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迪
存在,仰望星空的距离
——从《人间词话》到存在主义与中国文化的对话
◎肖 迪
王国维作为一代国学大师,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后世研究其理论著作的文章层出不穷,但各家之言皆有不同,闲暇之时尝深究王国维的文集,而有一得之获。
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从四面八方源源而入,与此同时中国的传统文化依旧坚守着它根深蒂固的影响,两股力量在对峙中此消彼长。而王国维机敏地抓住了历史的契机,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界翻起滔天巨浪,成为了中国由传统社会转型为近代社会的文化活标本。
《人间词话》作为其最为人熟知的著作不仅代表了王国维在美学上的最高造诣,同时体现了他的人生哲学。“有我之境,以我观物”以及“无我之境,以物观物”的“境界说”在诗词中体现的是寓情于景与物我合一,而其诗词外之意在我看来则是深刻阐明了外在的客观世界与内在的精神世界二者间的联系。“我”即为意志、欲望,“有我”致使“万物皆著我之色彩”,表现出的个人感情色彩浓烈,联系现实来看则是心神系于外物之上,即“以物喜,以己悲”。“无我”致使“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表现出的是一种物我相融的至高境界,到达这种境界之时外界客观环境的好坏已不能过分地影响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王国维指出此为有我之境也,我们不难读出这其中蕴含着多少诗人的爱与恨,愁与怨,诗人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被“我”所役使,沉浸于“小我”的封闭式世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作为无我的境界读来让人明显有一种旷达洒脱的气魄,这便是寄身于“大我”的开放式世界所体现出的“浩然之气”( 《孟子·公孙丑上》 )。
王国维身处在一个资本主义文化影响日益扩大的社会,加上其父王乃誉先进的家教方式,使得王国维操亦中亦西之术,治古今之学。在接受西方文化时,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存在主义哲学家叔本华,他的“境界说”就脱胎于叔本华。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我认为“有我”与“无我”同样包含于“存在”这一论题之内,存在主义的基础就是本体论,它所关心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自我的失落和寻求,而“有我”和“无我”恰好显现出个人对于“存在”的不同态度和做法,也就是给自己不同标准的定位。
存在,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从人们开始仰望星空起便开始思考人的本质是什么,人的追求是什么,人作为一个客观体的意义是什么。
叔本华的存在主义哲学和尼采的生存哲学一样,都将生命意志作为世界的本质,而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叔本华是纯粹的消极,是“人生从总体看是悲剧”(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但尼采却是在悲剧哲学的背后隐藏了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是“存在的短暂悲剧终会再度转变成永恒的喜剧”(尼采《快乐的科学》)的酒神精神。王国维曾说“以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可见其对叔本华的推崇,而这一态度的表明也使得他没有走向尼采肯定人生的存在主义哲学,而是将叔本华纯粹悲观主义的包袱越背越重,成为了他最终决定的源头。
存在主义在关于解决自我的失落与寻求上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和方法,但就中国哲学来看,我觉得有几个比较有典型性,例如寄形于自然之间以达到“无我”的境界(如庄子),以积极入世来实现自身存在价值的肯定(如儒家)。前者是一种超然世外,“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逍遥游》)的怡然自适和精神追求,庄子又直接影响了陶渊明的精神走向,陶渊明的《形影神》就是剖析了不同程度的存在方式,从“有我”到“无我”,从物质,到精神,再到灵魂。而儒家是主张积极入世,鼓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个人认为这是体现了王国维所说的“真景物、真感情者”,将这一言论拓宽到现实来看,就是将自我置于国家这一整体大环境之下,表现出生活的喜怒哀乐,而非处于尘世之外饯行佛家的万物于我皆无声的禅境。说到这里又要回到王国维所处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双重文化激烈交锋的社会背景之下,王国维将西方的存在主义糅合进中国传统的文化,传统文化包括刚刚所说的庄子代表的道家文化和以“仁”“义”“礼”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等。有学者认为,王国维就是将传统的天人合一观与西方的存在主义结合起来了,这个观点得到了普遍的认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到“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我将“大诗人”理解成为人生的艺术者,认识存在的智者,那么造境和写境就是指“大诗人”通过智慧所创造出的自然与理想高度和谐统一的作品。而王国维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位“大诗人”,他将天人合一的观念融入了自己的存在主义哲思,“境界说”即为他的复合型思考的产物。“王国维提出境界说,也正是希望在这个艺术本体中去寻求避开个体感性生存的痛苦”(李泽厚《华夏美学》),这也就说明王国维是将传统文化、西方文化进行融合之后再将这一产物上升到了文学、哲学和美学三重高度。
