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与之
血脉里看风景
◎罗与之
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声音是老甫制造的,老甫制造的声音悦耳,有很强的穿透力,也有吸引力。老甫制造声音很笨拙,一把小铁锤,一把錾子,一方青石板。老甫左手握錾,右手操锤,叮当,叮当,青石板上冒出火星,一丝丝粉末泛着白光。老甫嘟着嘴,用力一吹,显现出汉字来。一点,一横,一竖,一钩,一撇,一捺,千篇一律的正楷,倒显几分庄重。字是阴刻,一錾下去,稳,准,狠,一丝不苟。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像只爬在石头上的刺猬。万年从小车里钻出来,看见石匠老甫,就像看见只破轮胎。万年扫了一眼,整个石料场堆积着石碑石柱石梁,横七竖八,都是做坟墓用的。万年近前一看,笨拙的横石梁上,有“九龙参顶”的,有“双凤朝阳”的,有“五谷丰登” 的,也有不着一图的。再看墓碑,是清一色的大理石碑,黛青,大的高有两米见方,宽约一米五。小的只有一半。万年沉思了一会,走近老甫,递过一支香烟。老甫抬起头,发现万年,摇了摇头。万年一笑,收回手,将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机,点燃了香烟。
做套家业。
万年一开口,这句话伴随着一缕烟丝飘出来。老甫会意一笑,知是个懂行的,将手一指,那边看看。万年说,不中。我要个大的!老甫丢了锤子,慢吞吞直了直腰,又一指,那是顶大的。万年吐了口烟圈,摆摆手。老甫说,山下的那几家,可做大的。万年说,高九尺,宽六尺的那种。老甫道,我这辈子,只给李家百芳公做过,没有第二家了。万年说,那是我家的。老甫急忙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笑得银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俺那时刚出师,就揽下这笔生意,都很遥远了。万年说,一脉传承,还是请你为我做。老甫怔了怔,说,为自己?你才多大呀?万年笑笑,在你老面前不敢称老,奔五的人了,提前预备着。老甫蹲下身,拿起铁锤,在錾子上敲了一下,俺明白,俺百年后,整个石料场,不,整个广济县,怕是再没有人用手工干这套活路了。万年说,有劳了!钱,我会加倍支付的,就图你的手艺!只是石材我自己选。
老甫从万年手中接过一千元定金,望着万年去选石料的背影,分明看见那是百芳公再世。当年百芳公也是将十块大洋往他手上一丟,翻身跨上高头大马,一扬马鞭,便留下一长串踏踏踏的马蹄声。
当地人将打造墓碑称做“家业”。普通人家的家业好做,如同普通人的身份命运,单一,平凡。一般只有一门两柱一顶,碑牌嵌在中间,中间是一行正楷大字,阴刻着“故显考某某公妣某氏之墓”,按“生、老、病、死、苦” 五字门循环照套,一般为十一字,落脚在“生门”上。碑的右侧,记载着墓主的生卒年月,还有寥寥数语的简介,左侧一般是孝子贤孙们的名字,还有立碑的年月日时。只有大户人家才做大墓碑,且四柱三门,顶上石梁为大青石条,犹如一头卧狮,上面凸显雕花图案,或龙或凤,或花或粱。中间一块碑上,刻的与普通碑文相同,只是将孝子贤孙们单独安排在左面一块碑上,右面的是“墓志铭”,通常记载着墓主的生平业绩、道德风范等,让人一目了然。老甫依稀记得,百芳公的那套“家业” ,他整整花了半年时间!那时凭着自己年轻气盛,成日天叮当叮当地敲打,从石料的采取,到石碑的锲刻,不知换了几把錾子,更不知手上磨破几回血泡,硬是一笔一划地雕出墓志铭来。墓志铭是李百芳先生请了当地一位老学究写的,至今老甫还记得这么几句:
良田千顷,不欺压百姓;囤粮万担,遇饥时赈济。饱读诗书,崇尚道德。官为县长,爱民如子。好侠仗义,剿匪锄奸。
