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琼 杨 容
流浪在音乐的路上(中)
——没有高考的高中生活
◎陈 琼 杨 容
四分之差,让我与黄冈高中擦肩而过,我的清华、北大梦想也随之破灭了。
我上的这所高中距我家有五十几里的路程,它坐落在一条长长的大峡谷中,两边的山出奇的高大、绵长。冬天,大别山里的这所学校显得格外寒冷。
初中“苦行僧”式的生活种下的恶果,终于在这座山中的校园里爆发了,豆芽菜似的我没有了一点生机,一到晚上浑身出汗,彻夜咳嗽不止,这种生活几乎透支了我所有的能量,我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很少进教室,一个学期里,我只认识寝室的几位同学,由于相处的时间太短,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在代课的老师中,只有教我语文的班主任我还依稀记得,进入高中的第一节课就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教得很好,至今我仍记得他讲课的样子和说话时的声调,这是我在这所高中里上过的印象最深的课。对教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的老师几乎没有一丁点的印象了。
在床上躺久了,对前途也就黯然了,于是就格外想家。每到周六的晚饭后,我便开始往回跑,以我当时的身体状况,晚上六点钟往回跑,到夜里一两点钟方可到家,这已是常事了。那时坐汽车是一种很奢侈、且与我无关的事,沿着公路与一辆辆跑过的汽车赛跑,到家也不觉得累,与病倒在床上的我判若两人。第二天下午,在父亲的棒喝下,我含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往大别山深处走去,一个学期日子就这样在床上和回家的反复中度过。年底,放寒假了,我菜色的脸和不断咳血的情形让见过世面的大哥非常吃惊,父亲对我病情的茫然不知,使大哥对父亲感到无比愤怒。我知道,父亲全部的心思都在被舅舅骗去的几万块钱上,我不怪他。
春节刚过,大哥带我到他上班的城里的医院给我看病,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第一次进这么高级的医院,我很兴奋:“得病真好”。父亲仿佛从失意的生意中猛然醒过来,才感觉到还有一件比做生意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救我的命。
大哥把我的学籍从山区高中转到了地点在县城的第三中学,一入学便办了休学手续。大哥在这段日子里为我做的一切,是我一生中最令我感激的事情,尽管后来在对父亲的看法和态度上,我们之间产生过很大的分歧,但在这件事上,我永远难忘他的恩情。
住院的那段日子,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无忧无虑的岁月,紧锁多年的喉咙像打开闸门的水库一样流个不停,我太喜欢唱歌了。二哥给我买了蒋大为、李双江、克里木、胡松华、李谷一、关贵敏等人演唱的磁带,他们的歌声令我如痴如醉。在医院里打完针,吃完药,就跑回大哥的宿舍,没完没了地听。三个月后,我的病痊愈了,他们的歌儿我全都会唱了。
我毕竟一天天在长大,无所事事的日子慢慢洗去了以前的无忧无虑,我开始对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将来我能做什么?一天,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省歌剧团办音乐班的消息,我跟母亲说:“我想去闯闯。”我的想法太过简单和冲动,我想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居然同意了,虽然他们自始至终认为唱歌不是一种职业。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武汉的确很大、很繁华,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知道自己的选择很简单和冲动,甚至荒唐,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省歌舞团,也找到了引我走进音乐殿堂的引路人张老师。
张老师是一个秃顶的老头,个高面黑,人却十分和善,他的声音极赋磁性,令人痴迷。他听了我唱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之后轻轻地笑了,笑得很轻微,但我知道他的笑意里包含着什么。我人生第一次看到了钢琴,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弹奏了它,那种幸福让我激动不已。
