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珍禽记

2014-12-12 19:46白忠德
延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秃鹫鸟儿

白忠德

救助秃鹫

那一年冬天雪多,当地少见的高原猛禽秃鹫找不到食物被“困”在佛坪。动管站的人把它救助康复,几次放回蓝天,它却“赖”着不走,演绎了一段感人的人鸟故事。

一只大鸟矗立在彭家沟村一农户家旁,一天一夜不吃东西,也不肯离去。当天下午4点多,抢救人员闻讯赶到现场,发现它呆呆地站在雪地,耷拉着翅膀,神情恍惚。人们走到跟前,它不飞也不跑,努力着想站稳,却不停摇晃。这家伙身高60多厘米,身长近1米,绒羽呈褐色,铅蓝色的颈部裸露,浑身暗褐色,嘴像一把大钳子,状似金钩,非常尖锐。这样的身板和暗藏霸气的模样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秃鹫,又叫秃鹰、座山雕。秃鹰体型庞大,展翅飞翔时两翼可达两米以上,傲视长天,不可一世。可它捕食时格外小心,生怕上当受骗。一旦发现地上躺着猎物,便在空中慢慢盘旋,仔细观察。要是猎物还不动弹,就飞得低一点,悄悄降落到附近,悄无声息地接近。只见它张开嘴巴,伸长脖子,展开双翅随时准备起飞。又走近些,发出“咕喔”声,见毫无反应,才用嘴啄一下,马上又跳开去。最后一次试探后,感觉没有危险,这才放心饱餐。

那时谢福录是县野生动物管护站的站长,管理保护县境内除佛坪保护区、观音山保护区外的野生动物。他创办了秦岭野生动物驯养繁殖实验场,人工饲养繁殖环颈雉、红腹锦鸡、红腹角雉、白冠长尾雉、勺鸡、血雉,走上以资源开发促进珍稀动物保护的路子。

当天晚上,抢救人员把它送到这个实验场,进行疗治。先扳开嘴,服用治胃病和驱虫药,又为它检查身体。秃鹫是吃肉的,他们把新鲜猪肉切碎捣烂,担心消化不了,就一点点慢慢地喂。

担心它不张嘴,他们准备扳开嘴巴强行喂。谁知秃鹫饿极了,一幅不管不顾的模样,张开嘴就把肉沫吞下去。他们放心了,把盆子放在面前,让它随便吃。它才不客气呢,极快地叼着吞着咽着。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喂养,秃鹫康复了。人们决定放回蓝天,就把它带到窑沟附近山上,不再管它。它站在地上,就是不肯飞走,眼睛一直瞅着人,眼神温柔和顺,没有一丝凶光。他们一走,它就跟在身后,他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

他们把秃鹫放了五次,每次都是人刚走,它又飞回来。“这家伙把我们‘赖上了,你看它身体都好了,可就是不想离开,撵都撵不走。我们只好把它养着,秃鹫和我们有了感情,听话得很,只要一叫唤一招手,它就过来了……”谢福录站长的话语里充满爱怜与自豪。

大文豪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翁这话是说给人类的,却也适用于动物。这只身陷绝境的秃鹫获救后,衣食不愁,有的是好吃好喝。另一只落难的秃鹫,命运就很凄惨。好几年前,大古坪保护站几个民工逮住一只秃鹫,个头又高又大,样子凶恶猛厉。人们把它关在大铁笼子,拿来一些肉和水喂养。这个生活在高原、巨崖、荒漠的猛禽,慢慢磨蚀了王者的霸气、力气和生气,日渐委顿消瘦。后来保护区领导决定把它放归山野。人们在高高的石台上举行了放生仪式。秃鹫从局长的手里腾空而起,滑向久违的蓝天。然而,它那羸弱的翅膀已承载不起身体的重量,飞了不足一公里,突然掉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秃鹫是死在了救助者手上,这个结局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佛坪作家、诗人黄文庆在《秃鹫记》里写道:“秃鹫就这样死了,死在了重新得到自由飞翔后几分钟里,浩浩蓝天挽留不住,它的羽毛彻底离开了高远的风和天光云影……”

