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柳树湾

2014-12-12 10:07许祚禄
参花(上) 2014年9期
关键词:杨阳朝霞腊梅

◎许祚禄

遥远的柳树湾

◎许祚禄

我远离柳树湾,回到大上海已经三十多年了,那激情的青春岁月,那悠悠的青弋江,那密密的柳树林,那孤独的知青小屋,那亲亲的柳树湾啊,早已成为了那遥远的回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想把那几年的过去忘掉,把那里的人和事通通忘记,可是我无法做到,我一次次地强烈删除,一次次地失败了,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年龄的增加,那些尘封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刻骨铭心,越来越搅动着我的灵魂,越来越使我日夜难安。

三十多年来,我看过太多的知青小说和伤痕文艺作品,我想从它们的揭露和描述中找到那段历史的丑陋和罪恶,激起我心里的仇恨和愤怒,来减轻我内心对那段过去的思念。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为了能早日回到大上海,为了能安排一个好前程,一起像疯狗一样跪在政府门口呼叫“还我的青春”,最后丢下在柳树湾的一切,回到了大上海的怀抱,像逃离地狱一样从此一去不回头了。可是,我又一次次地失败了,我除了找到无尽的悔疚和痛苦,无法找到一丝丝的怨恨,更多的是激起了我对这些妄论历史极尽污蔑的垃圾作品的藐视和愤慨,我们的真实的知青生活不是这样,我们的柳树湾不是这样。这时我才知道,柳树湾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离开过我的世界,它早己成为我精神的家园,那清清的青弋江水啊,早已浸透了我的肺腑,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三十多年来,我沉醉在大上海的繁荣和喧哗中,看着农民工源源不断地涌入大上海时,我一度怀疑我那时主动要求下放到那贫穷落后的青弋江边的柳树湾是个错误的选择,从来不屑和大家提起那段难忘的历史,仿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当我看到城市人口暴涨,广大青年苦于就业,看到那些在酒店浴场红灯区那无数的醉生梦死的青年男女,特别从外媒得知,中国三陪女现以千万计时,我才感到那时的自己又是多么幸福,那时的青春又是多么的充满朝气啊。

三十多年来,我的灵魂在进行着反复纠葛和折磨,我常常一个人来到繁华的黄浦江十六铺码头。三十多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我就是从这里出发,踏上了远去柳树湾的行程。现在的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份激情,那种冲动,那种欢愉,那种责任,我的一生已在大上海的虚华中耗尽了,我的理想早已迷失在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中了。

十六铺码头早已是游轮码头,只有开往吴凇口的游轮,再也没有了开往长江的逆江远行的客轮了。可是,我每次的到来,都不能不想起在我记忆中那存封了几十年的带我远行的客轮,都不能不想起那条弯弯的从美丽的黄山脚下流出的青青小河青弋江,那条没有黄浦江的繁华,没有珠江上的硝烟,没有黄河的咆哮,却年复一年的静静地汇入浩翰长江的江南小河。它一直都静静地流趟在我的心里,流趟在我灵魂的深处。每到这时啊,我都抑制不住想起,我那梦中的青弋江旁的柳树湾是否依旧,那梦一样的情景是否依旧,我那曾经遗忘的精神家园是否还在。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在黄浦江的春潮泛起的时刻,我和一群热血青年,在“广阔

天地大有作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情感召下,怀着心中的美好梦想,带着青春的激情,在黄浦江十六铺码头登上了远行的客轮。当客轮鸣着长笛,冲出黄浦江入江口,来到江海连天的吴凇口外时,我们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一起涌到甲板上,大声呼叫,有人在呼喊:“大海,我们来啦,让我们到大风大浪中去尽情搏斗吧。”有人在大声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到最后一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在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时的那一幕情景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时,心里都不免心潮涌动。客轮将我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带到了芜湖的八号码头,船一靠上八号码头,就上来一个来接我的女青年,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满脸充满阳光,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扎着两条不长的小辫,上身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女式军装,下身是一条蓝色裤子,脚下是一双普通的解放鞋,腰部被一跟武装带勒得紧紧的,如果不是肩上挂着一个写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和红十字的大药箱,大药箱上还挂着一个和我的一样的瓷茶缸,上面印着几个“赤脚医生”的红字,我一定会以为她就是个女军人,我一直盯着她的瓷茶缸不放,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了那瓷缸上还印着几个小字“柳树湾大队”,我不由得抚摸了一下我带来的和她一样大小的大瓷缸,那上面也印着几个令我骄傲激动过好多天的大红字“上海知青”,这是离开上海时街道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显然也看见了我的大瓷缸上面的字,她朝我灿烂地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你是上海来的知青蔡兵同志吧?”

我立即有点自豪地向她点点头,站直身体充满激情地说:“对,我就是上海知青蔡兵。”

她忙伸出双手,紧握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欢迎你来我们柳树湾大队插队,蔡兵同志,我是孙晨光,就是早晨的阳光。我是来接你的。”我感到她握住我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这还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年轻的姑娘这么紧地握着双手,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幸福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仿佛是遇到了久别的战友,亲爱的大姐,重逢的亲人。

孙晨光帮我整理行李时,她看到我那装满书的两只大木箱时,惊讶地问:“你带了这么多行李啊,我两年前下放去柳树湾大队时,背一个包就去了。大队里把我们生活用品都安排好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都是书,有些只有上海能买到的。”

她又惊喜地笑道:“这么多书啊,太好了,李朝霞见到了,一定高兴死了,这下她可有讲不完的故事了。”

我问道:“李朝霞是谁呀?”

“她呀是我们柳树湾大队的第二个知青,比我早去了一年,现在是我们柳树湾大队的故事王,每天晚上都被孩子们缠着讲故事。她跟我说,她肚子里那点故事不知讲过多少回了,她特意叫我帮她买几本书回去。你看我这几天一直在芜湖医院学临床没出来过,今天又急着来接你,还没时间帮她买呢。”

我骄傲地说道:“你不用买了,你找遍芜湖也买不全我的书啊,我这里马恩列斯毛,中外文学名著,古今故事应有尽有。”因刚见面不久,我才忍着没有把自己从小梦想当作家的事说出来,所以我才会有这么多的书。

孙晨光帮我搬着行李,在芜湖八号码头又换乘了一条只有两层的小轮船,小轮船载着几十人从青弋江入江口驶进了青弋江,我特意来到船头,看到入江口有一座古塔立在那里,我很诧异地问孙晨光:“你们这里怎么还有这样的古塔?扫四旧没有扫掉?”孙晨光有点诧异地问:“这是中江塔,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是老祖宗留下来镇压江怪的镇江塔,是要重点保护的。你们上海是不是扫四旧把所有古迹都扫掉了?”我目送着中江塔渐渐地在船后远去,直到在视野里逝去,也没有回答孙晨光的问题。

刚从长江驶进青弋江时,从那么宽阔的江面一下进入这么窄的小河,我的心里还有些失落。但很快,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我发现青弋江水越来越清,两岸的景色越来越美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清澈透明的江水,整个江面就像一条碧绿的玉带,我们的小轮船就是行驶在一条弯延曲折的玉带上。

经过几个小时的航行,我和孙晨光已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我们纵情地畅述着各自的理想和过去。我非常高兴来到这里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知青,她比我只大两岁,家就在芜湖,父亲还是芜湖军分区的干部,两年前下放插队到了青弋江公社的柳树湾大队,是她父亲亲自送她去的,这身军装就是父亲送她的唯一礼物,她一直穿着舍不得换。她现在已经是大队唯一的赤脚医生了,她说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她正在学习进修,争取做一个合格的好赤脚医生。她又兴致勃勃地讲述起柳树湾,说那就是青弋江最美最古老的一个村庄,说它是青弋江边的西伯利亚,那是说它的地理位置太偏太远的原故,在我们知青眼里那就是世外桃源,是极乐世界,所有知道柳树湾的知青都想去那里插队,因为那里有密密的连绵不断的美丽的柳树林,有那些生活在柳树林中的纯朴的人。她告诉我,我是有幸分到柳树湾的第四个知青,她是第三个,爱给孩子讲故事的李朝霞是第二个知青比她早去一年,去的第一个知青是杨阳,已经去了五年多了,现在已经是柳树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我就是被杨阳点名要来的。

我已经被她说得神醉情迷,恨不能立即见到那片神秘的柳树林了。

小客船经过大半天的航行,终于在最后一个小码头停了下来,孙晨光激动地对我说:“到了,前面水浅,船开不上去了,我们再走十几里就到了。”

船一靠稳,就跳上来一个中年汉子,他个子不高,长得结实,手里拿着一个缠着绳子的扁担,皮肤黝黑,戴着一个印着先进劳动者的草帽,他进船仓时,拿下了草帽,露出头上许多的癞痢疤,只有几根稀疏的头发。