叮当,叮叮当。老甫往下想去,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李百芳的墓碑是他在世时搬运走的,还是身后搬运走的?反正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当兵的人搬运走的,这些当兵的开了三辆大卡车进山来,一边筑路,一边上山,据说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才筑成一条土路,一条行车的土路。墓碑都搬运到卡车上的时候,士兵朝天上放枪,一直放到山脚下,甚至很远的地方。一长串的枪声足足让老甫三天两夜听不到任何声音,好比聋子。直到三日后下了场暴风雨,响了声炸雷,老甫打了个颤抖,铁锤掉下来,一个激凌,突然听到大风的唦唦声,雨滴的嗒嗒声。老甫一愣,连忙丢下铁锤錾子,冲出茅棚,乐得在雨地里手舞足蹈,那样子像今天的人喜中大彩似的。
叮当。老甫敲打一锤,瞥见万年勾着头钻了进来。棚子还在先前的位置上,只不过翻修了无数次。万年找了把板凳,在一旁坐下,慢悠悠掏出来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口,说,如今的石质,没有我爷爷的好。老甫说,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用墓碑,好的碑石早拣完了,可比不得先前。先前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墓碑,穷人家里连口棺材也买不起,哪有钱为先人立碑?你爷爷自然拣到好石料。万年一直勾着头吸烟,叮当叮当的声音,在他听来竟是那么单调,甚至怅然。这几天,万年一直在跑,几乎跑遍全县的山山岭岭,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原生态的手工石匠。然而所有石料场雕刻墓碑的,几乎全部用上了电器。电钻取代了錾子,电锯取代了钢錾,就连碑文的书写也是电脑里输出的。阴刻的文字不但没有个性,而且没有张力。他想,人类虽然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同时也丢失了创意和个性。而自己正是追求个性化的代表,他想到了身后事。那些濒临消亡的不仅仅是石匠,还有木匠、泥匠、铁匠、雕花匠等等,千百年来,传承文明的不仅仅是文字记载,还有一代代言传身教的工艺制作。他将爷爷的墓碑做了拓片,四处找寻,终于找到老甫。原以为这个石匠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就颐养天年,然而他还在坚守,这令万年有些感动。人生无常。万年听父亲讲过,当年祖父为自己定好墓碑后,日本人打了来。当时祖父是民国政府的县长。日本人攻战县城后,捕俘了祖父。日本人劝降他,只要效忠天皇,便可恢复原职。那时祖父卖掉家里千亩良田,拉起一支队伍,与日本人对着干。终于找寻到机会,可对日本人下手了。不料队伍出了内奸,走漏了消息。日本人连夜在金鸡岭设伏,打死了一批勇士,逮捕了祖父,要他交出队伍。不交队伍就交脑袋,祖父坚持不交,被日本人砍了项上的头颅。就在那一夜,愤怒的残部悄悄摸进县城,连夜端了日本人的老巢,抢回了祖父的尸体,并隆重地安葬了他们的领头人,并为他立了碑。未过多久,日本人投降,祖父拉起来的队伍被国军收编,与共产党的队伍争夺天下,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解放后,因为祖父的问题,仅有一亩三分地、外加瓦房三间的父亲仍被划为破落地主,并受到长期的监督劳动。
叮叮当。老甫机械地锤打着。老甫说,世事轮回,世事亦无常。早先听说过,当年倘若不是李百芳有远见,拥有这么多的良田良地,“土改”时同样会被分田分地,同样会被绑去杀头,没想到他儿子竟躲过一劫,延续了血脉。老甫抬头瞅了万年一眼,只见这个人正拿着放大镜,在看一面石碑上阴刻的字呢。老甫想,前些时,听人家说过,当年李百芳的孙子在外头发了大财,回乡收买了半个广济县的良田良地,是个大地主,不知比他爷爷那时大多少倍。现在,这个大地主人还未死,倒先给自己立碑,是个不祥之兆。说不定共产党某天再闹个“土改”,他会有好下场?古代只有皇帝在未死之前,给自己造墓,哪里有老百姓为自己造墓的理?如今很多人有了钱,就买山地为自己造墓,唉,简直没了王法,乱了套。这不,李百芳的孙子又来了。
