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博导 邓启耀
当社会出现问题、产生矛盾、发生冲突的时候,各种平时隐藏着的声音都会冒出来。如果不及时正视,处理失当,矛盾不能化解,这种声音可能会在传播中加速、强化甚至异化,并借助群体的力量,弥漫为一种普遍性的集体意识或群众心理,渐渐固着,形成一种常态化的社会心态,从而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社会心态其实是社会问题的折射。只有社会问题解决,社会心态才会趋于常态。因此,理性认识和把握当前社会心态的基础是理性地进行社会建设。
2014年3月1日,昆明发生暴力恐怖事件之后,引发了一些连锁性不良反应:有人把恐怖分子与某个地域性指称联系在一起,有人违约赶走有这个地域或族裔身份的租客,甚至有某地执法者非法发布限令此类人士限期离开的公告。虽然这种指涉简单化的言行不具代表性,但如不及时纠正,便会使问题复杂化,从而引发更大的社会矛盾。幸运的是,在这些言行刚刚冒头之时,就在社会上迅速引发议论,许多人借助网络公开表示反对这种言行,明确指出,“请不要把对恐怖分子的愤怒扭曲成对一个民族的恐惧和隔膜,请不要把对暴力的还击扭曲成对一个民族的歧视和敌意”。强大的舆论正能量,迫使发布这类错误信息的人收声、道歉或撤销原有做法。
类似的情况,在美国发生“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也有出现。当时,对某一族裔或文化群体的偏见,与既有的对该种族和文化的刻板印象因这起突发事件迅速整合为一种偏激的社会心态,随时可能诱发更广泛的冲突。为了回应这一波及全球的紧急事件,具备中东区域和伊斯兰教专业知识的人类学家、民族志学者被卷入到处理事件的挑战中。针对某些媒介和部分公众对阿拉伯族裔或伊斯兰教信众的歧视和敌意,人类学家及时发表了一系列讲演和论文。比如一位叫法德瓦·伊尔·古恩蒂(Fadwa El Guindi)的视觉人类学家,在美国许多地方讲演,展示她编辑的一组关于“9·11”的图片,进行引人注目的分析。她指出,美国“9·11”事件其实导致了一种对知识交流的需要,即关于伊斯兰、穆斯林、阿拉伯、阿拉伯裔美国人、美国在中东的政治等话题的关注。但美国公众面对的却是存在于各种教育中的一个巨大空白。她在《视觉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精要》一书中写道:今天,全球最令人关注的是战争和各国人民为谋求防止或制止战争、结束其领土的占领、恢复主权、抵御全球化带来的同质化影响的集体抗争。关于战争和暴力行为、冲突和暴力对抗的当代形态,人类学有太多的话要说。因为这一切根源在于我们的过去,并将影响到我们的未来。她认为视觉人类学在增进人与人的了解上特别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目的,她开始建构一种适合于向公众展示的视觉形式,这种形式会瓦解牢固的误解—关于阿拉伯和穆斯林人民以及伊斯兰文化的误解。她的实验扩充了人类学知识的概念,超越了传统民族志的理解。它扩大了视觉人类学可用的典型表现工具,并且提出重新审视人类学知识概念局限性的挑战。①
事实上,我们正处于社会、文化和体制的重要转型期,这与后“9·11”时期的美国一样,也面临着族群关系和文化认知的诸多问题,显现了复杂微妙的社会心态。我们从原来封闭的社会转向开放的社会,从分离的族群转向多民族共和,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经济体制,从传统文化转向现代甚至后现代文化,在这样社会、文化和体制的重要转型期,不同文化群体和社会阶层频繁交往互动,民众的社会心态也正在进行着转型和重组,必将产生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形成代表不同利益的多元的社会结构,显现不同层面的复杂的社会心态。而在社会关系失调,社会矛盾尖锐的时候,也必然会出现社会心态失衡的现象。
除了突发事件或非常状态下的社会心态,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心态。前些年,一种名为“巫毒娃娃”的物品出现在淘宝网和一些商场大厦的摊位上,并迅速在社会上流行。这是用麻绳手工编制成小人模样,头上身上扎有钉针的玩偶。用“巫毒娃娃”在网络搜索,可找到近40万条相关内容,在淘宝网出现了1000多个出售娃娃的店面,价格从5元到50元不等,在台湾甚至创下的一间专卖店一个月销量超过700万新台币的神话。当记者采访一位小学生这个玩具有什么用处时,小朋友说:“不喜欢谁就在谁身上扎。”家长担心,这种恶毒的诅咒会让孩子心存仇恨,从而影响他们的成长。心理专家建议,孩子们要尽量远离这种恶毒诅咒,家长和老师要及时了解孩子的心理状态,以免孩子误入歧途:“如果这种挫败感得不到及时宣泄的话,拥有者可能就会采取极端的行为发泄情绪,比如将‘针刺’这种仇恨行为转移到现实生活中,悲剧就有可能产生。”②近年来,报纸、网络也不时爆出类似的巫蛊纠纷,如家里装修,在厕所下水管道的墙内发现贴着黄符的竹剑;建房者因怀疑木匠“做手脚”坏风水而致酿发冲突等。