孙晨光一见他,就兴奋地叫道:“柳队长,你又来接我们了,这就是上海来的蔡兵。”

柳队长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欢迎你来我们柳树湾,辛苦你了,你能从大上海下放来我们柳树湾,那是我们的福气,杨阳又给我们柳树湾办了一个大好事。”

他说完就把我的箱子和行李捆好,挑在肩上,我有点受宠若惊地拉住他说:“柳队长,我自己来吧,哪能要你挑啊。”孙晨光拉住我说:“你就别争了啊,我们几个知青都是柳队长亲自来接过去的,这是他的专利呀。”

柳队长挑着担子,轻快地在前面走着,扁担在他肩上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叫声。我和孙晨光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压着扁担的肩上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我已经知道了,他叫柳青松,是我们柳树湾大队的大队长。

我们顺着青弋江河流,在软软的沙滩上继续朝上游走去,河里的水越来越浅,已经清澈透底,河底的光滑的鹅卵石清晰可见,一些小鱼在悠闲地游来游去,我禁不住跑到河边,用双手捧起清水灌满了肚子,啊,好清凉好甜美的水啊,一下浸透了我的心肺。

我和孙晨光跟着柳青松队长,不知不觉中就走进了一片密密的柳树林了。我从没见过哪里有这么多的柳树了,顺着弯弯的河谷望去,一望无际,密密层层,那一棵棵古老的柳树已不知有多少年了,一个个枝叶茂盛,柔软的柳枝又互相缠绕在一起,随风舞动着,不分不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整体,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我已经惊叹于眼前的柳树林了,我好奇地问孙晨光:“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柳树啊,太美了。”

孙晨光笑道:“这才是边缘呢,从这里往上去几十里,河里河外都是这样的柳树林了,我们柳树湾就在这些柳树林中,自从有人时,他们就沿着河流开始栽柳树,你看这些柳树的生命力多强啊,随便折一根树枝插到那里都能成活成林了。我们来后,也顺着沙滩插了许多柳枝,现在有的已经长得比我高许多了。”

我情不自禁地钻到柳树林中,折下许多柳枝,编成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孙晨光看着我笑道:“你现在越看越像邱少云了。”

我们在密集的柳树林中穿行了许久,终于看到在青弋江的河堤上出现了一些人家,和那里冒出的一绺绺炊烟。孙晨光指着那些房子说:“到了,那就是柳树湾,那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走出柳树林,来到河堤上,我终于看清了柳树湾的全貌,这只是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古老村庄,一半坐落在河堤上,一半散落在河堤的里面,房子很破很旧,许多是木板房,还有一些是土墙草房,土墙上贴着许多牛屎耙耙,村里最大的房子就是独立在河堤上的几间白墙小瓦的旧祠堂,现在是大队部了,在旧祠堂的左右几十米的地方各有两间崭新的瓦房,显得很特别。孙晨光指着那崭新的瓦房说:“这就是我们的知青小屋,是上面运来的材料,是柳队长亲自带人给我们建造的,这可是我们大队最好的房子啊。这边是我和李朝霞的房子,那边是你们男知青的房子。”

我有点不解地问:“同是知青屋,干啥要离得这么远啊?”

孙晨光脸上漂过一片红云说:“这是他们造房子时决定的,他们说男女有别,要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这里人样样都好,就是太封建了。”

在我们向男知青小屋走去时,从大队部跑出许多人,对我指指点点地说着:“那就是上海来的下放学生,看他长得多白啊。”一大群衣服破烂,浑身腌脏的孩子像看星星望月亮似的围拢在我们的身后。

柳青松队长直到男知青小屋前才放下肩上的担子,他已经浑身是汗,头上冒着热气。他拿出钥匙帮我打开门,孙晨光又忙着帮我收拾行李。

这是两间很普通的瓦房,外面一间的饭桌和凳子都有些旧了,靠里面是一个农家灶台,旁边还靠着一些没烧完的柴火。里面一间是卧室,很干净整洁,头顶是用报纸糊的顶。柳青松队长对我说:“杨阳说你来了就跟他住一起,他到县里学习去了,还有几天才回来。这几天要我照顾你,你有事就跟我说。”

孙晨光一边帮我整理行李,一边笑说:“杨阳一个人住这房子,整理得比我们女知青小屋还清丝啊,原来他比我们女知青还爱干净啊。”

我们还没忙完,就听到外面一个妇女爽朗的说话声:“这个小杨阳,死在县里还不回来,把人家上海下放学生叫来了,他还不回来带他几天,人家一个小娃娃从上海下放来,多可怜啊,看他回来我不骂死他,他哪有那么多事,天天在外开会学习。”

话音未落,就进来一个头上扎着白毛巾的中年妇女。孙晨光一见她就拉住她叫道:“干娘,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呢,你就来了。”

“你这丫头,这几天去学习又学了什么新手艺,哪天我们村里人不用去医院就好了,你要抓紧学啊,学会了早带徒弟呀。”

“干娘,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呀,我们赤脚医生只能看些头痛发热的小病,搞好卫生宣传,应急处理。大病还是要尽快送医院,耽误不得的。”孙晨光说完,就对我说:“这是我们大队的妇女队长腊梅,我们知青都叫她干娘,她比我们亲娘还亲。”

我看到腊梅队长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面目慈善,身体结实,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样子,一时木讷地不知道说啥了。腊梅队长仔细打量着我说道:“还是个大孩子呀,第一次离家吧,别想家,把我们这里就当家吧。上海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长得细皮嫩肉的。”

我挺直腰杆说:“我不想家,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瞧你说的,你们下放学生在我们眼里,就是天上下凡的神童玉女,哪要我们教育呀,我们能得到你们来,那是托毛主席的福啊。”腊梅队长说完,又对孙晨光说:“这孩子刚来,一个人怪可怜的,小杨阳也没回来,你们就多关照他一点吧。”

“你放心吧,干娘,我们都是知青,都是同志战友,都是一家人啊。”我听到孙晨光说的话,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先到我家吃饭去吧,狗蛋牛蛋听说晨光姐今天回来,到河里摸了好多螺丝河蚌鱼虾呢,你再等几天回来,他们可要想死你了。”腊梅队长跟孙晨光说完,又对我说:“小杨阳没回来前,你就到我家去吃饭啊,不

要自己烧。”

孙晨光说:“干娘,你又为我们忙了,你把我们都要惯坏了。”

腊梅队长不由分说就拉着我们去她家吃饭,她家离我的知青小屋不远,就在河堤之上,大门直对着青弋江河谷,站在这里看不到河流,只能看到那无边无际的密集的柳树林。西去的夕阳照射着河谷,给远处的柳树林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柳树林中开始升起一层神秘的淡淡的水气。

腊梅队长的家是三间普通的砖墙瓦房,有些旧了,但很整洁。堂屋的正中贴着大幅的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两边是镀着金边的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横联是“社会主义好”。堂屋的方型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许多都是青弋江里的鱼虾螺丝河蚌,还有几只河蟹和一只大河鳖。

孙晨光一边跟我介绍着说这都是青弋江里的珍品,一边指责站在一边缩手缩脚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两个男孩:“狗蛋牛蛋,你们两个疟疾还没好清,不能长时间呆在水里,会伤身体的。”那两个男孩憨笑着说:“晨光姐,吃了你给的药,我们再也没打过摆子了。我们早好清了。”

这时,腊梅队长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着:“李朝霞这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呀。她呀,干起活来就不知道完,那些事是一天能干完的呀。”站在后面的狗蛋牛蛋听她一说,就都跑出去看着去了。

“今天朝霞姐干啥去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孙晨光问道。

“她带人到十里外的河滩去锄草护麦去了,本来该我去,可她非要我留下来招待你们,凭她那干劲,不把那活干完不会回来的了。”腊梅队长正说着的时候,狗蛋牛蛋已跑出去看了一圈回来了,他们惊喜地叫着:“朝霞姐回来了。”大家焦急的神情立即活跃了起来。

果然,一个年轻的顶着草帽的姑娘戴着暮色进来了,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她进屋后,摘下草帽,露出一头浓密的头发和一张秀气的脸,她先朝我们莞尔一笑,然后对腊梅队长说:“干娘,害你们久等了,你们先吃呀,何必等我呢。”

孙晨光一边拉她坐下,一边说:“朝霞姐,你没来,我们哪有吃饭的口味呀。”

“你这几天没有光顾着学医,又忘了给我买书吧。”李朝霞问道。

“朝霞姐,你别怪我,我还真忘了,这几天临床学习太紧张了,我一步不敢离,都没回家看我爸,最后是我爸到医院看我一眼就走了。不过,以后就不用我给你买书了。蔡兵同志从上海带来了两大箱书啊。我们发财啦。”孙晨光高兴地拍着手说。

“真的?”李朝霞转眼盯着我,我立即被她那双美丽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震住了,那是一双深邃的看不到底的大眼睛。我忙点着头说:“对,你想要什么书?”