随着时代的演进,当今的中国正处于一种危险的状态,从存在主义所关心的自我失落和寻求与内心生活的意义与无意义这两个命题来看,人们陷入到了一种潜在的精神危机之中,多元文化的蜂拥而至使得中国人无所适从。中国的历史上有两次文化“争鸣”,一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二是五四运动左右中西文化的交汇。但与这两次不同的是,在现代潜在的精神危机下中国人是没有信仰体系的。百家争鸣时期人们内心信仰的是“大一统”思想,每个“士”都希望以自己的理论来治天下、安人心。五四运动左右则是新文化逐渐占主导地位,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被抑制。但是现代科学的发展造成了人们对科学、理性和物质文明的盲从,例如苹果时代在中国的开创在促进科技交流的同时,或许也是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义在科技上和思想意识形态上的侵略。它所象征的持有者的身份地位似乎已经超过了它的使用价值,更为可怕的是一部分青少年也受到不良风气的荼毒。不论是哪种情况,我认为这都已经在当今社会一定范围内导致了人们内心价值观的扭曲,成为了中国人盲目追求外在物质世界的导火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为本也。”我将气质理解成经济的发展,神韵为政治体制,境界则是贯穿整个社会思想的主流意识形态。有气质才会有神韵,王国维认为有境界那么三者全出矣,经济推动政治的发展,而一个民族内在的信仰却是支撑一切事物的基础保障。
王国维自己同样也是多元文化的产物,他的思想中既有封建的旧思想又有西方的新思想,正是由于他的内心没有固定的可以坚持的信仰,使得他在新文化的路上半途而废,又在传统文化的小径上徘徊苦闷,最终深陷“自我存在”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变成了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最终他以追随叔本华的方式解决了“存在”的困惑。
“三重境界说”是王国维提出的著名论断,一境是俗境,二境是处于真境,即精神境界,三境则是到达灵魂的高度。但是当今诸多中国人栖居在俗境之中,甚至没有“望尽天涯路”之叹。“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赫舍尔)观点的提出正是人们内心精神世界的写照,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但绝大多数人都是为周围的环境而活着,这是一种“伪个人主义”(尼采《朝霞》)。这也正是王国维“有我之境”用过头的产物,而这将导致的不仅仅是“所谓名士,或悬心于贵势,或役志于高名。”(《与孙季逑书》)这种“小我”的迷失,将可能造成整个文化的迷失和人的异化。
物质的繁荣使得人们沉浸在泡沫幸福之中,以至于2012来临的时候末日热瞬间风行,人们内心世界的恐惧被激发了出来,这实际上是现代人对世界的威胁感,以及对生活的不安和对科学产生的不确定。人们对宇宙的恐惧是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的遗物,长期以来的思维范式具有极强的稳定性,很长时间都无法完全消失,这也就是说传统文化不合时宜之处还没有打扫干净,又有了新的给人以危险感的文化传入所带来的全社会的恐慌。
西方的存在主义自鸦片战争之后与中国开始交流对话,通过王国维在中国获得了崭新的生命力,而存在主义哲学一直影响到现在的现实社会,人们依然在思考着“人的存在”这一永恒的命题。人类离探求到“存在”的真正意义还有仰望星空的距离那么远,但这一命题拥有永久的生命力,每一个时代都会有着更近一步的思考,并且将社会带向更高的境界。
中国当今的文化是多元文化并存的时代,所谓多元,自然有着优秀和糟粕的两重性,但历史发展的主流永远是进步的,多元文化带来的结果最终也一定是积极的。中国人如今面临的精神危机问题也是二战前后欧洲面临的精神危机,这也是社会由旧转新不断进步的必然结果。人们将会从“有我”逐步过渡到“无我”的境界,这同新文化必将取代旧文化一样是时代发展的趋势。
[1]李梦生评释:《人间词话导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
[2]郑小军编注:《谁道人间秋已尽·人间词·人间词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年12月第一版
[3]佛雏:《王国维哲学译稿研究》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6年10月第一版
[4]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08年6月第一版
[5]方勇译注:《庄子》 中华书局 2010年6月第一版
[6]李泽厚:《美的历程》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6月第一版
[7]罗素:《西方哲学史》 商务印书馆 1963年9月第一版
[8]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5月 第一版
(作者单位 上海政法学院)
(责任编辑 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