拯救金雕

曹庆曾陪我走过凉风垭、三官庙、大古坪,一路上给我讲了好些秦岭动植物知识和保护大熊猫的事,她的博学和敬业让我心生敬意。而她救助金雕的事,让我感受到秦岭人给予动物的慈善与爱心。

她是大学毕业就到佛坪的,先在龙草坪林业局,后来到了保护区,与她一同分配来的还有三位林学院毕业的女大专生。森工企业是男人的天下,来了四个女大学生,男人们把她们当熊猫一样看稀罕。若干年后,“四朵金花”中的三朵花去了关中平原绽放,只有她还在秦岭深处,不但盛开着,而且很艳丽。曹庆早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成为当时佛坪保护区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也是唯一的女高级工程师,还拿到了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硕士文凭。她是科研项目的主要参与人、主持人,独立建立维护单位门户网站,主编对外宣传刊物……

那天,曹庆她们从大古坪保护站出发沿西河做竹类样方调查。返回途中,一只黑色的大鸟擦过她们向前滑行飞去,停在前方不远处河道。她们就地伏身以免惊吓了鸟儿,十多分钟后,继续往前走。那只鸟就停在河道中央的巨石上,头耷拉着,有气无力,精神沉郁。她们从三个方向隐蔽下来拍照,慢慢靠近,试图缩短与它的距离。

它试图飞起,却落在两米外的一块石头上,摇摇晃晃掉进水里,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她们没有迟疑,赶忙跑过去从水中捞起来,轻轻擦干它身上的水珠。曹庆脱下迷彩服包住,为它保暖,它没有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这只鸟全身羽毛栗褐色,飞羽基部白褐色斑,趾黄色,爪黑色,尖嘴带钩,坚硬锋利。那双利刃般的爪子能一下子撕裂猎物皮肉,扯破血管,甚至扭断猎物脖子。原来是只金雕。

金雕强悍凶猛,常在高空一边呈直线或圆圈状盘旋,一边俯视地面寻找猎物,发现目标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最后一刹那收住扇动的翅膀,牢牢抓住猎物头部,将利爪戳进猎物头骨,使其立即毙命。古巴比伦王国和罗马帝国,将其作为王权象征。忽必烈时代,强悍的蒙古猎人驯养金雕捕狼。

她们喂火腿肠和花生米,金雕不张嘴,试图用草叶喂水,也不理睬。那双鹰眼不再炯炯有神,却依然让人胆寒。同行的哥伦比亚籍男子为防止其啄人,用胶布封了它的喙,李宇抱起它检查伤情。看似温顺的它,一下子暴怒起来,用钢钳般的利爪狠劲抓李宇,仿佛在怒吼:“我是翱翔蓝天的英雄,不需要你们的怜悯,给我滚开——”

曹庆赶回保护站报告,其他人原地等候。曹庆一路跑着,飞快地跑着,往日两个半小时的山路,这次只用了一小时十分钟。

王站长安排人接应,大家轮流抱着它,有气无力地回到保护站。真是英雄气短!此时此刻,它躺在曾经不屑一顾的人类怀里,头耷拉着,双翼不再翕动,锋利的爪子也不抓扯,似乎比抱它的人更加疲累。

王站长从职工食堂拿来新鲜猪肉,同行的徐卫华博士把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用一根细长的小棒挑着,慢慢送到它嘴边。它对人们的举动反应淡漠,眼皮耷拉,眼神深邃凶恶,嘴巴紧紧闭着。他们没有泄气,一次次坚持把肉递到嘴边。也许是饥饿之极,也许是被爱心打动,过了一个多小时,它慢慢张开嘴巴,叼起肉,脖子一仰吞下去。它一片一片地吃,一刻不停地吃,吃完了他们准备的“爱心大餐”,它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保护站食堂要改善伙食,下午做香菇炒肉、水煮肉片。王站长笑着说,下午咱们别吃肉了,都留给它吧。