“你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李朝霞问道。

“当然有,我有几十本世界名著,你想看什么都有。”我说。

“太好了,今晚就可以跟他们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了。”李朝霞没说完,在一旁的狗蛋牛蛋就问道:“朝霞姐,你是不是要给我们讲孙大圣猪八戒炼钢铁的故事呀。”“炼你个头啊。孙大圣猪八戒他们想要啥吹口气不就有啦,还用炼钢铁。快吃饭吧,都凉了。”腊梅队长打断了。

我们这才开始吃饭,就又跑来许多大小不一的孩子。腊梅队长一边把他们往外赶,一边说:“今天太晚了,你们朝霞姐还有事,今晚不讲故事了。”

“干娘,你别叫他们走,我答应了今晚给他们讲渔夫和金鱼的最后一节。”李朝霞说着,孩子们都高兴地叫了起来。

孙晨光说:“朝霞姐,你故事讲得真好,你看他们都听上瘾了,一天都离不开你了。”

李朝霞望着我们说:“我哪会讲故事呀,我是赶旱鸭子上架,没办法。主要是这些孩子太可怜了,有的都长到十几岁了,连一本连环画都没见过,他们没书读没故事听,每次看到他们饥渴的眼神,我都恨不能把心里知道的都说给他们听。”

我们饭还没吃完,李朝霞就去给孩子们讲故事了。我吃饱喝足,和孙晨光腊梅队长等说了一会儿话,等她们送我回到知青小屋时,已经是半夜了,这一天的见闻太美好太意外了,激动得我一点睡意没有,也静不下心看书,就又走了出来,我看到那头的女知青小屋的灯还亮着,就从我书箱里找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向女知青小屋走过去。夜是那么的静,只有夜风吹动柳树林的声音像一阵阵松涛传过来。

我远远地就看到在女知青小屋的门口围着许多孩子,他们还在聚精会神地听李朝霞讲故事,没人发现我的走近,等李朝霞讲完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时,大家还念念不舍地不愿离去,这时李朝霞才发现站在远处的我,她笑着对我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没有想家吧。”

“没有,我是给你送书来的。”我说着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给她。她十分珍惜地接过书,对大家说:“明天我们就开始讲保尔的故事了,现在我们能不能请上海来的蔡兵讲一段啊。”

孩子们一起拍手叫道:“好!”我一时激动起来,这对我来说太拿手了,我开口就说起《海的女儿》:“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我没想到我到柳树湾的第一个夜晚是在讲述《海的女儿》中度过的,我记不清我讲了多久,我只记得那一张张仰望着我的小脸,那一双双贪婪的如饥似渴的眼睛,我的心里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豪和满足,那一夜就拉近了我和柳树湾的距离,使我真正走近了柳树湾。

我到柳树湾三天了,杨阳也没回来,没人安排我去干活,大家都说要我休息几天,我白天一个人呆在知青小屋里看书着急,就去找李朝霞和孙晨光,她们都很忙,白天很难见到人。我这时才清楚柳树湾有多穷多落后了,他们每家都至少有四五个孩子,多的八九个,每

家都是一大群人,但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是布满补丁的,有的人更是破烂不堪的衣不遮体,更不可思议的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刷过牙,孙晨光常跟一些人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围着孙晨光争辩着:“我们老辈子从不嗽牙,许多都长寿了,吃饭的东西有什么脏的,还要用刷子刷呀。以前没洋牙膏洋牙刷时,我们老祖宗还不过啊。”孙晨光急得直蹦:“这是卫生,不是生病才刷牙的,病从口入啊。反正你们谁不刷牙嗽口的,我就不给你看病不给你药吃。”

在孙晨光的一再坚持下,许多人开始学会了刷牙,我看到一些孩子刷得满嘴泡沫血水直流。我真的很佩服孙晨光的韧劲和磨功,一些态度坚定的老人都被她死打烂缠地说服了,一改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孙晨光生来就是乐天派,整天就喜欢背着大药箱挨家挨户地跑,她到哪家都会有一群人跟着,没事也要给人量量体温测测血压。全村人都喜欢她,把她当亲闺女似的,她一到就忙着烧茶做饭,宰鸡杀鸭。我这几天就是跟她后面去吃饭的。我发现凡是她去的人家,个个都开始注意卫生,锅碗瓢筷洗得干干净净,地面虽然是土夯的,也扫得光亮,还撒上了一些水。

李朝霞只有晚上才能遇到。我找她带我去干活,她嘻笑着说:“你是杨阳要来的金蛋蛋,我们可不敢拿金箍棒当柴烧啊。你着急就帮我讲几天故事吧,你读的书比我多,学问比我高,讲得比我好。”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是来参加劳动的,为啥不让我下地劳动啊,我也可以和她一样白天劳动,晚上讲故事呀。

我也理解了李朝霞为啥爱讲故事了,她其实是个很内向腼碘的人。完全是这群可怜的孩子打动了她的心,这些个孩子有的十几岁了,还没上过学读过书,他们除了柳树湾从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这里的许多人一生都没走出过眼前的这片柳树林。我也被李朝霞打动了,我不由自主地帮她去讲一些她都没听过的故事。

这天夜里,我回来后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起李朝霞说我是金蛋蛋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为啥对我这个上海下放学生另眼相看?那个杨阳怎么还不回来?我越想越睡不着了,我不想再等杨阳回来,我想先好好表现表现。我想起白天李朝霞她们就在前面的河谷里锄草的事,就想到不就是锄草吗,为啥不让我干?我不能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饭桶。

我想着就爬了起来,天没亮就一个人拿着锄头朝那片柳树林走去。整个柳树林静悄悄的,地上的野草沾满了许多雨露,我来到她们在柳树林中开发出的那一片片沙地,这里有许多是大家开发的自留地,种了许多种蔬菜,我看到这里有一大片的沙地长满杂草,就开始锄了起来,我披星戴月,越干越来劲,整片的野草被我锄尽,汗水和着露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脱掉外罩继续干着,我感到浑身热血沸腾,锄了一片又一片,一刻也不停息。

天亮了,遥远的天际渐渐发白,然后露出一道道抹红的霞光,那霞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越来越发射出耀眼的光芒,最后是万道霞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在那朝霞四射的东方,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像一团巨大的炽烈的火球在熊熊地燃烧着升腾着。

我仰望着那火热的朝阳和布满天空的朝霞,忍不住对着广茂的柳树林对着天空对着朝阳对着东方纵情大喊:“我长大啦,我劳动啦,这就是我火热的青春,这就是我沸腾的热血,这就是我青春的理想。”

霞光照射下的柳树林变得更加多姿多彩,神秘动人,迷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无数根柔软的柳枝随晨风舞动着,婀娜多姿,相互缠绵,好像在合奏一首悦耳的交响乐,那密密层层的柳叶碧绿透明,饱含露珠,鲜翠欲滴,照映着斑斓的霞光。

我面对朝阳,跑到河边,用清水洗干净脸,又鼓足干劲,锄了一块又一块,有使不完的劲,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幸福和快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激情,一点也不感觉到累。直到太阳几丈高了,腊梅队长和李朝霞领着大家出工才发现了我,立即有人惊叫起来:“啊吆,不得了啦,这个上海下放学生把我们麦苗全锄了。”

我刚听到叫声时,还以为她们是在吓唬我的,我只知道北方种麦子,南方种水稻,这沙滩上到处是野草,哪来的麦苗啊。但是大家的叫声越来越多:“那是我家的韭菜啊,完了,我这几垅韭菜一根没剩啊。”

我有点傻了,韭菜,韭菜是啥样啊?我只听说没见过。

有的妇女急得哭了起来:“我家的蕨菜菠菜莴笋蒜苗都是刚出苗,全锄了,我们今年还吃什么呀。”

我越听越感到问题严重了,她们说的我只吃过,从没见过,哪知道是怎么长的呀。我羞红着脸,呆如木鸡地站着,恨不能一头钻到河里去。

腊梅队长大声对大家说:“你们别叫了,这孩子心多好啊,一大早就出来帮我们干活,干错了算啥,我们能补种的就补种,不能补种的就算来洪水冲走了。”她接着又慈祥地对我说:“你这傻孩子,干了半夜吧,累了一身汗,快回去休息吧。”

“不,我做错了事我检讨,我不回去休息,给我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低着头,态度坚定地说。