这个石匠货真价实。那錾工,伸缩得体,那脉络,张弛有度。万年收了放大镜,油然生出几分景仰来。找老甫做石碑,真乃三生有幸!来到老甫身边,蹲下身,笑道,老人家,今年高寿?老甫又敲了一锤,八十八。万年心想,这么大一把年纪,不但身板硬朗,而且耳聪目明,真令人羡慕。老甫说,小时家里很穷,8岁就上山学徒。你算算,整整80年了。万年笑道,你当石匠可申报吉尼斯记录。老甫愣了一愣,摇头表示不懂。万年说,当地政府应该奖励你。老甫听明白了,张开没牙的嘴巴笑。石匠有什么出息?一辈子盘石头,更谈不上贡献,只是养家糊口。万年问,你的字写的真好!读了不少书吧。老甫说,才念了半年私塾。后来父亲没了,就出来学徒。师傅教我练字,一写写到现在。万年说,墓碑存多久,你的影响就多久。老甫说,都是无名的,不会记得我。你是民间书法、镌刻的高手,是人才呵。老甫又打了一锤,溅起的石渣裹着火星一闪,笑道,你才是个人物呢,买了这么多的田地,远远超过你家祖上了!万年说,我哪里买的起?老甫说,田地不是都归了你吗?万年站起身来,哈哈大笑,这个你不懂,是土地流转。见老甫听不明白,又解释说,就是集中管理的意思。老甫干脆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石渣,说,我只问你,全县一半的田地归你了?
万年不置可否点点头。
老甫说,还不是大地主是什么?万年解释,那性质不同。老甫有些迟疑,你不收租?万年反问,收租?我还要给大家钱呢。比如说,你家里有10亩田,每亩支付500块,仅这笔每年就是5000块收入。同时你家里劳动力前来做工,还可按劳计酬,由我开工钱。
老甫复坐下,拿着錾子,又在石碑上雕琢着。叮当,叮当当。万年见无话可说,干脆从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敲打着,搜索着,画面立即呈现出李氏家族的墓地。父亲生前告诉自己,这块墓地是我们祖上花了血本换来的。早先,上溯至五代吧,那时大概是清朝光绪年间,爷爷的祖父是个地理先生,也是一个落魄秀才,家道中落,没有再读的本钱,便拜了先生学看风水。那风水先生是个酒鬼,成日酒壶挂在颈上,动不动往嘴里灌口酒,然后匝匝嘴,有些沉醉。爷爷的祖父叫一心,名字与人一样,缺心眼。一心公每日跟着师傅在外混吃混喝,好端端的一个秀才,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次,王员外家雇请一心公的师傅去挑风水宝地,师傅便带徒弟上门去。王员外素闻风水先生嗜酒如命,便备了一坛上好的“江南春” 酒。当时打开酒坛,一心公的师傅后来对世人说,那个香啊,真把人香的,五月的栀子花比不上,八月的桂花比不上,莫言喝酒,就是闻到酒香,也会陶醉的。一心公他的师傅,那个风水先生一碗酒灌下肚后,就把邻近几个县的风水宝地和盘托出。王员外边敬酒边问风水先生,早先就听说过,金鸡岭有好风水。一代又一代人,都没有找到真穴。你能帮我找到吗?风水先生沉默半晌,告诉王员外,若要抱得金鸡回,仙人路上听鸡啼。王员外咧开嘴笑,仙人又是谁呢?风水先生又灌了口酒,醉醺醺随意一指,正好指向一心公。王员外知是开玩笑,亦不当真。可我家的祖上一心公却当了真。他把师傅的话记住了。半夜醒来,见师傅烂醉如泥,便爬起床,朝金鸡岭方向寻去。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自己跟随师傅学了三年徒,也该出师了。他要为王员外家找寻到真穴,立个头功,也好换回点银子养家糊口。走着走着,已经来到山脚下,只觉一阵山风吹来,不由打了个冷颤,仍醉眼迷糊。在月光映衬下,一心公四处张望,只见山色朦胧,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难怪人家叫它做金鸡岭。