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遵科
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举行结业典礼后宣告结束,恢复为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叶铭汉选择读清华大学,并从土木系转到物理系。在西南联大时,叔父叶企孙让他多和外系的同学交往。他结识了物理系的楼格、李政道和陆祖荫,在这些朋友的影响下,他的兴趣转向物理学。他后来回忆说:“我小时候想到北京念清华就是受叔父的影响。1944年考西南联大报的是土木系,读了一年后受同学影响改学物理,叔父自然很高兴。”复员工作从5月10日开始,学生分批乘卡车离开昆明。叔父叶企孙让他坐飞机走,西南联大为教职员及家属订有专机,由航空公司统一安排时间,需要排队等候。7月中旬等到一架飞机,叶铭汉随一部分联大教职员从昆明先飞到重庆。叶企孙飞往上海主持清华大学的招生事宜。因为飞机上行李管制很严,他们家的东西大多不得不丢掉。又等了二十多天,8月上旬叶铭汉从重庆飞到北京。
清华园被日军用作伤兵医院,很多房子被改造过,破坏极为严重。因为校舍还没有整修好,叶铭汉和同学暂住在北京大学四院。当时从联大到北平的学生,无论是进清华或者进北大都先住那里。北大四院在宣武门的国会街,原来是民国初年国民议会的旧址,现在是中共新华社的所在地。当时这片房屋划归给北京大学,叶铭汉住在后面的学生宿舍。他记得那时议会的礼堂还在,礼堂后面有几间房,门上挂着总统休息室的牌子。10月10日,清华大学举行了复校开学典礼。同学们陆续从北京大学四院搬回清华园,分住新斋、明斋、善斋、平斋和静斋五栋宿舍楼。前四栋楼住男生,女同学住在静斋,每间宿舍住三人,抗战前为两人。这些楼房虽然遭到了不少破坏,但是经过修葺之后,比联大新校舍的茅草屋好得多。叶铭汉他们的宿舍在10月下旬才修好,11月初他从北大四院搬回清华园,和本系的王恕铭、楼格住同一宿舍。清华宿舍是自由组合,凑满三人就可以到斋务股抽签,每年会调换一次房间。叶铭汉住过新斋、明斋和善斋,但是房间号他已经忘记了。搬回清华园之前,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的同学在北大四院举行了西南联大九周年纪念会。11月5日,清华大学的新学期正式上课,叶铭汉从此开始了他在物理系的学习生活。
清华物理系坚持“只授学生以基本知识”和“重质不重量,理论与实验并重”的教育理念,复员后课程设置与抗战前基本相同。二年级时,叶铭汉必修的课程有力学(6学分)、电磁学(9学分)、普通化学(8学分)和微分方程(3学分),均是每周演讲讨论三小时。周培源讲授力学课,范绪筠讲授电磁学,张青莲讲授化学课,田方增讲授微分方程。微分方程只读一学期,在上学期开课。其它课程要读两学期,电磁学和普通化学有实验课,每周做一次实验,三小时。叶铭汉选修了高等微积分,由赵访熊讲授,每周的课时三小时。他还选修了第二外国语德语,二、三年级时学了两年,每周课时三小时。当时周培源还在美国访学,他返校的时间比较晚,最初先请别的老师代课,学期中间他才开始上课。周培源从事理论物理研究,主要是相对论和湍流理论。他上课时以讲授为主,也不太强调基本概念,课堂上讲一讲就完了。叶铭汉对范绪筠和赵访熊授课的印象很深。赵访熊讲课从不照本宣科,经常用一些形象化、生动有趣的例子来讲解数学的基本概念,使学生感到通俗易懂,同时又能加深理解。叶铭汉的微分方程和高等微积分这两门课的成绩都很好,比如微分方程有各种解法,他逐一进行演算,觉得非常清楚,很快就能熟练掌握。1937年范绪筠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博士学位,随即应清华工学院院长顾毓秀邀请,回到当时已南迁长沙的清华任教。在昆明期间,他任清华无线电研究所研究员,在困难的条件下坚持研究工作,完成了两篇很有价值的论文:《固体间电接触的理论》和《金属间以及金属和半导体间的接触》,发表在美国著名的《物理学评论》(Physical Review)上。他善于有效地结合多样实验技术与深刻的理论分析,解决研究中碰到的各种实验和理论问题。叶铭汉记得范绪筠讲课非常清楚,注重基础知识,讲得比较生动。电磁学还开有实验课,准备得相当充分,他也很有兴趣。