李朝霞忙说:“你没错,该检讨的是我,是我这几天没关心照顾好你,没带好你,我应该向你检讨。你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我们一起补种吧。”

我一上午就跟在李朝霞后面补种被我锄掉的麦苗等,她手把手地一棵苗一棵苗地教我辨认禾苗细心栽培,忙了一上午才种完。中午休息时,没人说我,我的心里还是不能安宁。我埋头写下一份检讨书贴到了大队门口。

广大社员同志们:

我叫蔡兵,是一名来自上海的下放学生,今天早上,我在没分清禾苗和野草的情况下,把许多麦苗菜苗当作野草锄掉了,给大家造成了损失。经过这次的教训,我深刻地认识到,光有书本知识是远远不够的,我决心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掌握更多的实践知识,争取早日成为一名毛主席的合格的下放知青。检讨人:蔡兵

检讨书贴出后不久,我就看到大队部聚了许多人,我原以为他们是在看我的检讨书,走近一看,原来是杨阳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大家子的人。

杨阳是个壮实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充满阳刚

之气。他从外表上也看不出与农村青年有多少区别了,但他举手投足间还是与众不同,多了一些文明儒雅和成熟,眼里透着一种摄人魂魄的智慧。他带回来的是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那男的四十多岁戴着深度眼镜,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文弱的知识分子,那女的年轻漂亮,看上去要比他小一二十岁,两个孩子也很小,大的不到一米高,小的才学会走路。

杨阳对他十分的恭敬,一口一声地叫着他校长,把大队部最好的房子搬出来给他们家住,还亲自忙前忙后地帮着安顿。

一下午的时间,我们几十人一边在田里干活,一边议论着这一家的人。他们说那知识分子姓张,是城里的一个中学校长,是杨阳中学时的老师,一肚子的学问,因他家是地主成分,又是个老右派,一直没娶到老婆,后来娶了他的学生做老婆,犯了错,一直在被批斗。杨阳这次去就是要把他一家搞来,好照顾他。

直到晚上,我回到我们的知青小屋,才再次见到杨阳。他一见我就亲切地问道:“这几天你一个人住,晚上有没有害怕?”

“我不害怕,我都十八岁了。”我无所畏惧地答道。

他接着拿出我贴在大队部门口的检讨书说:“这是你写的?”

“嗯。”我答着又暗然地低下头。他把检讨书交给我说:“收回去吧,你没有错啊,不要记在心上了,我们应该表扬你的劳动热情。”

我收回检讨书,立即有股暖流流遍全身,我不再感到他陌生,而感觉他像兄长一般亲切。对于他的情况,我已经听说许多了,他也是芜湖市来的知青,他现在已经是全市的知青榜样和标兵。他五年前下放插队来到柳树湾,就和柳树湾融为了一体,从下放知青干到书记,主动放弃了两次上调回城和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看着他黝黑透红的面孔,油然升起许多的敬意。

他叫我坐下,和蔼可亲地说:“你从大上海下放到这么落后偏僻的地方,还没适应吧。你受苦了,受累了,我要代表柳树湾大队的几百个乡亲欢迎你啊,感谢你啊。”

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神圣的感觉:“我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就是来接受劳动锻炼的,请你安排我到最苦最累的岗位上去,我一定会向你学习,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扎根农村,贡献青春。”

他听完我的表白笑了笑说:“你有这个决心很好,但你首先要搞清楚,你为啥来农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是来吃苦受罪的,这里不缺能吃苦受罪的人。这里缺的是知识是文化是文明,你知道吗,我五年前来这里时,全村没一个识字的,连一个记账的人都找不到。这个柳树湾也是我们伟大祖国的一部分,这里的几百个老百姓也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啊,它们不该是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我们知青首先要做好一个纽带,一条连接城乡的纽带,做好一个桥梁,一条将柳树湾接通现代文明的桥梁。”

听了他的话,我仿佛一下听懂了他为啥要扎根柳树湾,不愿上调回城的原因了,他的形象在我面前刹那间高大起来。我想起全村人对他的种种称赞来,有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他一来就开夜校扫盲,每个人都被他逼得认了几个字,现在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都知道自己名字是怎么写的了。有人说他就是钟馗再世,他一来躲在青弋江里的柳树林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鬼恶鬼全吓跑了,再也不敢出来,现在家家户户晚上睡觉都不用关门了。还有人说,他就是孙猴子路过此地,他一来,那些恶人坏人妖魔鬼怪都躲了起来,不敢露头了。

杨阳又接着对我说:“我把你要来,不是要你干农活的,我们不缺干农活的人,我是要你来当教师的,你知道我们这几十个孩子有多可怜吗?他们都要过渡到青弋江对面再走十里到柳树镇去上小学,平时还好,一到洪水季节,这里江面宽,水流急,也就凶险了。过去常有孩子落水被冲走的,这样,村里人家就不愿送小孩子去柳树镇读书了,去的也都要比那里孩子大好几岁,也就没心思读书了。我一直就想在村里办个初级小学,让孩子们早点上学,跟上外面的孩子。现在,你来了,张校长也被我请过来了,我们的小学校终于可以开学了。”

我见他说完,好像是了却了一门好大的心事似的,忙说:“你放心,让我干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失望。”

我们又接着谈了许多,我感觉我和他的感情越来越深,我很庆幸能和他同住在一间知青小屋,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因为,从和他的交谈中,我发觉他是个心里只想着整个柳树湾,从没有自己的人。

天一亮,我就按照他的吩咐到大队部,找张校长商量小学校的事,我要当教师了,我又不免有些兴奋了。我原以为还早,张校长一定没起床,我就想绕着大队部,这个村里最宏伟最古老的老祠堂转几圈。没想到,我一到就发现张校长早起来了,他正在离老祠堂不远的一片柳树林里打太极拳,他打得太好了,他闭目运气,聚精会神,轻展身姿,飘动灵活。我被他的拳法惊呆了,我没想到这个老右派还有这一手,更想不通他在连年被批斗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份难得的宛如隔世的好兴趣。

他的一套拳法打完了,也没发现我,我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直到他打完了,收身敛气,往回走时,才发现我。我忙迎上去道:“张校长,你的太极打得太好了,出神入化,以后我能跟你学吗?”

“你是蔡兵吧,你以前学过太极吗?”他问。

“没有学过,我只见人打过。”我说。

“你想学的话,以后早上就过来。你看这里的柳树林多广,空气多么新鲜,真是练太极的好地方,练太极不仅能锻炼身体,更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啊。”他望着远方的柳树林说。

“张校长,我是来听你安排工作的,杨阳书记说,我从今天起一切听你指挥。”我对他充满敬意地说。

他看着我没说话,带我回到大队部说:“今天就把这几间大房子清理出来,改做教室,明天我们就开

学,好苗子就要早栽,一天不能耽误啊。”

“明天就开学,我们还没课本呢?”我问道。

他走进了他住的房子,那就是祠堂边的一间小偏房,他已把杨阳昨天给他安排的大房间让出来了,他拿出一堆资料来对我说:“现在还买不到课本,就先用我编写的材料上课吧。”

我接过那叠沉甸甸的资料,心里一沉,一股巨大的责任压到我的心上。那一页页整齐漂亮的小楷手迹,使我除了敬仰就是崇拜,那功底绝不是一两年时间能练出来的,再给我十年时间也练不到这等火候啊。

我捧着资料,像小学生见到老师似的,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张校长对我说:“我已经了解了一下这几十个孩子的情况,他们年龄不一,基础不同,要区别对待,对有前途的要尽快补缺补差,尽快把他们送到高一级学校时。我们的责任不轻啊,我们这是抢救式教育。”

张校长的话使我心里有了一种神圣的急迫感。我立即带领杨阳派来的几个青年准备教室,没有课桌,我们就到柳树林砍来一些柳枝打下桩,上面铺上一块木板就成了,教室里看上去都是一条条长长的木板,第二天开学时,凳子都是学生们从家带过来的。

开学的第一堂课就是由张校长亲自上的,全村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了,整个祠堂内外到处都是人,大家乱哄哄地闹了好久都安静不下来。杨阳几次想讲话都被吵得讲不下去。

当张校长走上讲台时,突然全都安静了下来,一点杂音没有。张校长特意穿了一件整洁的新衣服,他先朝教室内外的人深鞠了一躬,充满深情地说:“感谢柳树湾的广大乡亲,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们全家,感谢你们让我重返课堂,我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只有在课堂上,在学生中间,我的生命才会精彩。我今天上的第一节课就是,在任何时代,教育都是治国救国的根本。”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上第一节课时,孩子们一起大叫着:“蔡老师,你还是给我们讲故事吧。我们就喜欢听故事。”

“好吧,我们就从讲故事开始。”我放下教案说:“我们就从《海的女儿》说起,你们喜欢听《海的女儿》,可你们知道《海的女儿》是谁写的,是哪国的,是怎么流传到中国的吗?”