正遐想时,忽听“泼喇”一声,一心公正立在塘边,以为是条大鱼在戏水,低了头望,只见氤氲的水面上洒满月光,像洒了一层彩纸,晃晃悠悠令人睁不开双眼。忽然水面上出现一只大鸟,像只什么鸟呢?一心公正努力回想,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鸡叫,紧跟着群鸡嘶叫,此起彼伏。一心公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发觉到水塘中间正在升腾起一道霞光,令人目眩。他仿佛看见水中央有个沐浴的美女,正向自己招手呢。也就在此刻,他站立的地方突然间崩塌下来,哗的一声,掀起一阵大浪。当一心公的妻儿出现在这里,听到一心公师傅的解释是,喝醉了酒,不慎落水身亡。无能为力,或者说家贫如洗的妻儿,就在岸边崩塌之处,掩埋了一心公。
万年按键又跳出一个画面来:崇山峻岭,山环水抱,山脚下是块斜坡,如今已是李氏家族墓地,犹如另一个世界的村庄,躺着他的迁居此地的一世祖,即爷爷的祖父一心公。一心公的儿子举家从邻县搬迁过来,孤儿寡母先是租赁王员外家几亩薄田,艰难度日,耕读持家,然后乡试中举,直至进士。不久被恩赐到江西德安县令,绍兴知府,直至告老还乡。那个如今刻在墓碑上名叫李公拾在的二世祖,后来在家乡收购了王员外的房产及田园。
万年的电脑笔记本,犹如一座浩瀚的图书库,文学的,史料的,天文地理,生活百科,应有尽有。万年将自己的家族设了个页面,鼠标轻轻一点,便显出“李氏家谱”来。这个家谱是万年的儿子亿载制作的。儿子亿载学的是计算机软件编程,而这套家谱是实习作业,万年非常满意。
叮当,叮叮当。老甫的极有节奏感的敲打声,万年感到不再那么嘈杂,仿佛一种旋律,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显示屏上出现这么一行字:一心公生拾在,拾在公生百芳,百芳公生千川,千川公生万年,万年生亿载。万年想,儿子是个读书人,到底明白事理,他老子在世,不用表述为“万年公”。透过血脉,看到的都是单传。而导致单传的,还是因为祖茔上的那块风水宝地。万年在小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传说。传说万年的祖先一心公,葬的是正鸡冠上,而金鸡岭的宝穴便是正鸡冠处。童谣唱了千百年,可是这方圆三百里,从未出个“朝廷命官”,倒是出了不少的道士。万年小时候也会唱:金鸡岭,百里长。哪家葬得真凤穴,代代儿孙入朝堂。万年想,代代儿孙入朝堂,祖上拾在公中过进士,也没有代代呀。最糟糕的还有自己的父亲,却做了一辈子庄稼,不说当官,连个当差也没干过。当年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嘲笑拾在公占尽子孙的福禄,吃了子孙的饭。拾在公的名字,是县志里响当当的一个人物。他高中举人,是清末最后一位一甲进士,也是这个县有史以来唯一的进士。拾在公自幼饱读诗书,特别是家庭突遭变故后,更加勤奋苦学。民间是这样传说的:拾在少年时家境不好,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拾在公天天上山拾柴,还带着书去读。人家都笑他是个书呆子,到了大考之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拾在公又没有盘缠进京赶考。偏巧王员外寡居在家的女儿也喜欢吟诗作赋,与拾在公多有唱酬,久而久之,便暗恋上拾在公。听说拾在公正为没有路费而苦恼时,暗地打发人送来了银两。拾在公获取了功名,按约回乡与守寡的女人喜结秦晋,不久奉旨上任,做了德安县七品芝麻官。有人说,拾在公是借了王家的福气,才当上县官的。而我家的族谱是另外一种记载。拾在公少时家贫,喜好读书。及笄,为生计所迫,至王员外家教授私塾。时王家有女,已适婆家。未几,男方重病,娶妇冲喜。是夜新郎受到惊吓,一命乌乎。自此新妇寄居娘家,改嫁拾在公。