在香港、澳门、广东等一些地区,惊蛰时节会举行一种习称“打小人”的民俗活动:谁事有不顺,怀疑是小人作祟,就会花一点钱,把怀疑对象的姓名等相关信息写在纸上,交给在特定地点候着的某位阿婆。阿婆用纸剪一个纸人,把那名字和纸人或木刻印制的“小人纸”合在一起,然后念咒,针扎,用鞋底打。“打小人”仪式几乎是公开进行的,习俗认可,有利可图。由于社会需求很大,以至于供不应求,干这行的人都扎堆成为一个市场和“民俗”景点了(如香港铜锣湾鹅颈桥),常年生意兴隆,客源不断。当然,所打之“小人”,只能是被列为“外人”的人,区分“外人”界限被划得清清楚楚,这个界限就是家人和外人的伦常和亲疏关系。问题是,人除了家人就是外人,除了家庭就是社会。人不能永远只跟家人打交道。我们如何进入族群、阶层、文化类型差异很大的社会,与各种各样的“他人”相处,而不是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划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甚至因为一些误解或挫折敌视他人,报复社会。这既是个人的心理问题征兆,也是群体的社会心态镜像。在社会、体制、文化和心理都在转型的关键期,如何理解“我”与“他”的关系,是我们观察社会心态的一个重要路径。
遗憾的是,这些年在社会生活中看到的情况和传播面很广的某些信息,似乎总在印证“他人是地狱”这样一句哲学名言。人们惊讶地发现,一方面作为国家主人的“我”读书难,住房难,生病就医难,老了更难;另一方面却见号称公仆的“他”房子豪华,车拉风,大把钞票来路不明。“我”辛苦缴纳的各种税不知去处,要问“他”,找不到地方,还要冒“异见”的风险。不问公事吧,与一般“他”的日常交往也有风险:看病吃药有风险,患者怕挨宰怕假药,也有医生戴头盔上班的新闻;买了非本国的产品有风险,难保不会被“爱国者”砸掉;小孩遇到外人有风险,一不留神就被卖了;连老人倒地扶不扶,都成了社会风险问题。安分守己回家吃饭吧,只要不是自己种养,需从他人那里买来的,难保不是镉米、地沟油……这种对“他”的疑虑甚至敌视,由于一系列公共事件的发酵,弥漫到了全社会。这种渗透于日常生活的疑惧是更深沉的疑惧。它在某种程度上比非常状态下的恐怖袭击更加危险。
笔者在对“打小人”、“巫毒娃娃”之类社会巫蛊现象做人类学研究的时候,曾经谈到,如果上述事实只是一些孤立的案例,那我们大可不必多虑,但问题是,这种社会心态失衡现象,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性文化性疫情。就像“巫蛊”这一文化话语一样,细细追究,可以找到它悠远的历史传统,深厚的文化背景和广泛的社会基础。它在中国流传数千年,广布各地区各阶层,已形成自己独特的观念系统、组织系统、操作系统和符号系统,具有了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非常意识形态”或“非常社会心态”的某些特征。试想一下,如果连天真的孩童书包里都藏了一个针对老师和同学的巫毒娃娃,这种“暴力基因”何尝不会培育出一批新红卫兵呢?因为我们面对的,是隐藏在一定群体的行为模式和信仰体系中的文化,那是深埋于外表正常的人群中的病,它就潜伏在你我的心里,传染蔓延起来相当可怕。它可能在亚文化边缘群体中以黑道秘术或邪教的方式“传染”或传播,也可能成为主流社会的全民性疯狂的精神病变—例如日本的极端军国主义,极权主义的极端信仰,等等;甚至很理性的日尔曼人,一旦陷入种族的极端自恋,都会犯下令人发指的疯狂罪行。对这些沉积了千百年直到现在还在延续的东西进行考察和反思,看看那些在“一定文化中体系性地隐藏着的东西”(法国人类学家古利奥尔所言)如何作用于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十分必要。因为它对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未来都是影响深远的。③
由于以上原因,在社会出现危机,发生变革或转型中,个体的“非常意识状态”和群体的“非常社会心态”很容易被激活。它会激活某些破坏性很大的极端感情(如嫉妒、仇怨、悲观、冲动、偏执、浮躁等)、极端信仰和极端行为,激活一些人的阴暗心理和准黑巫术行为。一旦个人的变态适应了群体的需要,个体的“非常意识状态”当然也就很容易转化为群体的“非常社会心态”,从而导致一般社会心态的严重失衡,进而导致失衡的社会行为。
在社会发生重大转型的特定时期,虽然由于社会矛盾和利益冲突而造成的社会心态失衡现象频频发生,但笼统地说“社会心态”如何不堪是有问题的。即使在前述极端事件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所谓“社会心态”,其实是复杂多样的和可变的:这里有对他者异文化的心理隔膜,有谋求互相理解彼此沟通的理性努力,有坚守做人做事底线提供正能量的不懈奋斗,也有没发声但存在各种认知可能的意识状态。它们往往混杂在一起,此消彼长,不同的社会状态或舆论引导,会使不同的社会心态占据主导地位。