叶铭汉在三年级时必修的课程有光学(9学分),热力学(6学分)和物性论(3学分),均是每周演讲讨论三小时。光学和热力学课都是上一学年,光学还有实验课,每周三小时。物性论由叶企孙讲授,在三年级下半学期开课,主要讲物质的性质,偏重于测量和实验。叶铭汉很喜欢上余瑞璜的光学课。余瑞璜在青年时代就显示出非凡的实验才能。他在吴有训的指导下试制了一台康普顿二象静电仪,后来又根据H·盖革发表的文章研制出中国第一台盖革计数器,当时也只有德国刚刚制造出来。1935年他考取英庚款公费赴曼彻斯特大学留学,在小布拉格(Wi l liam Lawrence Bragg)的指导下进行X光结晶学研究。1938年9月回国后,他到清华金属研究所工作。在昆明期间,他自制X射线管进行X射线晶体结构分析的实验研究。1942年他单独在英国的《自然》(Nature)杂志上发表论文4篇,其中《从X光衍射相对强度数据确定绝对强度》一文引起了国际晶体学界的高度重视。余瑞璜上课比较注重实际的应用,介绍一些光学仪器,引起了叶铭汉强烈的兴趣。实验课老师是冯康,当时他还是年轻的助教,1980年当选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叶铭汉对王竹溪讲述的热力学兴趣不大,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理论研究。他开始感到自己的兴趣比较偏向于应用方面,像光学课要设计加工光学仪器,他就很有热情。
叔父叶企孙经常给叶铭汉和物理系的学生讲每个学物理的人都应该决定自己的工作方向,他说:“各位都是学物理的人,大概总希望在物理学方面得到些成就。那应该现在就决定自己的方向,决定究竟是从事于理论或实验。理论实验都好的,在19世纪尚不乏其人,如Lord Kelvin等。现在已经几乎是不可能了。”他很重视物理学的实验工作,说:“无论哪一个民族,欲发展纯粹科学,须有实验基础,须能自制仪器,故我们对于实验应加注意。 ……据说有的同学对实验课程不肯多用时间,这是不好的,我们应该改正。”他希望更多的同学能够从事实验科学,说:“假设一班有40人,预备从事理论的10人,从事实验的30人,也许是很恰当的分配。”物理系在叶企孙和霍秉权带领下,全力恢复教学和科研实验室,进展相当迅速。1948年4月,原有的普通物理学、电磁学、光学和近代物理学等实验室已经基本恢复,在建的主要是新发展的电子管、无线电以及原子核物理研究室。二年级的电磁学实验课和三年级的光学实验课,实验条件都比西南联大时期要好得多,叶铭汉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发展动手能力。他在实验课上也比较细心,力求做得更好一些。
抗战复员后的清华校园并不平静。内战很快爆发,时局动荡不安。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清华学子先后经历了“抗议美军暴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反美扶日”等爱国民主学生运动。叶铭汉对当时的政治并没有多少了解,他把绝大部分心思放在读书上面。但是出于一种天真而健全的良知,像静坐、游行、示威、守夜和宣传等活动,他认为作为一名学生应该参加的,他都毫不犹豫地参加了。他后来回忆说:“各次学生运动的游行示威我都参加,这是由于正义感。沈崇事件使我非常气愤。反饥饿、反扶日等等我都认为很对,我应该参加。但是除了游行示威外,工作很少参加。反饥饿时参加了短时期宣传工作。运动一过,就埋头书本。我是站在同情者的立场。”