张老师是个孤老头,我来后就跟他住在一起,他很高兴。张老师身体不好,胆没了,胃也只剩下三分之一,平时看起来总是十分疲劳,坐在沙发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我感觉到他的孤独,于是主动跟他没话找话,内容多是关于歌唱、乐理知识,他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解,即使是干活,也边干边说,这是我到现在仍然很庆幸的事。他教我弹琴、唱歌、视唱练耳、乐理,他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音乐知识全教给我。
随着新学年的到来,这样的日子也宣告结束,虽然我很不情愿。已成家的哥哥姐姐们并不赞成我学习音乐,他们认为:在农村,学习音乐是不现实的,是被人所不屑(当地人认为唱歌的人就是先前的“戏子”),更何况又休学了,再回学校课程跟不上,重新上学是不现实的,加之父母年岁已高,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于是他们极力要求我回家,并托人给我找了一份当警察的工作。我坚决不同意,无奈之下他们也提出了条件:不回家可以,但不许再学音乐,正儿八经读书考大学,我同意了。
离开了博学且和善的张老师,我又回到了县三中继续我的高中生活。
我很不习惯没有音乐的日子,学校没有一件乐器,没有丝毫音乐的痕迹。我不愿让刚刚泛起的音乐之火就此熄灭,于是便利用晚自习的时间跑到县师范找了一位从武汉音乐学院师范专业进修回来的王老师,请她教我唱歌,王老师不仅歌唱得好,而且人也十分友好和善,十分乐意教我唱歌。
班主任对我不上晚自习的情况很生气,便找我私下谈话,我也没有遮掩地告诉他我想学习音乐的想法,他似乎有些理解和同情:“音乐不是我们学校的教学内容,我们也不培养这样的学生,你最好还是现实一些好,考大学才是我们学校正经八百的大事。”然后,他向校长作了汇报,“考音乐学院,简直是不务正业,这是在痴心说梦话”——这是几位校长听班主任汇报之后的强烈反应,在我们这类校级中学的升学宏图中,从没指望学音乐的能考上一个什么大学,这是有事实根据的:自恢复高考以来,我县还真没有一位考上什么艺术院校的学生。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的糟糕,一时没了主意:如果按学校的纪律办,我的音乐之路便断了,如果按自己的想法去走,上学之路就没有了。最终迫于学校的压力,我收敛了所有学习音乐的念头,不再去找王老师学琴、唱歌了。
学校实行承包责任制式的教学模式,几个老师达成一个班子负责一个班,从一年级一直到三年级。在教我班的教师班子中有一位公子哥般的英语老师,他的英语水平几乎断送了同学们的大学梦。英语老师个子很高、块头壮实、脸白皙、声音很好听、笑得很节制,属于那类英俊小生型,外表乍一看,我们都很喜欢他,但通过后来的相处才逐渐认识到他的英语水平、上课的能力与他的外貌有很大反差。在我的记忆中,仿佛他从来就不需要备课,上课就是课文读几遍,像教小学生读课文一样地他一句我们一句,直到下课,讲到语法时,经常是问我们学生:“你认为这样对吗?”便没了下文,仿佛他的提问就是解答。同学们多次反映,但学校仍没有改配英语老师,我们学生后来一致认为陈老师是县某局长的儿子的缘故。许多成绩比我好的同学都感到大学梦越来越渺茫,却无可奈何,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班六十九人参考,只有五人考上大学——两个二本,三个三本。
前年我回母校时,那位英语老师风采依旧,只是不再代课了,担任管后勤的校长了,“那时真有些对不住你们,请你们原谅哟。哈哈……嘿嘿……”似是自嘲,似是检讨。
糟糕的英语课让我压抑已久的歌喉禁不住又窜了出来,音乐之梦死灰复燃:我又去找王老师上课了。这次为了不再引起学校的不满,我利用周日下午放假回家拿米、拿菜的机会到师范去学习,王老师被我的执着所感动,也放弃了休息给我上课。