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不同族群、阶级、阶层、区域和时期的人,会形成共同的社会心态或集体意识,如国家遭遇外辱,全民同仇敌忾、一致抗战就是这种危机中的社会共识;发生地震、水旱灾难或恐怖袭击,救灾救难、公益慈善就是万众一心的社会共识;而贪污腐败、欺压百姓,更是古今中外人人切齿的社会共识。我们必须看到,希望社会和谐,人民幸福,国家发展的人毕竟是绝大多数人,他们的社会心态是主流、积极、健康的,是我们社会稳定发展的基石。
当然,所谓社会心态,其实也是多元的,分层的,交织复合的。不同族群、阶级、阶层、区域和时期的人,有不同的社会心态;同一族群、阶级、阶层、区域和时期的人,也有不同的社会心态。它们会因时势变化、社会结构重组、利益关系纠结而呈现复杂多样,不确定和可变的状态。不同群体可能由于信仰、利益、文化传统而结盟或者对抗。貌似相同的东西有可能结出完全出乎意外的果子,例如,反对社会不公和仇富心理可能联手,爱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可能合谋,它们往往互补互动,互为因果。如果缺乏引导和约束,很可能在一次集体狂欢中酿为暴行,如反日游行中的打砸抢行为。
当社会出现问题,产生矛盾,发生冲突的时候,各种平时隐藏着的声音都会冒出来。如果不正视,处理失当,矛盾不能化解,这种声音可能会在传播中加速、强化甚至异化,并借助群体的力量,弥漫为一种普遍性的集体意识或群众心理,渐渐固着,形成一种常态化的社会心态,从而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众多民族、不同阶层的复杂社会,出现各种声音极其正常。如果我们的机构不能倾听百姓说话,倾听不同声音,包括可能偏颇的诉求,而是以“维稳”为由阻断百姓利益诉求的渠道,其实客观上起到了隔离政府和人民,激化社会矛盾,恶化社会心态的作用。
有学者指出,对于处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来说,社会心态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而表现出相当的动态性,又因为全球化大背景下中西文化的交汇和冲撞而表现为相当的复杂性。在这样一个重大的转型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同时也形成了代表不同利益的多元的社会结构,他们必然要从维护自己的利益出发,发出不同的声音,体现出社会心态的多元化。多元的时代主体,决定多元的社会心态。作为社会“晴雨表”与“风向标”的社会心态,对于社会稳定与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现有着重大意义。“民意”、“民心”的重要性总是作为执政者的行政基础被不断提及。
作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内社会上广泛形成和存在的一般社会心理状态或群众心理,社会心态体现了人们对某种社会现象、社会问题感受、认知及其心理反应。社会心态其实是社会问题的折射。只有社会问题解决,社会心态才会趋于常态。因此,理性认识和把握当前社会心态的基础是理性地进行社会建设。这种建设,需要全社会的共识与共同努力。而共识的基础是意见和利益的共享。尽管我们现在问题多多,但只要矛盾没有激化到要通过革命来解决问题的时候,谋求各族群各阶层的合作是十分必要的。合作的前提就是理解他者,兼容各种利益相关者和各种意见持有者,而非只是固执己见,听不进“异己”的声音;固谋己利,不让其他群体分享。只有社会公正程度提高,公共事务处理公开,公共资源分配合理,公共利益兼顾不同群体,民心才可能平,国家才可能稳。在这个意义上说,众声喧哗是好事,万马齐喑反倒危险。
人类学是一个以走进他者的世界,通过了解他者、他文化认识本文化并反省自身的学科。人类学家的职业训练要求他无论进入什么社会文化系统中,都要努力学习站在他者特别是弱势群体的立场上看问题,理解他者、他文化,肯定不同文化不同群体的价值,宽容异己甚至异端。由于这个特性,人类学家在处理族群关系、文化传统和社会认同等问题的时候,会有较大的包容性。他们的工作,对于促进社会各群体的良性互动,消减对一个族群或一种文化的刻板印象,都有一些可借鉴的观察角度、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但人类学理解的文化相对论不能成为相对主义“存在就是合理”的口实。我们所说的理解他者宽容异己,决非无原则的好好先生。对于歧视种族、虐待妇孺、破坏生态、伤害生命的“文化”或习俗,对于欺压百姓、侵占公共利益、分裂国家、出卖民族利益的言论和行为,有一条基本的底线,不可逾越。同样,对于利用职权侵占公共利益的贪官污吏,无论什么社会,什么时代,什么群体,对此只能零容忍。这就是我们的底线。
以人为本,以民为本。无论世态有什么复杂的变数,无论社会心态有什么难以把握的动向,这个维护国家安全、社会稳定的历史准则和基本常识不会有变。
【注释】
①Guindi, Fadwa El.Visual Anthropology: Essential Method and Theory. AltaMira Press.2004.
②“巫毒娃娃杀到市民恐遭诅咒”:《新快报》,2006年3月31日。
③邓启耀:《中国巫蛊考察》,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