当时清华的学生伙食总体上还是不错的。它的食堂比西南联大的规模要大一些,管理形式上差不多,基本上也是承包出去。比方说大饭厅,分成两大片,这边有个食堂,那边有个食堂。学生虽然没有多少钱,绝大多数人都是靠公费的,但是他们有选择的余地。食堂之间存在着比较和竞争,饭菜自然会做得好一些,价格也会相应便宜点。食堂外面还摆有很多的小吃摊,可以做炒饭、炒鸡蛋等。如果在食堂没吃饱,或者想补充点营养,都是很容易的。清华有重视体育的传统和浓厚的音乐氛围,同学们对各种文体活动充满热情。下午四点以后是自由运动的时间,大部分同学都放下手中的书本,到体育馆或者运动场参加锻炼,有足球、篮球、网球、棒球,还有田径运动,处处可以看到同学们矫健的身影。各种自发组织的音乐茶座也层出不穷,同学们的青春激情在音乐中得到升华。叶铭汉的生活条件比较好,又参加了许多课余活动,他每天过得既充实又开心。
1946年11月,物理系一些喜欢打垒球的同学发起成立黑桃体育会,主要是为了组织一个垒球队,大家一起凑钱买运动器材。最初的发起人有叶铭汉过去在青年军时的班长王锡仁和他现在物理系的同班同学龙期威、沈芾生、王恕铭等人。垒球的运动量比篮球要小一些,比较适合叶铭汉的体力。他很快加入了黑桃体育会,成为最早的第一批会员。很多物理系的同学参加了黑桃体育会,他们往往是同房间的人集体加入,像叶铭汉和王恕铭、楼格是同宿舍的,龙期威与沈芾生、毛清献也住同一房间。黑桃体育会积极组织垒球活动,会员人数发展很快,最多的时候有九十多人。1947年秋天到1948年夏天,叶铭汉被选为黑桃体育会的总务,管理会内的一切零星事务。他负责保管一些运动器材像球和手套等,以及安排练球会员的吃饭时间等。47年秋叶铭汉还被选为物理系三年级班会干事,任期半年,主要为班级做一些服务工作。
1947夏天,叶铭汉读完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黑桃体育会和清华的其他几个体育会合办了一个青蛙游泳队,取青蛙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和清华的校名有点谐音。清华的体育馆有一个很小的室内游泳池,夏天水太冷,游起来不爽快。青蛙游泳队主要是为了方便同学们乘车去颐和园游泳。清华园位于北京城的西郊,那时的交通仍十分不便。清华的校车由私人经营,每天早晨有一趟班车从清华二校门开到城内骑河楼清华同学会,靠近那时的北京大学校址沙滩,下午再从清华同学会开回清华,这样维持着清华和外界的联系。校车是紫身白顶的大客车,大约可以坐四五十人。学生进城可以坐校车,也可以搭火车。当时从清华到颐和园没有公交汽车,学生中有自行车的人不多,即使想去颐和园也很不方便。青蛙游泳队联系了一辆清华校车,每周六次,每天下午一点钟左右送他们去颐和园,晚上五点多再把他们接回来。参加的同学一次交清一个月的车费和颐和园的门票费,由游泳队统一办理车票和颐和园的集体门票。参加者并不限定于各体育会的会员,清华学生只要愿意缴费都可以加入。缴费之后,每人发一张乘车证,每次乘车在上面划掉一格。青蛙游泳队有好几十人,去颐和园的校车经常是满座。叶铭汉的朋友汤梦秀、沈芾生、王恕铭、陆祖荫和王锡仁都报名参加了,汤梦秀还是青蛙游泳队的主要管事人。
叶铭汉和同学在十七孔桥附近游泳,那里湖底的石头比较多。十七孔桥旁边是龙王庙所在的小岛,他们在岛上的一个小山洞换好衣服,把衣服堆在那里,然后从小岛下水去游泳。他们的游泳技术进步很快,从会水变成了水性熟练,能够游较长的距离。大家经常横穿昆明湖,从龙王庙游到对面的万寿山,稍微歇一会又游回来。1949年后,去颐和园游泳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在露天换衣服很不方便,颐和园才特地在入口处靠近知春亭附近的一个地方建造了游泳换衣服的棚帐。1947年夏天的活动是最多的,许多场景让叶铭汉终生难忘。昆明湖面上波光粼粼,同学们在水中此起彼伏,互相召唤,向远处的万寿山游去。下水的时候,对面的佛香阁看着还很小,游着游着突然就在眼前。坐在岸边的垂杨柳下,几缕午后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身上,一阵微风过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让人顿感心旷神怡。一阵阵蝉噪,反衬出空气纯净透明,水天一色。傍晚坐校车回清华,大家早已是饥肠辘辘。道路上行人稀少,两旁绿树成荫,有许多长到好高的桠杈古木。伴着夕阳,校车飞驰而过。