保护站的职责是保护野生动物,向来认真尽着那一份责任。金雕属国家级保护动物,他们更是尽心尽责,没有半点马虎。哥伦比亚籍男子提议送到鸟类救助中心,但附近没有,送到汉中、西安,也许半道就已命归黄泉。大家商议后决定,就地救助,等到身体恢复,就把它放回蓝天——秦岭才是它最舒适的生活家园。再次“进餐”,金雕胃口开了,吃得很多,看他们的眼神里没了敌意。王站长拿来一大块洁净的床单,把它包好安置在库房,动作很轻柔,像侍奉襁褓中的婴儿。

第二天她们要离开了。临走前,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库房,金雕挣开了裹着的床单,站在库房窗口的大木箱上,傲然屹立,眼睛里添了野性的凶悍。

“再见,英雄!”

曹庆说,金雕身体恢复后,保护站把它放归了大自然。

“呆鸡”有爱

秦岭堪称“雉鸟家园”,有许多体态优美、羽毛艳丽、鸣声悦耳的野生雉类。这些花花绿绿的家伙很讨人喜欢,引得不少外地人专门来欣赏。

有一种雉鸟是红腹角雉,外号“娃娃鸡”“呆鸡”。据说,这外号是佛坪人取的。佛坪人喜欢给人或动物整个外号,反映其某方面特点,居然生动准确。红腹角雉叫声像婴儿啼哭,得名“娃娃鸡”,加之反应“迟钝”,又被戏称为“呆鸡”。

不久前,我跟随向导进山探访红腹角雉,正是循着“哇哇”的叫声找到它们的——

我们轻轻拨开灌丛,弓着腰慢慢接近,走了十几米,向导打手势要我们停下来。那“哇哇”声就在耳边,却不见其踪影。向导指着左边一米远处一处悬崖说,就在那儿。果然,一只雄性角雉在悬崖下脖子一伸一伸,嘴巴一张一合,有节奏地发出“哇——哇——”的声音,像极婴儿的啼哭。

正是中午,光线很好,悬崖周围没有树遮挡,我们看得非常清楚。它的头顶生着乌黑发亮的冠羽,两眼上方各有一钴蓝色的肉质角状突起,顶下生有一块图案奇特的肉裙,两边分别有八个镶着蓝色的鲜红斑块,中间黑色衬底上散布着天蓝色斑点。羽毛十分艳丽,全身大红色,散布着圆圆的灰色斑点,就像红色锦缎口洒满大大小小的珍珠。

我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枯枝,这声音惊扰了它。它停止鸣唱,却没马上隐蔽或是飞走,而是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所在,直到发现我们了,才慌忙钻入旁边灌丛。后来又遇到一只,我们是走扇形而非一字形,它可能觉得走投无路了,竟然把头钻入草丛,以为藏好头暴露在外边的身子也就没啥事。这家伙真是呆头呆脑的,反应迟钝不说,还傻得可爱,怪不得佛坪人叫它“呆鸡”。

向导说,别看这家伙平时傻呆呆的,感情不傻,用情专一。雄鸡算得上“模范丈夫”,晚上睡觉先给老婆占个好地方。天蒙蒙亮,就开始大哭大叫,叫喊累了下到地面觅食。两只强健的爪子左右开弓地划拉,将杂草、树叶拨拉开,尖嘴一下一下地啄,寻找可口的嫩枝、果实和昆虫。碰到昆虫这样的美食,自己舍不得吃,“咕、咕、咕”唤老婆来享用。

动物世界极少有强奸犯,没有两情相悦,再好色的雄性也很少用凶猛和体力强迫异性性交。与人类一样,雄性主动求爱的时候多,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有幸目睹了呆鸡的交配求爱过程——

