天》里交待了数十首有关“伉俪之悲”的悼亡诗后,说自己还有“以干教化”的“艳诗百余首”。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艳诗及悼亡诗》里早将这两类诗剖分得一清二楚:“其悼亡诗即为元配韦丛而作,其艳诗则多为其少日之情人崔莺莺者而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因诀别崔莺莺而作,而不是为悲悼亡妻韦氏所作。

关于崔莺莺的故事,元稹所作《莺莺传》(一名《会真记》)虽有掩饰,却是夫子自道之文,透露了若干真相。据陈寅恪研究,元稹虽与莺莺爱得死去活来,在朋友圈里也早是公开的秘密,但最终还是在“曾经沧海”之后抛弃了崔氏,联姻韦姓。其中关键,并非崔氏只是绝艺之才女,而韦氏为治家之贤妇,而是“莺莺所出必非高门”。

正因为崔氏非名门之女,元稹出于仕宦考虑,“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但他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终究不是“多情者所为”。元和十一年(816),元稹在通州司马任上,同样出于仕宦的考虑,再娶河东名门裴氏之女裴淑。实际上,韦丛去世不过两年,元稹即纳妾安氏。陈寅恪断定:元稹对韦氏的悼亡,与对崔莺莺“难为水”“不是云”的眷念一样,“两者俱受一时感情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

大约韦丛去世当年,元稹因触犯权贵与宦官,遭到贬黜。其后,他“沦谪既久,忽尔变节”,结交近倖,位至宰相,命下之日,遭到朝野正直人士的“轻笑”。他在仕宦与婚姻上同样缺乏定力与操守,难怪《新唐书》本传说其品性“浮躁”。唯其如此,后人不但对其为人多有微词,对其悼亡诗的评价也大打折扣。

陈寅恪对元稹为人也绝无好语:“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其岂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后人倘若知道元稹人品,了解全部底细,把他的《遣悲怀》与那首“曾经沧海难为水”对读,一方面不得不折服他无愧是善于刻画有情男女生离死别的高手,一方面却不由地会在心田深处升腾起一种真情被嘲弄、被玷污的感觉。《遣悲怀》与《离思》提供了两个各自独立的文学文本,在各自特定的时空里,也许元稹的感情都是真实的。但倘若将这两个文学文本及其时空背景拼接组合起来,就構成了有关元稹在男女感情问题上的历史文本,在这一对读中,两者之间就再难统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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