1946年底,叶铭汉参加了一个“唱片音乐欣赏会”。它其实并没有正式的名称,只是同学们约在一起听唱片。它由沈铭谦和张文英等人发起,参加者还有陈篪、梁再冰、郑兆晃、杨培良、汤梦秀、程杭生、钱敏等。每人每月交一些钱,凑起来买唱片。大约每两周的周六或者周日晚上,去沈铭谦的家中听唱片。沈铭谦的父亲沈履教授时任清华的秘书长,母亲杨保康曾在联大附中教英文,联大附中毕业的学生都记得她。张文英是沈铭谦的妻子,她是清华外文系的学生,父亲是清华政治系的张奚若教授。大多数时候大家都在沈铭谦家中听唱片,也有过几回是去张文英家中听唱片。他们当时听唱片以“大、洋、古”为主,主要听西洋古典音乐大家的作品,用的都是七十八转的唱盘。每次换唱盘,用一个软刷子把唱片轻刷一遍。大部分时间大家坐在那里安静地聆听,偶尔也交流评论几句。听唱片的活动一直持续到清华解放前。1947年和1948年的中秋节,沈铭谦的父母还专门招待听唱片的同学吃茶点。
叶铭汉和沈铭谦、张文英还常常去梁思成教授家中玩。1946年夏从重庆回北平时,梁思成全家住在上清寺中研院的宿舍等飞机,叶铭汉住在附近的联大师生接待站。大约住了一个多月,1946年7月31日,梁思成全家和金岳霖一起飞回北平。过了几日,叶铭汉也乘飞机回到北平。梁思成家住清华新南院8号(即现在的新林院)。新南园的房子是别墅式的红砖平房,共三十所,环境幽雅。梁思成家的起居室布置得朴素高雅,散发着怡人的文化气息。梁思成和林徽因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典范。他们既有学问又有文化修养,不满于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热爱民主和自由。他们的艺术品味非常纯正,看不起美国的文学艺术,认为流于肤浅。不过,他们赞赏美国在物质文明上不断取得的进步。叶铭汉很喜欢听他们谈论文学、历史和艺术。林徽因经常卧病在床,身体很瘦弱,却充满美感、生命力和热情。她还帮助叶铭汉、沈铭谦和张文英学习英文。叶铭汉后来回忆说:“我在重庆等飞机到北京时与梁思成先生全家住得很近,住了一个多月,很熟。回北京后,我时常到梁家去玩。为什么喜欢上梁家去呢?因为梁家的一切都能吸引我去。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都是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专家,可以说是诚诚恳恳的科学家。他们很喜欢跟青年人接近,我时常在星期六晚上上他家去,他们有时跟我们讲些古代建筑,有时讲文学、历史,尤其是林先生,她时常介绍我们看一些文学书籍,或念一些诗或她的作品给我们听。我们那时觉得这种生活是最高尚的,最有意思的,我就想做一个像他们一样的教授,‘学问’又好,‘文化修养’又高。”
叔父叶企孙住在清华北院七号。北院位于图书馆北面,一共有十多套住宅,是带些西式风格的平房。其中有一部分住宅朝南,另一部分朝西。它们是清华建校初期专门为美国教员盖的高级住宅,所以也被称为“American Teachers’Residences”。叶铭汉记得当时除了叔父之外,还有朱自清、温德、刘崇鋐等教授也住北院。北院建于民国初年,房子已略显陈旧。七号住宅整体上坐北向南,朝南有三间屋,朝北有两间屋,共四室一厅。朝南是整个为玻璃窗的可摆花的廊房,正中的一间是客厅,大约有20多平方米。东边是书房和卧室,书房朝南,大约有10平方米,卧室朝北,大约有20平方米。书房和卧室两间相连,通过书房进入卧室。西边两间屋,一间朝北,一间朝南。两间相连,各约15平方米。房子的北面,即背后有厨房和工友的住房。西边的两间屋平常很少用,也没放多少家具。有朋友来寄宿时,再摆上一些家具。叶企孙一向主张叶铭汉住在学生宿舍,多和同学交往。他和叶铭汉说住在家里也不方便,常有人去家中找他商议事情,有别人在旁边总是不太好。他不想有些事情可能被人传出去,也不愿意让叶铭汉知道。叶铭汉大约每隔两周去叔父家中一次。叔父的事情比较多,晚上还经常要备课,他每次都提前约好时间。叔父和他主要谈谈家常,也询问他学习的情况。