这是一片高大的桦木林,下面没有竹子,草也稀少,视野很开阔。两只呆鸡在一棵树下啄食,雄鸟的角和肉裙鲜艳奇特,雌鸟的羽毛呈棕黑色,不如雄性靓丽多姿。它这身装束却与周围很搭配,不显山露水,我相信即使眼睛锐利的鹰也极难发现。

雄鸡先是不时摆动头部,低头垂翅,绕着“心上人”转圈。哪知“心上人”并不领情,把整个兴趣集中在觅食上。突然,雄鸡昂首阔步,将头一下一下地点,黑黑的脑袋顶上拱出两个肉芽,眨眼间长大延长,充气一样站立起来,成了钴蓝色,脖子下面伸展出鲜艳的“肉质”围裙,帷幔一样吊挂在胸前。“肉裙”是钴蓝色与鲜红色镶嵌,上面装饰着黑色圆点。尾巴张开成一把扇子,翅膀半张是一把更大的扇子。脚下踏着节奏,头上的角像弹簧一样摆动,“肉裙”上下左右舞动,两把“圆扇”微微颤抖。

这一下子就把“心上人”震住了,它傻呆呆地看着“美男子”的精彩表演。雄鸟受到鼓励,一边继续搔首弄姿,一边慢慢靠近,几乎挨在一起。只见它扑打一侧翅膀,猛地跳到“心上人”背上,衔住其颈部羽毛,背部耸起、后部弯下……

血雉之爱

血雉是一种色彩鲜丽的鸟儿。我们在光头山那些日子,几乎天天和它们打照面。

我最早是从梁启慧先生那儿知道秦岭血雉的。老梁写过研究血雉的科普文章,里面配有很美的血雉照片。老梁爱好摄影,用镜头记录下自己的兴趣与体悟,记录下时间的破碎与完整,记录下动物的习性与命运。他第一次在光头山考察拍摄羚牛时,距离牛群只有两米,刚按下快门,羚牛猛冲过来。他撒腿就跑,跑了二十几米,遇到一根横倒在冷杉上的大树,急忙爬上去。仅有标头的海鸥DF相机拍下的那幅羚牛头特写照,发表于《野生动物》杂志,让他激动了好一阵子。又一次,他钻进牛群,对着两头大羚牛拍摄,公牛被快门响声吓跑了,母牛却掉头就撵他。附近没有树,他拼命往林子里钻,刚攀上树,羚牛也追到了树下。他是吓坏了,两小时后才缓过神来。有一年冬天雪多,光头山积着厚厚的一层,他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来研究拍摄血雉。晚上,他把帐篷搭在小木屋里,把带来的衣服全穿上,再裹上两个鸭绒睡袋,还是冻得睡不着。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帐篷表层竟然结了冰。向导是当地农民,很能吃苦,也受不住开始罢工,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群色彩斑斓、形似家鸡而略小的鸟儿映入眼帘。它们在冷杉树下的苔藓和落叶里啄食,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向导说这是血雉,当地人称衫花鸡。血雉与其他雉类一样,擅长奔跑而不善飞翔。据说,如击毙一只,其他的会返回原地窥视,并在死伤者周围盘旋。猎人拿的是火枪,里面装着火药和铁砂,打出去是一片。猎人朝着雉群开枪,天上便掉下来一大片。

相距十米,我们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血雉有二十来只,俯身,昂头,翘尾,扑闪着翅膀,跳跃移动,不时用嘴叼起苔藓、嫩芽和昆虫。血雉的喙、爪、眼圈鲜红,雄鸟头顶部灰色,有白色羽干纹,后头部羽延伸成羽冠,美丽而华贵;雌雄异色,雌鸟羽冠棕褐色,向后转为蓝灰色。薄暮黄昏,柔和的夕阳使山林一下子幽静起来。它们在这幽静里自娱自乐,享受生命的欢畅悠闲与饱腹后的满足优雅。有的梳理羽毛,有的静静站立,有的互相凝视,有的抬头张望。