经过我们几个月的精心调教,村里的孩子逐渐都喜欢上了读书。我已经越来越敬佩张校长的博学和才能,他就像是个活辞典,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就没有他不精通的,而且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不说,音乐美术样样在行,和他在一起,有你永远学不完的东西。我更开始佩服杨阳的眼光,他能把张校长请来真是挖到了一个大宝藏。

我一边给学生当老师,一边给张校长当学生和助手,我向他学太极学乐器,感觉越来越好,觉得生活和工作都越来越受益不浅。这时一场巨大的风波向我们猛烈地袭来。

那天,突然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说是公社批斗队的,一来就抓住张校长,给他戴高帽,挂木牌,要押他去批斗,带头的是个又瘦又精的小个子,跟在后面又踢又叫着:“你这个反动右派,反革命坏分子,躲到这里我们就找不到你啦,我们一定要把你彻底批臭。”

我慌忙挡住他们的去路:“你们不能把张校长带走,我们这群学生怎么办?我们一天也离不开张校长。”

那个小头儿一把推开我说:“你这个小上海学生知道啥,他是老顽固老右派老牛鬼蛇神,你挡我们道,就把你当小牛鬼蛇神一起抓去批斗。”

我拉住他,不屑地说:“那你也不能随便来学校抓人,一定要等杨阳书记回来。你知道什么是牛鬼蛇神吗?什么是右派吗?别拿鸡毛当令箭。要我来教教你们吗?”

“你这个小上海佬不就是有点文化吗,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小头儿恼怒地把我一推,我脚没站稳,一跤摔到地上,头碰到一块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我的小学生们一拥而上,拉住他们不放:“不许你们打我们老师。”

正在这时,腊梅队长带着一群妇女赶来了,她一把抓住那个小头儿就是几个耳光:“你这个臭小六,狗改不了吃屎,你敢打我们下放学生,破坏上山下乡政策。”

那小六捂住脸,哭丧着脸说:“我没打他,我们是来抓这个老反动分子去游斗的。”

我的小学生们一起用小手指着他说:“就是他打的蔡老师。”

腊梅队长把戴在张校长头上的高帽和挂在胸前的大牌子一起拿下给小六戴上说:“最该批斗的就是你,你从小干了多少坏事,我们都给你记着的。你还敢回来,还敢打下放学生。我们正愁抓不到你呢。今天我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跟小六来的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一看这形势全傻了。腊梅队长对他们说:“这是我们跟他的事,不关你们的事,他从小就是地痞无赖,我们早就要开他的批斗会了,真是老天有眼,今天送上门来了。”

聚集来的妇女们纷纷指着小六骂着:“臭小六,你偷过我家几只鸡?臭小六,你把我家小猪崽偷到哪去了?臭小六,你偷了我家看门狗还扒了皮。臭小六,你还偷看过我们洗澡了。”

那小六早已吓得跪在地上,浑身不停发抖,点头作揖:“姑奶奶们,那些事真不是我干的。”

那群妇女们仍不放过他,又押着他一家一家地去游村,几十个孩子跟在后面呼叫着:“打倒这个大坏蛋,打倒这个臭小六。”那小六只得随着大家的呼声,每到一家大叫:“我是坏蛋,我是坏蛋,我接受批评教育,我接受改造。”

那小六被押着批斗了一圈,又回到祠堂。他已吓得瘫倒在地上了,他哀求着腊梅队长:“老姑奶奶,你放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柳树湾了。”

腊梅队长说:“你们回去告诉那些专干坏事的人,别到我们柳树湾来找事,我们不管什么右派,什么牛鬼蛇神,只要对我们柳树湾有恩的人,就是我们的亲

人。谁要是再来找张校长麻烦,我就把这几十个孩子全送他家去。”

“是,是,是。”那小六最后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张校长一家对腊梅队长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们又救了我一次。”

腊梅队长说:“你进了柳树湾就是我们柳树湾的人,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家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到了晚上,我们才知道事情还没有过去,这事惊动了公社领导,那领导把杨阳找去大骂了一顿,说柳树湾快成独立王国了,还把杨阳送进了学习班,说不把张校长送过去,就不放他回来了。

这一来,全村人就炸了锅了,没有一家有心思吃晚饭,全都聚到小学校来开会。张校长心情沉重地说:“都是我牵连了杨阳啊,他们不就是要批斗我吗,你们就让我去吧,我也被批过好多次了,不多一两次。杨阳是个好青年,不能因我影响了他的前途,给他脸上抹黑,留下历史污点啊。”

“不行!”李朝霞已经哭得两眼发红了,但态度坚定地说:“杨阳临走时说了,我们既然把张校长请来了,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决不能把他交出去,天大的事有他一人扛着,大家该干啥就去干啥。”

柳青松队长急了,他把头上帽子抓下来重重地捶在桌子上,头上青筋暴凸,瘌痢疤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怎么行,张校长是来给我们孩子教书的,哪能让杨阳这个娃娃顶罪,我是大队长,杀头坐牢的事该我顶着,我明天一早去公社,闹翻天也要把杨阳换回来。说我们是独立王国,我就是这个独立王国的头,我都当这个头几十年了,杨阳还是娃娃,哪能当得了我们的头啊。”

“对,对,杨阳为我们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一定要把他换回来。”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纷纷表示。

这时,腊梅队长说话了:“你们男爷们就这点出息啊,多大的事呀,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个个都想着去蹲学习班享清福啊。事是我做的,祸是我闯的,要去也该我去呀,还轮不到你们呢。再说,谁说我们做错啦,谁说我们批臭小六批错啦,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天就应该把他吊起来打。我明天去公社要人,还要说理,他公社领导不给我说法,我就去县里,县里不给说法,我就去北京找毛主席。”

孙晨光拉着她说:“干娘,你又想进学习班啦。我陪你去,我到公社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救你。”

腊梅队长说:“这点小事还要麻烦你爸,不用了。你们没进过公社学习班不知道,那不是过去的牢房,那就是让十几个人一起呆在房子里学报告听广播,做做检讨表表思想体会,每天大米饭吃得饱饱的,早上还有大白馒头吃。我怕啥学习班呀,我是根子红,思想正,能吃苦,会干活,到后来他们都要请我做忆苦思甜的报告,我正好可以把小时做童养媳的苦水往外倒倒啊。”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紧张的神经全都松弛了下来,有人问:“学习班真不打人,不上刑,不坐老虎凳啊。”

“你们听谁瞎说的,学习班就是去接受思想教育,要把后进变先进。”腊梅队长说着,又转身对我说:“蔡老师,你马上给我写一张状子,我明天带到公社去。你给我写清小六的十大罪状,第一条就说他破坏上山下乡政策,欺负下放学生,打破了你的头。”

我怯怯地说:“我头是自己摔破的,不是他打的。”

“傻小子,我怎说你就怎写。”腊梅队长说道。我便依着大家的意思,把今天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写成材料,还列举出小六的十大罪状。然后,所有人都来按手印,几张纸的前后都按满了血红的手印。

腊梅队长最后小心地把那材料藏到内衣里,对大家说:“你们都回去安心休息,这事就由我去办。我就不信他们能大得过天理。”

第二天中午,腊梅队长领着杨阳一起回到了柳树湾,他们直接来到小学校看望张校长。腊梅队长高兴地对我们说:“我早上把衣服都带好了,做好准备在学习班呆半个月,可他们不收我了,还表杨了我们帮他们把小六这个坏分子抓出来了,把他当成坏分子送进了学习班。我们大家听了,全都开心地大笑着说:“真痛快啊。”

到了下午快散学的时候,孙晨光突然到学校来找我,她对我说:“你叫你的小学生们今晚别去找朝霞姐讲故事了。”

“为啥?”我不明白地问。这些孩子听惯李朝霞讲故事,也和她更亲近些,虽然我有时也给他们讲故事,但他们还是更喜欢去李朝霞那儿。

“你真笨呀。反正你是他们老师,以后故事就归你讲了,不许他们再来找朝霞姐了。”孙晨光欲言又止地说。

“到底为啥?是不是她生病了?”我又好奇地问。

“你才有病呢,你没看到她昨天一晚上就把两只眼睛哭得像红灯笼啊。以后啊,晚上不要再让人打搅她了,谁去我就哄谁走。”孙晨光说着,脸上飘过一片红云。

我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什么,我问:“是不是李朝霞有什么情况呀。”