次岁朝廷大比,拾在公一举成名,进入翰林院,编纂国史,后补德安知县。有政声,右迁绍兴知府。其时政局动荡,民不聊生,革命党人四处串联,欲推翻清王朝。有次,当地革命党人在集会,被巡捕全部逮住。拾在公见他们是一伙热血青年,不忍杀害,便有意开脱,将他们全部释放了。拾在公知道不好交差,干脆辞官回到故里。此时王员外早已辞世,儿子在外头“闹革命” ,干脆将家里的田亩交给姐姐姐夫料理。也就在那一年,王员外的儿子在武昌战死,拾在公却添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即我的三世祖。
三世祖是我的爷爷百芳公。
整个墓地,就数我爷爷的墓碑最高大,最气派。万年拨动鼠标,将爷爷的墓碑正文故意放大开来,上面阴刻着辛亥革命元勋居正先生亲笔题词:“乡绅楷模,百姓典型。”爷爷的墓碑上,唯一不是老甫书写的,但却是老甫一錾一錾雕刻出来的,笔法恢宏,遒劲有力。不过,这块墓碑不是同期安放的,而是1948年。当时的“国大代表” 居正与蒋中正竞选中华民国总统,居正先生回乡,听说我爷爷在日本人的面前,表现出“视死如归” 的民族气节,欣然写下了八个大字。结果赢得了民心,捞了个“满票”。爷爷李百芳是黄埔三期的,与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的林彪是同班学友,不但同班,而且同乡;不但同乡,而且同寝室。拿今天的话说,叫“三同”。当时林彪曾劝阻我爷爷,而我爷爷却执意回来“闹革命”,结果家未保住,反而惨遭日本人杀害。
万年摇头叹息着。心想,倘若当年我爷爷跟随林彪上了井冈山,说不准开国将军也有份呢。关于爷爷,新修的县志定性为“烈士”,只不过在“人物” 版块上仅有个简介。万年一按键,文字显现出来:
李百芳,广济县南泉乡人,黄埔军校三期毕业,历任国民政府广济县长,县游击大队长兼鄂东挺进军副司令,为发展地方抗日武装,变卖田产,充着军需。后被日本人捕获,杀害,时年30岁。
万年心想,当年谣传祖父百芳公当过日本人的伪县长不实,也就是说,李百芳根本就没有为日本人卖命,是个正儿八经的抗日志士。那么,在解放后,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为什么说他当过日本人的县长呢?那年他读大学,在学校图书馆查阅了日伪时期的报纸,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后来在县城档案馆里,翻找出厚厚一叠《广济公报》,是日军统治期的报纸。他小心翼翼地查找着,终于在次日的黄昏,发现一条消息。这条消息当即被他复印和拍照,复印的那份直接送到县志办公室,那份拍照后来上传到网上,如今储存到自己的电脑里。
万年打开了那个页面。这是一张发黄的照片,不过那份发黄的《广济公报》具有强大的说服力。那条消息的标题是直着排的,正楷,黑体,占了报纸的右壁。我想,这在当时肯定是条爆炸性新闻:肩题:“破坏东亚共荣,妄图打击皇军”。正题:“伪县长李百芳就地正法”。我怀疑问题症结在“伪县长”三字上。为此,我查阅了当年大量报纸,而国民政府所编的报纸,亦称日军所扶持的政府为“伪政府” 或“伪县长”。我恍然明白,关键要看报纸站在哪方立场上,日本人称国民政府也是“伪政府”,可见不读懂文字外的内容,妄下结论,是多么大的悲哀。万年想,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民国政府被推翻,成了新中国的“公敌”,而那些在抗战时期的有功之臣及烈士,随着一代王朝的覆灭,也被煙灭在浩瀚的人海里。
逝者长已矣。万年叹了口气,将鼠标轻轻一点,又出现一座墓碑。这座墓碑虽然不着一字,但确实是李氏的四世祖,我的父亲李公千川,我们家族血脉里唯一没有念过书的父亲,一个一家出了双博士的父亲。