要在动物世界寻找一生一世相恋相爱的身影是件难事,没有任何道德和社会规范的制约,雌雄双方都会伺机再行选择更优秀的性伴侣,以期留下更优良的后代。然而,有的动物却能长期保持情有独钟,对性爱和婚姻终生不渝,它们表现出来的坚贞让我们汗颜。豺狗是比狼小却比狼凶残的家伙,以熊猫、羚牛、牛、羊等为食,自然得不到我们的好感。这家伙却对婚姻爱情忠贞不二。豺狗夫妻一生过着稳定的家庭生活,彼此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小豺们也懂事,乐于帮助父母做事,甚至成年的叔伯阿姨甘愿为这和睦的大家庭多尽力,迟迟不去建立自己的家庭。

血雉也是爱情忠贞的典范。夫妻相敬如宾,朝夕相处,受惊跑散后,雄雉发出“归——归——”的长音,雌雉则发出“归、归”的短音,一呼一应,朝着叫声处汇合。夜间栖于不同树上,清晨雄雉先下树,鸣叫呼唤雌雉,声音甚是轻柔。汇合后一起觅食,归巢时雄雉一直陪伴到巢边,待其入巢,才慢慢离去,雌雉孵卵时则在附近防卫警戒,甜腻之情让人动容。鸳鸯被我们视为爱情坚贞的象征,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它们才是些“好色男”“多情女”,甚至是帮感情骗子,用情不专,朝三暮四,经常“越轨”偷腥。

血雉警惕性强,可胆子也大。多年前向导带着游人来光头山,血雉对人有些好奇,不怎么怕人,常仰头呆立,打量他们的一举一动,还不时发出“咝——咝——咝——”的叫声。他们离血雉最近时不过三四米,脚下踩断树枝或踢翻石头的声音也惊扰不了它们。绝大部分游人是文明的,尊重爱护动物的,然而,部分人的举动叫向导失望反感。这些人对血雉不怎么友好,怀着敌意和占有欲,或是大声吼叫,或朝着它们扔石头,甚至想方设法捕捉满足口腹之欲。这样的人虽是极少数,然而带给血雉的命运却像一场噩梦,极大地破坏了人类与它们之间建立起的短暂互信与和谐。慢慢地,它们觉得这些两条腿的家伙远比老鹰可怕,对人多了恐惧和提防。要是人们大声喧哗,或离上八九米,它们便急慌慌躲开了。

曾经不怕人的血雉,现在怕人了。我们想验证一下向导的说法,遂向它们靠近。我们步子很轻,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声,朝它们移动了两米多。它们就警觉地抬起头,惊恐地盯着我们。雄雉发出“咯咯”报警声,雉群顿时惊炸了锅,一只雄雉先飞上树,接着“扑腾腾”一阵子,血雉全都飞上树,然后向山坡下方迅速飞去,躲进了密林深处。

秦岭听鸟

鸟儿是秦岭跳动的音符,秦岭因鸟儿的存在而灵动,添了情趣和韵味。

秦岭是南北动物的交汇带,鸟类多达五百余种。鸟儿的鸣声表达复杂的情感,传递独特的信息,引伴、结群、转移、隐蔽、觅食、营巢、报警、进攻、歌咏、求爱、高兴、烦恼、惊恐,高亢的、悠扬的、浑厚的、缠绵的、哀婉的、纤细的、短促的、激动的,组成一支大合唱。

曙光还未升起,耳边就传来阵阵鸟鸣,骤急如筛豆子,打破清晨的宁静。我穿衣起床,信步走出三官庙保护站院子。薄雾款款,青山隐于其间,清幽润泽。院门外是一片平展展、绿油油的草地,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含着轻露,鲜润欲滴。草地两边就是树木、竹林,鸟儿们在那里沐浴晨曦,梳羽理翅,招引伴侣,尽情高歌。