孙晨光故作神秘地说:“全村人都看出她和杨阳之间有情况了,你还不知道啊。我们要给他们创造时间和条件。”

我终于明白了孙晨光的意图了,我立即到班上向学生们宣布以后不准再去找李朝霞听故事了,一要做好课后作业,要想听故事就到学校来,我天天晚上在这儿等着。

我们都在努力给他们俩创造接触的机会,我每天晚上都在学校批改作业到深夜才回到知青小屋睡觉,孙晨光也是故意转很迟才回去,可就是看不到他们俩有什么进展,我们很少能看到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从没看到过李朝霞单独走进过我们的男知青小屋,孙晨光也从没看到杨阳单独走进过女知青小屋,他们总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让我们旁边看着的人瞎着急。我每

次回到男知青小屋时,看到杨阳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他好像从来就不关心自己的事似的。

那天深夜,外面突然刮起风下起雨,我和杨阳刚熄灯睡下,就听见孙晨光在急促地打门:“快开门,快开门,出事了。”

杨阳一个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他慌忙打开门,孙晨光一身雨水地钻进来,她慌张地说:“杨书记,朝霞姐出事了,她下午接到她妈的来信,给她找了个对象,要她回去结婚,不然就上吊,朝霞姐哭了一下午,刚才跑到柳树林去了,她不会想不开跳河吧。”

杨阳惊慌地问:“她往哪里跑了?”

“在那边,就在那边。”孙晨光指着方向,杨阳就像一头猛狮一样冲了过去。我跟着就要过去,孙晨光一把拉住我:“你能到哪去找,你不认得路,别迷失在柳树林中,还要我们去找你。”

我被她拉了回来,才知道原来这是孙晨光一手安排的,她先用同样的方法把李朝霞骗去了柳树林,又来把杨阳骗了去,她显然很得意她的杰作,开心地笑个不停。我也被她感染了,我说:“你应该选个好天气呀,这么大的雨,你害苦他们了。”

“我就是要让大雨把他们浇个透啊。”她格格地笑着。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杨阳回来,我们开始有点怕,外面这么大的风雨,河水暴涨,会不会出啥事呀。孙晨光和我偷偷地跑到她指定的地点,没看见任何人影,她彻底慌了,赶紧去叫醒腊梅队长和柳队长,很快全村人都起来了,大家一起打着电筒,举着火把,跑到柳树林里一片一片地去找。

我们在雨中找了一夜也没找到,直到天亮时,才看见他们手牵着手从远处的柳树林返回。原来他们就是这样冒着雨在柳树林中走了整整一夜,天亮了才想起返回。

孙晨光抱住李朝霞是又哭又闹:“你们谈得快活,害得我们担心了一整夜啊。”

全村人都开始忙着要为他们举办婚礼。李朝霞却说:“你们不要为我们忙了,我和杨阳商量好了,我们要办一个移风易俗的简洁新颖高尚的知青婚礼。”

他们的婚礼就是在我们小学校举行的,最后竟办成了一个茶话会和诗朗诵会。全公社的几十个知青都被邀请来了。我们在教室里贴了一个大红喜字,在教室里挂上了红旗和彩绸,桌上摆满糖果和水果。孙晨光作为主持人,首先亮丽登场,她说:“欢迎全公社的知青来参加李朝霞和杨阳的婚礼,不管你们是来自何方,在哪里插队,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知青。欢迎你们的到来,我先为你们献一首我最喜爱的歌《赤脚医生向阳花》。”

她话音未落,掌声四起。在热情的掌声中,一曲优美动人的二胡乐曲响起,我没想到张校长也来参加我们这青年的盛会,还找出了那把老旧的二胡,他全神贯注地熟练地拉着二胡,花白的头还随着乐曲不停地摇摆着。孙晨光清脆悦耳的歌声随之而出:

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哪,一颗红心暖千家暖千家。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千朵万朵红似火,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人人夸,

每当她唱到关键词句时,我们大家都不由地跟着她一起唱,到最后几句,几乎成了我们里里外外人的集体大合唱了。

在孙晨光唱完后,在大家的欢叫声中,李朝霞和杨阳戴着大红花来到台上。大家朝他们撒着祝福的花瓣,有人在大喊:“欢迎新郎新娘表演节目。”“好,新郎新娘来一个。”大家齐声叫道。

杨阳挥挥手,叫大家停下说:“感谢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还很穷,不能好好招待大家,但我们还年轻,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今天我们特意准备了一个节目献给大家,这就是我和我的新娘合写的新诗《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好!”全场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杨阳和李朝霞开始激情朗诵他们的新诗《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我们是黎明的晨曦,

我们是清晨的雨露,

我们是东方的朝霞,

我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我们来自繁华的都市,

我们来自宁静的校园,

我们来自亲人的怀抱,

我们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我们是一棵小小的小苗,

我们是一粒轻轻的种子,

我们是一根柔软的柳枝,

我们插到哪里都能生根成长。

我骄傲,我们是知青,

我们有着火热的青春,

我们有着赤红的心灵,

我们有着钢铁的信仰,

我们甘为祖国来把青春奉献。

在他们的朗诵刚一结束,我忍不住冲动地第一个跳了起来,挥臂高呼:“我骄傲,我是上海知青。”一些青年跟着我起来挥臂高呼:“我骄傲,我是南京知青,”“我骄傲,我是北京知青”“我骄傲,我是杭州知青,”最后,我们是一起高呼:“我骄傲,我们是中国知青。”

张校长受了我们这些青年的情绪感染,也发现了我们身上的艺术才能,这激发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找到杨阳说可以把我们这些青年组织起来组成一个业余文艺宣传队,既可以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改善大家的精神面貌,陶冶情操,还可以把柳树湾宣传出去,他的建议获得大家的一致赞赏。我们的业余文艺宣传队,很快就紧锣密鼓地组建起来,我们小学校一到晚上就成了排演场。张校长的学识和才能得到了极大的挖掘,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们每人都掌握了一两个拿手节目。孙晨光最喜欢的还是《赤脚医生向阳花》,我是每天把杨子荣

那段《迎来春色满人间》唱了一遍又一遍,杨阳唱的是郭劲光的《太阳照在阳澄湖上》,李朝霞的唱腔最好,她能唱《白毛女》中的喜儿,还能唱《红灯记》中的小铁梅。

村里许多青年人要加入进来,他们大都是还不敢上台唱,但每人又都学会了几句哼唱着,最有趣的是村里几个只会敲鼓打锣吹喇叭的老头,也要来凑热闹,张校长就教会他们拉二胡吹笛子吹唢呐,一到晚上,全村到处都是吊嗓子拉二胡吹笛子吹唢呐的声音,天天像过节办喜事似的。我记得从此以后,每到深夜,都会不时传出几声悦耳的二胡或笛子或唢呐声,到我离开柳树湾时就没再断过。

张校长的才能真是无限的,他教会了我们唱歌,并教我们排戏演小剧,而且剧本都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故事编写的,他给我编的小剧就是根据我锄草的事编写的《锄草记》,他编得太好了,我喜欢之极,排练的时候要请腊梅队长来配合,最后结尾是要她教我栽麦苗,她说啥也不干,最后硬是孙晨光和李朝霞一人一支胳膊把她拖了来,她还在嚷着:“你个张校长,编戏干嘛把我编进去了,我从小给人当童养媳,只会吃苦受罪,什么戏呀,我从没看过也没听过,要我演戏,那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校长说:“你是他们干娘,你不帮他们说几句话,谁说呀。我们是重在参与,自娱自乐。你就上场帮他说一句话:孩子,你没干错,啥事都有个开始嘛,干娘教你把麦苗补上。”

“就这一句啊,这我会说呀,这不就跟真的一样,这就是演戏啊,不化妆不抹粉呀。”腊梅队长问道。

张校长说:“我们这叫现代生活小品,就是跟真实生活一样,你在生活中怎么说的就怎么说,你在生活中是怎么爱护他们的就怎么讲。”

“这个啊,我会说。小蔡啊,你好好地演,我支持你,最后我上场帮你说。”腊梅队长爽快地答应了。

张校长给孙晨光编的小剧是《赤脚医生到农家》,最后要求柳青松队长代表贫下中农出来说一句:赤脚医生就是好。柳队长可没腊梅队长爽快,说啥都不愿登台,一到晚上就躲起来了。孙晨光也是倔性格,还非要柳队长帮他演,那天我们好容易才把柳队长堵在家里了。

“柳队长,我对你有意见,你不关心我们知青的文化生活。”孙晨光直截了当地说。

柳队长笑着说:“我管吃管喝,还管你们唱戏,你们随便找个人顶替我吧。我最怕打针,一看见你背着大药箱心里就发慌,说不出话来。”