叶铭汉在心中把叔父叶企孙看作学习的榜样。他偶尔听别人谈起叔父的为人,后来自己也时常留心观察,逐渐了解到叔父的一些优点。叶企孙办事比较公正,很少有私心。他是物理学系的教授,担任理学院的院长。抗战复员后的理学院除物理学系外,还设有数学、化学、生物、地学和心理学系,并将战前属于地学系的气象组单独建成气象学系。他在处理院务时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自己是物理学系的教授,而对物理学系有特别的优待。他从全院的大局和各系的需要出发处理各种事务,做事一贯公平合理。这一点在理学院的教职员中是得到大家公认的。他在具体做事时非常认真,按照原则和章程,不讲情面或者通融。他善于团结理学院的教职员,发挥众人的积极性,齐心协力把学院办好。尤其是他从不去占别人的功劳,自己则往往是功成身退,对名利看得很淡。叶企孙的这些性格对叶铭汉的成长影响很大。他首先从叔父身上学到要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他想和叔父一样,日后在清华做一名教授。然而叔父知道他的想法后,当即告诉他绝不要想仰仗自己的关系。于是他更加勤奋地学习,想靠自己的努力留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像在昆明时一样的埋头读书,一心一意想在清华工作。虽然我的叔父早就警告过我,说我不要以为他在清华,我就可以在清华工作或依靠他的帮助而出国,但我想只要我的成绩很好,系里会通过我在清华当助教,那么叔父也反对不了。”
1948年的暑假结束后,叶铭汉升入大学四年级,成了毕业班的学生。这年夏天,钱三强回到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清华的房屋比较紧张,一时难以安排住处。叶企孙与梅贻琦商议,让钱三强住到自己家中,吃饭也在一起。当时原子核物理的发展很快,是研究工作的前沿和热点。因为原子弹的缘故,物理系学生对核物理都抱有很大的热情。在这样的气氛下,叶铭汉对核物理也很感兴趣。他考虑将来从事理论研究可能不是自己的长处,从事实验研究也许可以做得好一些,至少比做理论要好,开始留心核物理的发展。虽然还没有上过钱三强的课,叶铭汉和同学一起去听他的学术报告。会场的气氛非常热烈,《中国新闻报》报道说:“在开会前科学馆的门口挤满了同学,大家都以急切的心情,盼望着等待着一向景仰的钱先生的来临。钟声敲过了七点半,钱先生终于准时来了。中等的身材,穿着朴素的西装,满面的笑容,使人一见便泛起无限的钦仰。当主席略致欢迎辞后,掌声中他起立了,开始对同学们作了下面的谈话。”在叶铭汉的记忆中,钱三强的演讲很是动听。他讲了原子物理的最新进展,让同学们耳目一新,唤起了大家的激情。叶铭汉当时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从事原子核物理的研究。
四年级的课程比较少,只有两门必修课程,无线电学(9学分)和近代物理学(9学分),均是每周讲演和实验各三小时。讲无线电学的老师是孟昭英,近代物理学由霍秉权讲授。这两门课的实验都比较多,重视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近代物理学着重讲授近三十年来关于电子及能量子所做的实验及其结果的解释,使学生对于当代原子构造的理论有所了解。此时近代物理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不断有新的实验和发现。这些新进展激发了叶铭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无论听课还是做实验他都很有劲头。除了两门必修课之外,叶铭汉还选修了气象学。他考虑到大学毕业后自己可能从事应用方面的研究工作,气象学和物理学的联系非常紧密,想在这方面先打下一点基础。当时将物理和数学引入气象研究是国际气象学发展的趋势。叶企孙一直很重视气象学的发展。早在1934年,他指引赵九章从物理学转向高空气象学领域。抗战复员后,他支持单独成立气象学系,由李宪之教授任系主任。叶铭汉选修的气象学由李宪之讲授,教材取自德国书籍和当时美国最新版的《普通气象学》。可以说,他选修气象学是清华理学院中物理学和气象学之间学科交叉的风气所致。