父亲死于癌症。万年望着显示屏上的墓碑,心中慽慽,很不是滋味。父亲死时,我正在剑桥读博士后。我没有与父亲见上一面,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叮当,叮当。万年抬头望着老甫,很想问问他,当年我母亲为其立碑,为何不刻一字?这里头有隐情么?然而,他没有问,也不能问。可知则知,不可知则不知。
智慧城市的建设除了需要政府投资之外,还需要引入大量社会(电信运营企业和高新科技)企业进行投资建设。这些企业通过智慧城市建设项目,获得了利润新的增长。通过政府与企业之间所形成的一种迭代上升式的发展形态,保障智慧城市建设的长远发展。
万年移动鼠标,似乎要找寻什么,结果还是停留一块高坡上。这是一块墓地,里头埋葬了好多打日寇的人。还据说当年在这里打了场恶战,死了好多当兵的。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李家的风水,就是日本人破坏的。当年他们朝金鸡岭不晓得打了多少发炮弹,将金鸡岭的风水炸没了,所以李千川只有种田的命。后来又有人说,当年兴修水利,在金鸡岭脚下建筑一道大坝,刚好又把李家的龙脉接上了,将来李家必会兴旺,不发大贵定出巨富。万年看后,一笑了之。关于父亲,有清晰的文字记载,是在一篇散文上。散文是我妹妹写的,是我妹妹对我父亲的美好回忆。我父亲千川公,解放那年十五岁,与我祖母相依为命。土改时,我家的田地、房产全部分配给贫雇农民。我奶奶是没落地主的遗孀,也在分配之列。父亲曾告诉过我,我爷爷被害时,我奶奶才三十出头,家里被日本人烧了。奶奶带着她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四处避难。当初我奶奶从一个贵妇人沦为一个四处乞讨的人,很多人劝她改嫁。我奶奶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几次自杀令那些劝说的好心人从此不再张口。然而,解放了,穷人们翻了身,做了主。他们果真当家做主了。当时的县长是个南下军人,姓赵,名贵,在部队当团长,一到地方改成县长了。赵县长那天在区公所主持土改大会,将乡里几户地主家的财产全部搬到广场上来,更有田亩地契。贫雇老子们“分田分地真忙”。而有一个人不贪恋这些,而是磨磨蹭蹭靠近赵县长。赵县长有些纳闷,不由打量着面前这个裹着破棉袄,一脸邋遢的年轻人。赵县长问,你为什么不去搬东西?年轻人答,俺不要。复问,那你要什么?答,地主婆。赵县长听后哈哈大笑,哪个地主婆?年轻人答,李百芳家的。不过,她男人死了。赵县长“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年轻人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开了。待到这个年轻人带着我奶奶过来谢恩时,赵县长令她抬起头来,只见这个少妇身着大红夹祅,面容姣好,一双单凤眼顾盼流兮,不由得心旌摇荡。许久,赵县长呐呐地问,你愿意,愿意嫁给他?少妇将手指插进牙缝,暗暗咬着。赵县长又问了一遍。说,现在国家有新《婚姻法》,你自愿,人民政府就为你作主。少妇突然说,俺不情愿。赵县长犹豫了,是么回事啊?少妇说,他是俺家长工!赵县长听后大笑,长工好呗,根深苗正,你可以接受改造。少妇说,政府的话,俺听。不过,俺不情愿!说着亮出一把剪刀,就往咽喉上剌。年轻人见状,吓得双腿发抖,手足无措。倒是赵县长眼疾手快,一下子捉住了我奶奶的手。赵县长非常敬佩这位刚烈少妇,就将我奶奶带进县城,并给了个名分:县长夫人。
赵县长没有好日子过。上峰晓得此事,就找其谈话。你是要县长,还是要女人?赵县长答,县长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况且俺也死了婆娘,年龄正般配。上级说,问题是,她是个地主婆。赵县长说,她是个寡妇,寡妇也要生活。谈判的结果是,赵县长丢了官职,得了媳妇,双双返回河北老家去了。看到此处,万年不觉眼圈发红,鼻子有股酸酸的感觉。是的,土改的结果使我父亲成了孤儿,房产分了,田地分了,就连相依为命的母亲也被分走了。父亲千川成了孤儿。孤儿千川寄住在村头一座古庙里,一位老和尚收留了他。