“张校长说了,这句话你上台说最好,是别人代替不了的,这是态度问题。柳队长你不能不支持我呀。”孙晨光说着又像小孩一样摇着他手臂恳求他:“柳叔,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你在后压阵我才能演得好啊,你不出马,我就心里发慌呀,你帮帮我呀。”

柳队长无赖地摸摸光头说:“你看看我这样,一上台还不把人笑死啊。”

孙晨光笑了:“我和张校长都想到了,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个雷峰帽。”她说着,就拿出一顶瓜皮小帽给他戴上。

柳队长苦笑着脸说:“我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我们说好了,我就上台说一句赤脚医生就是好,话多了我记不住。”

张校长给杨阳和李朝霞编的小剧是《知青小夫妻》,他们不要人配合就能去演。我们每晚在小学校都要排练到深夜,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张校长还试着要我们排演《白毛女》和《沙家浜》的精彩片段,可是没人愿意演黄世仁刁得一,想排一段《杜鹃山》也找不出温其久,大家都笑着对他说:“要演这些戏,我们去把丑小六找回来。”张校长这才断了排大戏的雄心。

我们经过一两个月的排练,就在柳树湾进行了一场试演,一下引起巨大轰动,全村男女老少全来了,一些八九十岁的老太太都看着笑得合不拢嘴了。杨阳看到这情景就要我们又连演三天,外面几个村子的人也赶来看热闹了。

我们的表演引起了公社的重视,被邀请去公社表演,在公社的大操场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我们又连演了三场,腊梅队长越来越不怯场了,她最后的结束语也越来越长了,由一句变成了几句:“孩子,你没干错,啥事都有个开始嘛,干娘教你把麦苗补上,你们比我亲生的孩子都亲,你们都是好苗子呀,你们都是天上下来的金童玉女啊,栽上这些好苗子呀,你们能够给我们带来大丰收啊。”

柳青松队长更有意思,他把最后一句词自己改成了顺口溜:“赤脚医生就是好,打针吃药不用愁,刮风下雨都上门,半夜病了不着急。”一次他不慎把那顶瓜皮帽子搞掉了,他急中生智摸着瘌痢头又来两句:“赤脚医生早进家,我的头发掉不了。”他说得全场笑声雷动。

那个被我们批斗的小六也来套近乎,想找我帮他跟张校长说说情,教教他。我不屑地说:“等你搞懂了什么是右派,什么是真右派,什么是假右派,什么是形左实右派,再来找张校长吧。”

“这么深的问题我一辈子也搞不懂啊,能不能请张校长也给我编个小剧,我也会演啊。”他又说。

“你的剧不要编,我们正缺演黄世仁南霸天温其久的呢,你想去演谁都行。”我故意说。

他忿忿地说:“我才不演他们呢。”说完,他就悻悻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痛快了一番。

我们在公社演完,又被各大队请去表演了一场,这些大队也学着我们组成了业余文艺宣传队。张校长家更忙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向他请教,请他编剧本。

我们不久就被邀请到县里参加文艺会演,在县委大礼堂里,我们的演出同样获得成功,我们自编自演的小品《知青小夫妻》《赤脚医生到农家》《锄草记》,同获大奖,报纸电台广播都大力地宣传了我们。我们不仅提高了自己的水平和修养,也第一次把柳树湾宣传了出去,使全县人民知道了柳树湾。

正当我们志得意满兴高采烈地返回柳树湾,走在那长长的柳树林中时,已经怀孕数月,坚持和我们去参加会演的李朝霞,突然感到肚子痛,坚持不住了。我们慌了,急着要送她去医院。腊梅队长叫道:“来不急送医院了,还没到预产期怎么就要生呢。”腊梅队长和孙

晨光忙着去接生,我们大家在远处焦急地等着,大家不放心又派了人去叫救护车。

李朝霞真的遇到了难产,她痛彻心扉的嘶叫声震撼了整个柳树林,也撕裂着我们的心。我们惊恐不安地等了好久,在远远地看到县医院派来的救护人员急促赶来的身影时,柳树林里终于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腊梅队长一路跑着过来给我们报喜,说是多亏了孙晨光的及时救治,才母子平安,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孩脚先出来的。我们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赶来的救护医生又做了进一步处理,她们全都称赞了孙晨光的应接救治很及时,不然母子都会很危险。孙晨光羞红着脸说她学习时也只听说过没见过。

我们大家经过这场惊吓后,终于轻松愉快地抬着产后的李朝霞和新生的婴儿一起走出柳树林,回到柳树湾。

多年以后,我才清楚1976年的中国山崩地裂,巨星陨落,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片古老的大地在巨大的阵痛中酝酿着巨变。远在柳树湾的我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场刻骨铭心惊心动魄的大洪水。

那年从第一场春汛起,青弋江的洪水就没消退过。洪水不断暴涨,漫过了沙滩,淹没了柳树林,直逼青弋江大堤。接着又连续两个多月连绵不断的阴雨天,为保青弋江大堤的安全,所有的排灌站全都停止排水,又造成严重内涝,柳树湾的田地最低,早就变成了一片汪洋,许多在堤内的人家都已浸泡在洪水中,但全村人没一个顾及小家和自村的利益,他们全都按照上面的命令,严防死守在青弋江大堤上,确保青弋江大堤的安全。我们的小学校也改成抗洪防汛指挥部,学生都放假回家了。

杨阳带领几十个青年组成突击队就住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铺上麻袋睡了几十天,哪里有危险就去哪里救险,专门负责打桩踩楼排险。我和张校长也光荣地加入到抗洪防汛的第一线。我们负责传送安全木牌,每十五分钟一趟,巡查这段大堤的安全,把木牌从前一个人传到后一个人,以报平安。

青弋江的洪水早已漫过河堤顶上,人们用麻袋装土又在河堤上筑起一道拦洪堤,河堤外是洪流滚滚,浊浪涛天,河堤内是汪洋一片,以沙土垒起的河堤被堤内外的洪水浸泡了两个多月,早已松软不堪,险情不断。我和张校长巡查的这段大堤是最牢固的一段,也开始出现险情了,那天夜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大漏洞在直冒洪水,前十五分钟还没出现过,而且来势凶猛,我第一反应就是向江面上出现的那个大旋涡跳了下去,用身体去堵那个漏水头。张校长惊叫一声:“危险!”伸手要拉我。我朝他大叫:“别管我,快去叫人。”张校长慌忙跑去,我不顾一切地用身体去堵那越来越大的漏洞,水流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吸住了我,又像一把大手把我往漏洞里拉去。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像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一样舍身堵住这漏洞,我感到我的身体整个就被水流吸进去了,在我的头也被吸进去时,在我被水完全淹没时,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神圣的英雄般的幸福。

如果杨阳带人迟来两分钟,我就永远地留在了青弋江大堤里了,当他们把我拉出来时,我已失去了知觉,是杨阳把我倒背着跑了几圈,把我一肚子的水压了出来,才把我救活。我睁开眼,看到十几个人已在水里打下十几根木桩,填了土在踩楼时。我骄傲地笑了,我终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苦战,我们终于守住了青弋江大堤,在洪水退去后,公社特意在柳树湾开了抗洪防汛的表彰大会,领导在会上特别表扬了柳树湾在自家被淹,早季稻颗粒无收的情况下,舍小家保大家,全员上阵,没一个人临阵脱逃,为保护青弋江大堤安全,战胜历史上最大洪水付出了巨大牺牲。

我也在会上受表彰戴红花,更使我激动的是我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后来,我从张校长处得知,这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洪水,比解放前那次还大,那次洪水是青弋江上最大的灾难,两岸所有的圩口全破,江面上到处漂满了尸体,所有人都出去要了几个月饭,这次没破圩,还没死一个人,真是不敢相信啊。他最后感慨地说:“这主要是人心齐,十几万人齐上阵,日夜死守不放松,好多像柳树湾这样的村子,自家全淹了,还能舍小家顾大家,不撤不离,这样的精神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二是准备的木材毛竹麻袋充足,要多少有多少,三是出了许多像我和杨阳这样的不怕死的好青年,有了这三条,还有什么洪水是打不败的。”

洪水退后,就是江南的三伏天,连续二十多天的高温酷暑,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为了生产自救,公社及时为我们调来了秧苗和稻种,为了尽快赶上季节,我们顶着烈日排水清淤抢播抢种,中午的稻田温度高达五十多度,一出门浑身就湿透了,一弯腰,汗水像雨点一样落下,稻田里很浅的水好像烧开了似的烫脚。我们许多人的手脚都烂了,一落下去就钻心的痛,但没一个人叫苦叫累。我是第一次插秧,插得又慢又丑,歪歪倒倒的,每次都是李朝霞先到头再来接我,她总是比别人插得又快又好,第一个到头的。我是真正知道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了。