大山雀高高站立枝头,“嗞嗞规——嗞嗞规——”叫声尖锐细微,清纯甜美,富于韵味。大山雀形体比麻雀还小,却是山雀中的大个子,全身黑色,只有脸部一片白,行动敏捷,如一群快活的小精灵。黄腹山雀“嗞规——嗞规——”声音连续而尖细。棕头鸦雀不贪睡,十来只一群,竹丛间“吱——吱——吱——”叫着,边鸣边跳,十分忙碌。

黄鹂羞答答躲进树荫,鸣声圆润流畅,清脆悦耳,如行云流水般动听。它们箭一般穿梭着,金光闪闪,转瞬即逝,宛如流星。啄木鸟发出“笃——笃——”声,远处可闻,也是繁殖期求偶占区的信号。灰胸竹鸡橄榄褐色,与地面颜色极似,“呱呱咕——呱呱咕——”不知道身在何处,那连绵响亮的叫声却暴露了自己。

四声杜鹃格外多情,“豌豆花壳——豌豆花壳——”鸣叫声雄浑嘹亮,响彻山谷,通宵不歇。三声杜鹃放开独特的歌喉“归——归阳——归——归阳——”越叫越快越响,叫了几声又突然停下来,让人捉摸不定其行踪。三声杜鹃,又叫阳雀,叫声凄凉哀婉,足以触动人类心底那最敏感、脆弱的神经。每天能为人类捕食一百五十多条害虫,是一般鸟类捕虫量的几倍。它却算不上一个称职的母亲,自私而绝情,缺乏最根本的母性,从不做窝,不会孵卵,更不育儿,把蛋产在莺、画眉、山雀巢里,让它们孵化。

三官庙人家屋檐下的燕子睡醒了,把头伸出泥巢口,发出单调轻微的短哨声。不久便三三两两冲向蓝天,那剪刀似的尾翼在晨曦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历代诗人咏燕子的诗句很多: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有李白“双燕复双飞,双飞令人羡,玉楼朱阁不独楼,金窗秀户常相见。”

是时,我为一只歌声嘹亮、雄姿英发的画眉吸引。画眉是鸟中歌星,扎在一根竹枝上,头高昂,尾内勾,鸣声急促,如同两个南方女子吵架,响亮多变,悠扬婉转,高低起伏。

太阳出来了,升腾的雾气和着金色的光芒,醉人的山林更加光彩夺目。我独自坐在东河边,轻轻闭上眼睛,沉醉在鸟儿的合唱中。我又听见一阵阵酷似笛鸣的叫声:枝头两只鸟,正在一唱一和。那是佛坪绿鸠,以本县命名的特有种,雄鸟上下背暗绿色,雌鸟上背绿色,下背暗绿,形似野鸽,有些纤瘦。

林中百鸟齐鸣,柳莺的体型最小,嗓门却最大,婉转动听,顺耳舒心。忽听得一声陌生的叫声,清亮而高亢。河乌,身着黑褐色羽衣的“歌唱家”,飞出来落在离我不远的树枝上,尾羽不停地上翘。河乌是真正的水边居民,一生伴水而居。三官庙的人说,他们很少见过河乌的巢,那巢藏得极隐秘,往往让人意想不到。

人鸟情

大古坪群山环抱,茂林修竹,碧水蓝天,是一处清幽僻静之地。这样的地方,自然成为众多鸟儿的乐园。那天清晨,我们早早起床,拿着相机,轻手轻脚地来到村外。太阳还躲在山背后,只把东方烧红半边天,晨曦中的大古坪宁静着喧嚣。画眉起得早,可着嗓子号召了一声,柳莺、山雀、太阳鸟、相思鸟纷纷响应,嗓音本色当行,清脆婉转,悦耳爽心,沸腾了山林河谷,荡漾在村庄上空。

村外路边有几棵粗壮高大的泡桐树,花事正浓,枝头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状似小喇叭的花朵,漫卷着一片片淡紫色的轻云。