千川虽然小时候受到良好的家教,但是战乱频繁,却失去了上学机会。解放后,由于受到牵连,家庭被划成“破落地主”,自然成为专政的对象,只有好好接受劳动改造了。那年代唯成分论,千川是伪县长的儿子,谁敢把闺女嫁给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的“破落地主”呢?1960年,一个名叫李千川的人终于被一个寡妇相中。寡妇出生雇农,家庭成分好,看中李千川,也是万分无奈之事,因为她的前夫也是佃农,是表兄妹,不料生出来的三个子女全是傻子。大的傻子把父亲带回家的农药当成糖水,倒进母亲蒸熟的红薯上,结果父亲和三个傻孩子一命归西,女人算是躲过了一劫。那年这个寡妇30岁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有种无奈般嫁给小自己两三岁的李千川。次年,一个取名叫万年的人诞生在一间茅屋里。这个名叫万年的人打从记事起,经常见到一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在田里劳作,或耕田,或犁地,或挑,或驮,几乎没有空闲过。有一年,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拖着板车的父亲正在爬坡,突然前面的一辆板车失控,很快撞上了父亲的板车,导致人仰车翻,父亲连同板车翻着筋斗,滚下山坡,摔伤了腰。在家硬是躺了大半年。后来有个游医上门,用个土方子诊治,父亲方能下床,但干不了重体力活,生产队长请示上面同意,才照顾父亲让他打扫卫生,兼掏洗公共厕所。即便是春节三天假期,垸场上房前屋后的鞭炮灰尘,生活垃圾,都是李千川打扫,好像天生就是个打扫的命。父亲“摘帽”以后,父亲享有贫下中农同等权利,仍然在打扫村里的卫生。每天黎明即起,拿着扫帚,从村头打扫到屋后。万年当时听到母亲的埋怨声,而父亲只是笑笑,习惯了,不做,心里憋得难受。万年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在2000年的钟声敲响。万年要出国留学,特回乡告辞,刚到村口,就看到佝偻着腰的父亲。他拿着一把扫帚,在村巷里“唰唰唰”地打扫,好比城里职业清洁工,熟练,专业。在万年的记忆里,父亲只会打扫卫生,仿佛与生俱来。有一年,省报有个记者走进村里,发现与其他村庄不一样,村里所有巷道像被大风刮过一样卫生,走进每家每户,家具摆放有序,院落干净整洁。一采访,便知是李千川所为。李千川为促使各家各户热爱卫生,经常上门督促,检查。对清洁户,便在大门上贴上红纸片,一般卫生户,贴上绿纸片,不讲卫生的户,贴上黄纸片。李千川哪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原因就是他有股子犟劲,谁家乱丢乱抛,只要被发现,就提了扫帚,在其门前反复地打扫,直至这户人家赔礼道歉。久而久之,村里的人形成了讲究卫生的良好习惯,都说是李千川“犟” 出来的。
父亲李千川拿着扫帚打扫的照片发在省报头版上,算是扬了一回名。
家里人替扬名的父亲高兴了一场。万年点击了一下,显示出那张图片。这是父亲最后的照片,也是唯一的一次照相。不久,父亲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经常咳血,而且越咳越厉害。我母亲就陪他上了趟县城。一检查,父亲竟是肺癌晚期。父亲晓得自己的病情后,淡然一笑,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手握扫把,仍在村巷里打扫着,打扫着。