最忙的还是孙晨光,她东奔西跑地不停地给大家发放防暑药,给大家擦伤口,还要带村里人防瘟情。几次热得晕倒在田埂上,也不愿休息一天。

在大家起早摸黑地苦干十几天后,柳树湾所有的稻田都插上了新的秧苗,大家的心才落了下来,这季晚稻没错过时节,应该可以获得大丰收了。

在秧苗返青,整个稻田变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时,我们又开学了,我没在参加他们整修青弋江大堤的大会战,这年冬修任务很重,整个大堤都要加高两米加厚一半,提前一两个月就动工了。我和张校长利用星期天去参加了几场文艺演出,给他们加油。只见在金色阳光照耀下的整个青弋江河谷里到处都是挑土的人流,飘动的红旗,歌声朗朗,笑语声声。那层层密密的柳树林经过洪水的浸泡后,又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我一年后就接到了调回上海的通知,我不知道当时的心情是喜悦还是心酸,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来的知青,却要第一个离开,我去问杨阳:“我是

不是没做好,你们不要我了。要回去应该先是你们呀,你们来的时间最长。”杨阳和李朝霞安慰我说:“你各方面都很优秀,你还年轻,应该早点回去深造。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做完。”我又去问孙晨光:“你怎么不回去?你爸是军区领导,怎么也该是你呀。”她含羞地笑了:“我,我是有机会回去的,可我不想去机关,我想考医学院。”

我最后去找张校长,他已成为我最尊敬的师长。他沉吟了很久说:“你不要有任何想法,安心地回去吧,孙晨光会离开这里,杨阳和李朝霞也会离开这里,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我们都要离开?”我不解地问。张校长深思着说:“这也是我和杨阳几年来,一直在探讨的问题,那就是你们该不该来这里?为啥要来?来干什么?我原来一直在怀疑上山下乡政策是否正确?我以为以毛主席周总理为代表的老一辈革命家,共和国的缔造者们,他们从农村包围城市中来,他们对农村有着浓厚的感情,这是他们带有过多感情色彩的决策,让广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误人子弟,是废人青春,是误人前途,是变相劳改,但经过这几年和你们的相处,你们用实际行动教育了我,我发现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多么伟大及时的决策,这是亘古未有空前绝后的伟大创举,只有能站在历史高度,只有对国家民族和几亿农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天才战略家,才能做出的天才的决策。”

张校长说着,有点激动起来:“新中国成立后,经过百年磨难的中国结束了一百多年的战乱,获得了空前的休养生息的机会,整个民族暴发出极大的建设热情,在这种近乎狂热的建设热潮中,我们犯了一些急功冒进的错误,也出现了生人造人的狂热,我们的人口总数短时间从四万万同胞猛增到八亿多,城市和农村人口同时暴增,由于我们城市基础差,一时无法满足广大知青继续深造的需求,让你们这些只有有限知识的初中生高中生及时到农村来,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壮举呀。如果只从极端的自私自利的个人立场出发,留在城市会更好更舒服,但是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站在历史的高度看,谁有权利忘记农村?谁有权利忘记农村的几亿农民?难道他们不是祖国的一部分?柳树湾就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啊。如何热爱祖国,如何热爱农村,如何缩小城乡差别,如何帮助农村提高文明,是你们用青春和热血做出了响亮的回答。”

“随着这些年的发展和调整,我们已经积累了雄厚的物质和人力资源,城乡结构得到调整,将会迎来城市化的发展高潮,城市才是人类文明的最高结晶,知识青年回城,农村青年大进城将成为必然趋势。杨阳这次要求让你先回城,是希望你能早日成为高素质的人才。你要记住,不管你将来成为多么优秀的人,都不能忘了基层的人。你就是金字塔顶上的那个人,没有基层的人一层层支撑着,再美丽的金字塔也建不起来。”

我感激地紧握住他的手说:“感谢你的谆谆教诲,我一定终身牢记。”

我离开柳树湾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我,腊梅队长把我两只大木箱塞满了各种土特产,柳青松队长又拿来那副扁担帮我挑着那木箱,还是孙晨光来送我,我们一起顺着我来时的路回去,当我们走出最后一片柳树林时,我久久地回望着那密密的柳树林,我的双眼不由得模糊了。

我和孙晨光又坐上那条小轮船顺江而下,只是这次我们都默默地望着碧绿的江水,没有多少话说了,当客轮驶进长江时,她才说:“你会给我写信吗?”

我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我说:“我会的,我们一定要经常写信。”

我们到达八号码头,她坚持送我登上远去上海的客轮,直到客轮开始开船她才下船,在客轮缓缓离开码头时,她背着大药箱一直站在那里给我不停地挥手,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考取上海医学院,一定去看你。”

回到大上海的三十多年来,我疲于追求新生活,苦于个人的前途,实现个人的最大价值,我在极端的自私自利中完全消失在了大上海的茫茫人海中。虽然柳树湾不时在我梦中出现过,但我却保持着大都市人的高傲和自大,从没迈动过那沉重的脚步,任由它在我记忆的脑海中远去。

只有在今天,在我逐渐老去,在我终于拥有渴望中的一切,在我一生的记忆都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淡忘时,那段柳树湾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滔滔不尽的黄浦江水也流不尽我的思念。终于在那个无法控制心中潮水的夜里,我离开黄浦江,坐上了远去芜湖的列车,踏上重回柳树湾的旅途。

天亮时分,我到达芜湖,坐上出租车直奔长江边的八号码头,这里已经改造成滨江码头,和黄埔江一样只有游轮没有客轮了,我顺着滨江公园沿着长江边来到青弋江入江口,这里已是高楼林立,只有那座镇江古塔依旧,我看到下面江边有一些小鱼船就走了下去,立即有船夫迎上来:“你要去长江游玩吗?”

我说:“我不去长江,我要去青弋江,你能送我去青弋江上游吗?”

“我一年到头送人去长江游玩,还没见过去游青弋江的,你要去青弋江哪里?”他问。

“就去青弋江上游那望不到边际的柳树林里的柳树湾。”我说。

“柳树林?我在青弋江上打了一辈子鱼,从没见过哪里有柳树林,哪里有柳树湾的,你是不是记错了。”那人说。

“我怎会忘记,我在那插队三年。那你就送我到青弋江上游船开不上去的地方,大概半天时间。”我说。

“那很远啊,要不少钱啊。”他又说。

“只要你能送我过去,多少钱都行。”我说。

“好吧,我保证让你游够青弋江。”我上了船,小鱼船冒出一阵浓烟向青弋江上游快速驶去。小鱼船开了大半天,我们都没看到任何柳树林,船夫急了,他问:“都快到头了,那里有什么柳林树呀,我从没听人说过青弋江上有什么柳树湾大队。”

他又开了一段时间,小船开不上去了。我独自下

了船,继续往前走,沙滩上除了沙子就是杂草,没有一棵柳树,我一直往前走着找着:我的柳林树在哪里?我的柳树湾在哪里啊?

黄昏时候,我一个人爬上青弋江大堤,望着暮色沉沉的青弋江河谷:我的柳林树在哪里?我的柳树湾在哪里啊?

一辆轿车从大堤上路过,被我挡了下来,我开口就问:“我的柳林树在哪里?我的柳树湾在哪里啊?

车上人看了我半天,大叫起来:“你是蔡老师,你是上海的蔡老师啊。我是你的学生狗蛋啊。”

他立即把我请上车,把我带到一个新建的小镇,我这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为了疏通河道,青弋江里的柳树林全砍了,十年前移民建镇,柳树湾也全拆了,许多人都到市里打工去了,剩下的都到了这个小镇。柳树湾后来出了十几个大学生,二十几个中专生。狗蛋也成这个小镇的领导了。我也知道了腊梅队长和柳队长五年前就去世了,杨阳和李朝霞后来上调回城,他们的工厂倒闭后,他们自主创业,成了大老板,以前经常回来看大家,现在全家都到美国去了。只有孙晨光最可怜,她考取了医学院,前几年抗击非典时,冲在第一线,最终倒了下去。我听到这消息,心里一阵难受。

我最后问道:“张校长一家呢?”

他有点吃惊地问:“张校长十年前退休就全家去上海了,他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全分在上海了。你们没见过吗?”

“啊?”我没想到张校长一家也在上海,而我们同在一座城市,却都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再未相见,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深夜,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又一个人爬了起来,来到青弋江大堤上。星光点点,夜风徐徐,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呼唤着:“我的柳林树怎么会没了?我的柳树湾怎么会没了啊?我的柳林树在哪里?我的柳树湾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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