新学年开始后不久,国内形势发生巨变。11月底解放军入关,平津战役打响。12月初,蒋介石下令制定“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由傅斯年、陈雪屏和蒋经国具体负责。陈雪屏随即飞抵北平,和胡适、梅贻琦等人商讨抢救计划的实施方案。陈雪屏原是北京大学教育系教授,曾任西南联大的训导长,当时任国民党青年部部长。梅贻琦请陈雪屏吃饭,约了些抢救名单上的清华教授作陪。吃饭中间,陈雪屏讲南京派了专机接他们去,在座的人都相顾无言,不置可否。12月13日晨,清华园已听到隆隆炮声。上午学校照常上课,下午炮声更为紧迫,学校宣布停课。“14日早晨,听见西北方面,大约是在南口一带,炮声大作,连续不断地打起来。大家一听,都知道解放军已经到南口了。中午,解放军已经进到清华北边的清河镇一带。学生都上到宿舍楼顶平台上观战。”下午梅贻琦主持完第94次校务会议后,在解放军围城前的最后一刻乘车进城。梅贻琦出走前,多次诚邀叶企孙与自己同行。朱家骅、胡适等人也曾一再劝叶企孙早日南下,并请他以熊大缜之事为鉴,但是他最后仍决定留下来。
在此两三天前,北平研究院总干事杨光弼登门拜访钱三强,奉命给他送来南下的机票,并让他看了抢救人员的名单。钱三强以家母病重、孩子幼小为由推托,杨光弼知道他不愿离开北平之后,劝他暂时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钱三强跟五弟钱德充交待好家事后,连夜骑车去清华园叶企孙家中。叶企孙说自己做了同样的打算,留钱三强在家中安心住下。叶铭汉日后回忆说:“那一天解放军到了清华周边,我们听到炮声后就停课了。一停课我就到叔父家里去,他告诉我如果要走现在就得走。他接着说他自己想留下来。他收到了共产党给他的信,希望他能够留下来。然后他问我怎么想,我说留下来很好,大概是这样说的。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情景,我觉得他实际上自己心里是有主意的,当然他也希望听听我的支持意见,毕竟有时候人不一定把得住。这件事他以前并没有跟我商量过。虽然在炮响之前,他有一次跟我提起最近收到共产党的来信,但也没有多说。那天下午他就没有再说这事了。我感觉他是自己决定要留下来的。当时实际上留或不留是很快决定的事情。炮响之前校园里的人并不慌乱,炮响之后解放军很快逼近,突然之间就有飞机来接。走或者不走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决定的。当时钱三强也在我叔父家里,清华解放前他人一直在清华。清华解放后人员还可以进出,国共两边的军队都放行。有一段时间,共产党管得比较松,国民党也不怎么管。后来钱三强就进城回家了。”
12月15日,解放军第十三兵团进驻海淀,清华园解放。校务仍由原校务会议主持,推举冯友兰为临时主席,军管会只派了两名联络员。清华校内也很平静,师生们生活正常,大家都表现得非常镇定。叶铭汉那时的想法非常单纯,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当时我对于解放的认识很浅。觉得以后生活安定,学科学的人有出路了。我的主导思想还是念好书,将来一定有用。我对于今后中国应该往哪里去,并不清楚。”清华解放后几天,叶铭汉所在班级请钱三强来和同学们座谈。钱三强跟他们谈到中国的出路问题,谈到知识分子要抛弃旁观的态度,积极投身于为人民服务的大潮中。他说起日后原子能事业的发展和对人才的需要:“要知道,中共是人民政府。一个人民政府,如果是要为人民谋利益的、对人民负责的政府,那么我认为就必然会发展原子能。到了那个时候,不要说你们班上这些数目有限的学生,那就再加十倍也不够!”钱三强的这番话对叶铭汉触动很大。他想自己要好好学习,准备加入原子能研究的队伍,投身为人民服务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