老甫也在打扫着。万年抬起头看,老甫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打扫墓碑上的残渣剩灰。老甫说,上个主雇,总算完工了。抬头瞅着万年,又说,明天就可以替你做。万年笑将起来,好好好,只是辛苦您老了。老甫起身道,让你久等,真的怠慢了。万年从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是份墓志铭。墓志铭交到老甫的手中,老甫没看,直接装进荷包里。万年笑笑,提提看法吧。老甫说,这个你不懂。我不能当你的面看这个。不过,我会认真做的。万年正在点烟,吸了一口,问,有些事我确实闹不明白。当年我祖父为什么要急匆匆打造墓碑呢?是不是提前有种预感?老甫想了想,说,那时兵荒马乱的,朝不保夕,你爷爷又是大官,儿子又小,想到身后事,也很自然。万年笑道,而我不一样。我是担心您老百年以后,没有人能做得了。
老甫道,是啊是啊!带的徒弟跑光了。万年说,倘不然,您这门手艺,会失传的。老甫呵呵一笑,这门手艺活,又累,又脏,现在哪个年轻人吃得苦来?万年说,也是。不过用电机作业,确实很快,省工省力,但是做不出特色来。
老甫带着万年选料。万年扫了一眼,偌大的石料场,到处杂草丛生。一些粗石料横七竖八躺着,就像一群贪睡的懒汉,上面布满尘埃。从采石场的规模来看,说明一度繁荣过。如今,那些买家很少有进山来的。老甫的徒子徒孙们将墓碑厂开到了镇上。而老甫坚持不搬,一直坚守。老甫坚守的不仅仅是阵地,而且是手工。虽然速度缓慢,虽然搬运不便,但还是有主雇找上山来,所以老甫的生意一直在维持。老甫手拿锤子,在一幕青石板上敲了敲,口里说,不错不错。便抬头望着万年。
万年正在抽烟,没有开口,点头表示赞同。刚才万年相中的也是这块石板,像这样大的板材,整个石料厂就存三块,几乎没有挑选的余地。老甫说,当年这几块石材还是为将军预备的。然而将军死后进了八宝山,县里尊重将军的意愿,就不在家乡再造坟茔,这些县里事先预备着的石材一直闲置着。不意今日万年前来挑选,竟没有满意的。老甫便带万年翻过坡的那一面,方相中这几块大石碑。老甫说,碑选有缘人呵。万年也笑了,用手指摸摸,说,这个好,这个好!老甫叹了口气,低了头往回走。万年不解,担心自己的押金付少了,惹老人生气,便说,价钱付低了吗?您开口就是。老甫摆摆手说,不为这个。俺只是哀叹,现在没有人配用大碑了。万年忙用电脑拍下了这几块石碑,跟在老甫后面,抬头瞅见日头偏西,便冲老甫说,您老是行家,其它的话我不多讲了。只是墓志铭上的提法,烦请您老费心,不妥的地方,恳请改进,免得后来人戳着我的坟头骂娘。一句话说的老甫咧开嘴笑。
广济县抗日阵亡勇士公墓。
老甫忙揉揉眼睛,再看一遍,还是那几行字。那墓志铭上记载的是李百芳等128名抗日战士的英名。他们是在抵抗日寇的金鸡岭战役中阵亡的勇士。他们英勇牺牲后,被当地老百姓掩埋在金鸡岭下,也就是李氏家族墓后一处巨大的坟茔,只是没有墓碑罢了。想不到,万年是为他们立碑。
晚风习习。老甫听到归巢的鸟儿在嘶鸣,虫儿在浅唱。老甫只觉血脉在搏动,一股暖意儿迅速传遍全身。他晓得,这是很多人的愿望。
老甫拿着这份墓志铭,颤颤巍巍来到那块大石碑下,伫立良久。
(责任编辑 张雅楠)
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长江文艺》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一片辉煌》《一天星斗》、《一路歌唱》《竹床的故事》《方老先生》《卖团鱼的女人》《聪明胡二》《芍药儿》《黑枪》《小说三题》《雁过也》《绣巾》《故乡的几个闲人》《打问仙家何方》和《案惊大清帝》等中短篇小说百余篇。
曾荣获湖北省级以上多项文学作品奖励,首届《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
罗与之,男,1962年10月生,湖北省广济县花桥镇人,大学学历,中共党员,中国民协会员,湖北省民协副秘书长,湖北省吴楚民间文化研究基地干事长,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故事集《罗与之小说》《罗与之散文》《王二狗斗鸡》《双难记》《鬼混唐朝》《良宵》和《亮剑双雄》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