那时的师范学校有一个规定:节假日里,老师和学生一律不准动用公家的钢琴。我理解这种做法:对于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山区县城来说,钢琴的确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没有琴练的日子让我双手显得生硬,我心里十分着急。于是我想用我的真诚和执着去感动一位老音乐家的心,他是王老师的领导,能否用琴,就他一句话,我是多希望他能理解和帮助一个迫切想学习音乐但又没有条件的少年。然而,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不善言笑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威严,使我在“瞻仰”音乐家的风范之余感到一股寒冷,我诚挚的请求丝毫没有打动他脸上的一丝威严,我满含眼泪地给他跪下,请他能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但他的一句“无赖”,使我练钢琴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在“砰”的关门声中,我难以言表的希望彻底死去了。没有钢琴,我练风琴,学校说我练唱打扰同学的学习,我利用同学们早、中、晚到食堂吃饭的间隙在教室里练习,等他们回到教室,我再去吃,虽然残渣剩饭难入口,但我仍感满足;上完晚自习后,为了不打搅同学的休息,我每天跑到离学校几里路远的山林里练习。
在这反复无常的变幻中,高一上学期就这样溜走了。一放寒假,我便飞一般来到武汉,又回到张老师的身边,回到了音乐的怀抱,到现在我仍流连那时学习的酣畅。
三年级刚开学不久,形势发生了变化,由于以前的班主任上调到县委工作去了,给我们班调来了一位名叫夏姓的青年教师,长我们大约四五岁的样子。听说夏老师中专毕业后分到县文教局工作,工作期间自修的大学课程,后考上南开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最终没有去,之后他又连考两年,都考上了,但仍没有去成,最后他要求从县文教局下调到我校。夏老师沉稳少言、睿智聪颖、脾气温和、善解人意,他教我
们数学。
那时考音乐学院,数学不计入总分,于是我便挪用了所有的数学课时,更谈不上听他讲课了,但夏老师并不因为我放弃数学而放弃了我,他说“各人的追求不一样,只要方向明确,问心无愧就行”,我幸运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又碰到了一位如此好的老师。
学校领导并不因为夏老师多次向他们做工作而改变对我的看法和态度,我和几位和我有同样追求的同学都成了“茅厕的石头又硬又臭了”的典范,在各种大会小会上,总被作为反面教材屡次提及,好像学校所有的不顺都是我们这几个人带来的。
学校领导的不满到了高三上学期时达到巅峰,以至我们几个被勒令退学,不准踏进学校半步,导火索就是全校的读报时间里学生不再读报,而是用嘹亮的歌声替代了它,这令领导震惊而恼怒。高一到高三的学习一直是紧张而繁重的,一天下来,唯有晚自习七点至七点半是读报时间,权作休息。我们班率先打破了用唱歌、教歌来代替读报,歌声响彻校园。其他班也受到了感染,生了锈的嗓子一经洗涤,脆响脆响地唱个不停。一段时间里,全校的读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唱歌的时间,这让宁静的校园刹那间哄破了天,这是老师们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更让校领导感到惶恐和不安,仿佛这歌声要把学校的升学率唱跑似的。于是一个班一个班的宣布纪律,不能唱歌,不许!决不许!学生们好像故意与领导唱对台戏似的,偏要唱,还要唱很多新歌,各班的同学还纷纷请我去给他们当音乐老师,教他们唱新歌。那段时间里,我似乎有些忘乎所以,只顾痛快,没想后果,这让校领导一肚子的无名火找到了突破口,他们找到了我的班主任,下达命令:“他必须马上离开校园,马上!”
就在菊花开满山的季节,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夏老师也觉得开除我是没有理由的,然而他终是无可奈何。他把我带到他的宿舍,告诉了学校的决定。当他领受“学校决定”时也唏嘘不已:“你必须提前离校,这是学校的决定。明年的这个时候来拿毕业证书吧,这是我能为你争取的唯一的东西,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让我失望。”我给我最年轻、最尊敬的夏老师跪下了,这是我人生当中仅有的两次下跪中的后一次,我给他磕了三个头,泪流满面,我一声不响地告别了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在追求歌唱艺术的道路上,连高考也没有的高中生活就这样惨淡落幕了。
高中生活是一场辛酸的往事,另两位和我遭受同样命运的同学后来也相继考上了军事学院和大学,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们都谈到这一切,泪水无声地流淌了许久。
我可爱的高中生活,我亲爱的母校!
(责任编辑 张海涛)
陈琼,男,生于1969年8月,湖北浠水人,毕业于武汉音乐学院,声乐表演方向,硕士研究生,副教授,现供职于三峡大学艺术学院,主要从事声乐演唱与教学,歌剧研究,鄂西传统民族音乐研究。