小巧玲珑的太阳鸟像蜜蜂般成群飞来,发出尖细的叽叽声,在泡桐树枝间翻飞啄食。它们体型纤巧,只有拇指那么大。艳丽的羽毛发着金属般的光泽,头蓝腹黄,通体猩红,长尾飘逸,嘴细长而下弯,嘴缘尖端具细小的锯齿。你看那细长的嘴像个注射器,舌头就是个可伸缩的吸管,自如插入花苞底部吸食花蜜。它们还能准确知道哪朵花有蜜,对无蜜之花,绝不光顾。

村人老王给我们讲了两个和鸟儿有关的事:一个相思鸟巢建在这条小路边,混在一片竹丛中,离地面一米多高,隐藏得极好。巢内有四颗白色的卵,已经孵化了好些天,小鸟就要出壳了。老王说,他也是偶然发现的。这时村里一位老人谢世,运灵柩到墓地要走这条路。他就和老人的儿子商量,主丧人采纳了他的建议。出殡时,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行至距鸟巢三十米处,离开小路,沿荒地而行。鸟巢平安了,相思鸟幸福地履行着妈妈的职责。两天后,四只小鸟全部出壳了。

“你看,它们已经长大了,正在那树上啄食呢——”老王指着一棵泡桐树,颇为得意地说。

老王说,鸟儿通人性,既有感恩心,也有报复心。几年前,有个外地人住在他家,院子有棵椿树,上面栖着只不知名的小鸟。有天上午,那人吃完主人烧烤的玉米棒,随手扔出屋子,玉米棒不小心碰着了鸟儿。鸟儿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却把那人记住了。自那以后,鸟儿开始对那人发起“攻击”:他一走出房门,鸟儿便像离弦之箭俯冲下来,他急忙躲闪,鸟儿一个盘旋上升,又直直地冲下来,旋即发起第三波俯冲。每次“攻击”之后,它都会飞到椿树上歇息,等待下一次进攻。每次都幸运地躲过了,他还是担心,万一被鸟儿的锋利的尖喙啄了,那还了得!

几天后,他打点行囊,匆匆离开这里。临行前,鸟儿瞅准时机,发动了最后一次“闪电战”。速度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完了!”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闪过这两个字。

“奇怪,头怎么不痛?”他下意识地摸摸头,梳理齐整的头发有点凌乱。鸟儿是擦着他的头发急速掠过,并没有使用那锋利的尖喙武器:鸟儿是以这样的方式为“敌人”送行呢。

那人感激地抬起头,椿树空了,鸟儿飞走了。

“再见了,勇士。”那人喃喃自语。

鸟伴

岳母家院落大,树多,招来不少鸟儿,常在此栖居的是一群麻雀,约有三十来只。

我是去年秋天到皇甫庄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并没在意这些家伙。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样一件事:其时院子正房的檐坎上放着个簸篮,里边装满米糠,奇怪的是这些米糠一天天地减少着。等我发现时,米糠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惊奇地询问岳母,岳母说是雀儿吃了。我就说咋不把它收拾起来,让麻雀糟蹋怪可惜的。岳母回答不碍事的,冬天到了雀儿寻食难,这些糠是专门给它们做口粮的。

岳母对麻雀们很温情友好,亲切地称为雀儿。有这样一件事能提供佐证:楼房右山墙与土坎间有条尺把宽的夹缝,其间散乱地堆满柴火,柴已腐朽,上面爬满青藤。岳母家做饭用的是麦秆,很费事,我曾建议用那些朽柴作燃料,岳母说那是专供雀儿歇息的,万万动不得。

我在西安上班,平时不回岳母家。双休日一定得回去,看看两位老人,享受一番乡村的恬然宁静,消除疲劳,怡神养性。这样,麻雀变成了我的伙伴。看书写作累了时,要么踱出房子看它们嬉戏表演,要么就干脆坐着,静听雀们缠绵私语。

这些褐色的小精灵活跃得很。一天到晚上树梢、房顶、院落觅食嬉戏追逐打闹,上蹿下跳,飞来飞去,还“叽叽叽——喳喳喳”地叫着,很少有歇息的时候。我曾特别留意过它们觅食时的情形:装着米糠的家什摆在檐坎的时候,雀们常常乘人不在或不注意时,集体行动,偷吃米糠。它们的行动谨慎诡秘,生怕出什么闪失。先歇在那棵枣树上叽叽喳喳一通,好像在确定作战方案。枣树高大,距目标最近,便于观察出击和撤离躲藏。接着,晃动着圆圆的栗褐色脑袋,左瞧瞧右望望,侦查是否有“危险”。之后,就有一只麻雀“呼”的一声,迅速地扎向目标,迫不及待地啄起来。其余的发现同伴没有危险,这才争先恐后地扎下来,开始它们的美食。它们吃得很警觉,若有一点响动,哪怕极细微,立刻便扑棱棱地腾空而起。

我喜欢听雀儿们鸣唱。它们的叫声很有规律,总是在每天早上东方既白时分。清晨的歌声常常吵醒我,我不烦不厌不恼。这时,透过窗户朦胧的曙色,瞅它们娇小轻捷欢快跳跃的身影,常常便能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与亢奋,期冀着这一天能干成自己渴望已久而未干成的事。雀儿们的鸣声也多有变化,清晨声音清脆洪亮,下午低沉嘶哑;夫妻调情时急骤短促,母亲唤子时悠长温和;觅食时轻快欢悦,受惊时凄厉哀怨。

我终于发现有几只麻雀很胆大,它们竟敢趁我不留意时偷偷贴到窗口,头转过来扭过去,小小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好奇地打量我,“叽叽——喳喳——”个不停。我突发奇想,拿个装着谷物的小木桶放在桌边。我撒了些谷物在地上,又打开窗子,想让它们进来。哪知雀儿这时又胆小得很,只在窗前飞来跳去,怎么也不进来。我掩上门出去,它们还是不光顾。我不死心,每天坚持这样做,或许是我的举动感动了它们,或许是它们挡不住诱惑,后来它们开始跳进屋子,小心翼翼地侦查一番,然后张着尖利的嘴巴啄起来。一片细微纷乱的沙沙声传出来。其实,我没有走远,正趴在门外偷听呢。

四十多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使可怜的小麻雀遭了大秧。当时皇甫村男女老幼全部上阵,树上、房顶、院子、村道、田野到处是人。组织者一声令下,刹那间锣鼓齐鸣,喊声震天,竹竿挥舞。一群群麻雀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东窜西逃,走投无路。没多久,这些经不起劳累的小生灵便从空中掉下来,吐血而亡。全国到底消灭了多少麻雀?我特意查阅了些资料,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数据。据说一九五六年时全国不少于二十二亿只麻雀被消灭,可谓数量庞大,到五年运动结束时已所剩无几。

我的心开始滴血,禁不住为那些冤死的灵魂感到悲哀和愤慨。悲愤之余,却有一丝宽慰:那段野蛮残忍的历史终于过去,是不会重演的……

当我推门进来,它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挤出窗子。我只好给它们撒上食,再轻轻地走出去。开始时我关上房门它们才敢进来,后来雀儿胆子大起来,不用关门也敢来做客。于是,我得寸进尺,干脆坐着不动,斜睨着窗子注意它们的动向。它们发现我后,很警觉地在窗前徘徊,有时用利爪抓住窗框斜着身子瞅我,叽叽地叫着,似乎在商议对策。每逢这时,我尽量端坐不动,连任何轻微的声音也不发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人和鸟就这样相持了两个多月,最后是我胜利了。它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进来觅食了。我仍然不敢动,只要头转一下或弄出点声音,它们就飞了。我只好更加耐心地等待,坚信我和它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慢慢地,它们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友善,不再惧怕了。只要我的动作幅度或弄出的声音不是太大,它们也就不管不顾照吃不误,甚至还歪着小脑袋,调皮地打量我。

每每这时,我脸上便荡漾起舒心轻松的微笑,轻轻地对老朋友们说:“吃吧,吃吧,放心地吃吧!”

栏目责编:阎 安 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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